朱偉
格非的《江南》三部曲,寫《山河入夢》與《人面桃花》,中間隔了三年。第二部《山河入夢》寫秀米的兒子譚功達,開頭接著第一部結尾——50年代初,他坐著吉普車下鄉。《江南》三部曲,每部都是四章。這三部曲,按格非自己的說法,是在百年史中挑選三個時間段,“描述歷史變革并現代性在中國的發展歷程”。三個時間,分別是20世紀的初、中、末。有意思的是,格非不直接面對重大事件,有意突出三代人都因錯位而成為大背景中的主角,因錯位而釀就一生的悲劇。這錯在接代中不斷承襲,就是錯、錯、錯。小說中還有導致與浸洇這錯的根基,那就是理想主義。那么,作為一個學者型作家,格非寫的就是,逝去的這一個世紀,三代人理想主義的悲歌了。
第二部《山河入夢》的主角是秀米與譚四的兒子譚功達。譚功達因為曾在新四軍打過游擊的身份,解放后成為梅城縣的縣長、書記。這部小說的前兩章,譚功達都陷在理想主義的夢境中:修大壩,要使全縣都有電燈、電話;開運河,要將各鄉村連在一起,旱時用長江水灌溉,澇時排洪、泄洪;直到普濟大壩被洪水沖毀,他還在養豬場里渾然不覺地試驗利用沼氣;撤了職還在做下水道工程的方案。格非其實不懂官場,他寫這位縣長兼書記,其實很多篇幅都用在寫他與三個女人的關系:姚佩佩,老部下錢大鈞給他安排的女秘書;白小嫻,城府很深的副縣長白庭禹介紹給他的侄女;還有一位在抗修大壩中鬧事,死了丈夫的乞丐寡婦張金芳。
格非善弄玄虛,比如小說中多次出現譚功達寫下的那個算術等式,其實分別是他與白小嫻、姚佩佩的年齡差。小說主線是他與姚佩佩的錯位命運悲劇。姚佩佩被她姑媽接到梅城,本來好端端在公共浴室賣籌子,偏偏讓他看到動了惻隱之心,由錢大鈞一手經辦,調進了縣委。姚佩佩父親被鎮壓,母親自殺,孤僻無依,就在譚功達身邊找到了依靠,又慢慢因不屑白小嫻而愛上了譚功達。譚功達卻忙于對白小嫻一次更比一次笨拙的追求,反讓省城里的秘書長金玉偷窺上了姚佩佩。第二章結尾,白小嫻愛上了新來的教練,譚功達回頭才看到了身邊的姚佩佩。在他即將被撤職前的那個雨夜,姚佩佩說到她的理想是,“逃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小島上,隱居起來”,他就說“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與她憧憬起荒島的未來。

格非《望江南》三部曲的第二部《山河入夢》,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
本來,洪水沖毀了大壩,淹了村莊,死了人,譚功達被撤職,就應成全他與姚佩佩實現荒島理想,這就不是逆向的悲劇了。格非偏又讓無家可歸的張金芳帶著兒子竟偷跑進譚功達家,與喝多了酒的譚功達生米煮成熟飯,成了夫妻。姚佩佩呢?被錢大鈞獻給金玉,由她的閨蜜湯碧云操辦,在花家舍一間老屋里,成了金玉的獵物。然后,她在仇恨與慌亂中砸死金玉,成了逃犯。
這部小說最后一章篇名是《陽光下的紫云英》。紫云英是姚佩佩在那個雨夜的憧憬——她說,她要在荒島的每個角落都種上紫云英,讓大片大片的花朵都沐浴在陽光下,這當然是一種象征。在小說情節中,她變成不斷癡癡地給譚功達寫信的逃犯,邊寫信邊接近譚功達,最后回到普濟,由譚功達的下屬,普濟的書記高麻子安排進譚家老屋。譚功達趕去,她已被公安先一步逮捕,信還留在桌上。最后,姚佩佩被槍決,譚功達與高麻子也以包庇罪與反革命罪入獄,譚功達在粉碎“四人幫”的鞭炮聲中死于獄中。第三部的主角是他與張金芳的兒子譚端午,他成為一個不合時宜的詩人。
說實在的,讀到《山河入夢》的最后一章,我才意識到姚佩佩這角色對整部小說的意義。她其實無奢求,只求一片無陰影的紫云英,卻最終仍被陰影埋沒。這是個體。集體呢?第四章里,譚功達由他的老上級聶竹風安排,以巡視員身份到花家舍,住進湖心小島的招待所里。這湖心小島,就是她母親秀米當年被劫持所居之地,只不過島與花家舍之間,已經有了棧橋,島上就簇擁著紫云英。花家舍每戶住房都是一樣的,由一條風雨長廊聯系在一起(王觀澄當年,用的也是長廊)。這里燈火通明,處處井然有序,沼氣使用已經非常普遍。王觀澄當年沒能實現的理想,似乎已由郭從年,一位林彪手下原38軍驍勇的副師長實現了(與王觀澄一樣,也是解甲歸田)。這里不僅靠農業、繅絲,解決了人人豐衣足食,且建立起完備的社會組織——沒有表面的上下級關系,沒有行政命令,沒有規章制度,公社社員皆自愿按勞計酬,以自己付出的勞動申請工分,“虛報成績多領工分的事情從未發生過”,是因為,這里每位社員都是監督員。郭從年締造設計了這個公社,自己卻隱而不見,吃年飯時,他的中心位置是空的,卻擺著碗筷。當格非最后揭曉旅社管理員兼喂豬的駝子八斤便是郭從年時,確實構成通篇豁然開朗的效果。格非的故事落點其實在這兒——郭從年告訴譚功達,花家舍的管理手段是,“讓每人學會自我懲罰”。怎樣做到“自我懲罰”呢?營造一種一切透明的氛圍。郭從年回答譚功達,為什么花家舍人人不茍言笑、神情呆板、如履薄冰的問題時說,因為他們在思考界限。這界限構成“自我約束”,彼此懂得了自我約束,就學會了集體的“當家做主”。而這種自我約束的透明環境是由“鐵匭”,也就是一個個檢舉箱營造的。郭從年說:“這些信件將人性的陰暗、自私、兇殘、卑鄙、無恥,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就是透明的氛圍。格非用了一個生僻詞:鐵匭(Guǐ),這鐵匭構成了一個神秘的101——“這里人人會唱《101就在你身邊》”,“這里人人都是101”。匭是武則天時代的器物,晚唐封演的《封氏聞見錄》中有一則筆記《匭使》:“初,則天欲通知天下之事,有魚保宗者,頗機巧,上書請置匭,以受四方之書,則天悅而從之。”格非顯然賦予了這個“匭”新的內容,因為郭從年說,花家舍的制度建立在人的欲望與好奇心之上。
這樣的鐵匭林立下,所有花家舍人沒有隱私,也就是說,譚功達踏上這塊土地后的所有行為都在監控中,所有信件都會經過嚴格檢查,“姚佩佩寫給你的每一封信,101都會重抄一份存檔”,所以,姚佩佩在給譚功達寄信時,其實就告發了自己,也告發了譚功達。這多令人毛骨悚然!
讀完這第二部再想第一部,譚功達與秀米一樣錯迕,“功達”似乎是嘲弄,“山河入夢”是虛無。郭從年呢?他用人的欲望來約束、管理自己,在人人自危中營造出一個理想國,這個理想國顯然背離了張季元他們第一代革命黨人的初衷。那么,如像張季元他們崇尚的自由大同,將所有界限全拆除呢?那是《春盡江南》里要討論的問題。我問格非:“《山河入夢》,錯位錯得那么慘?第三部呢?”他答:“第三部更慘一點,到了《望春風》才有所調整。可能與我的心境也有關系。”(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