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于永正先生

【編者按】2017年12月8日，全國著名小學語文特級教師于永正先生因患血液病而逝世的噩耗通過媒體傳遍全國，語文教育界極為沉痛，悼念他的文章雪片似的出現，這對于一個語文教師而言是罕見的。于老師生前曾到內蒙古做示范課，做學術講座，更多的語文教師在外省受教于他。他的語文教育思想、教學方法，甚至對教育的深刻理解，將使無數后來者受益。通遼市實驗小學副校長、特級教師佐曉梅作為內蒙古小學語文教學的佼佼者，曾與于老有過交集，本刊特刊發佐校長在于老逝世后寫的這篇回憶文章，以表達對于老的敬意和懷念。

和于永正老師接觸的機會是少之又少。不過——觀看于老師的課堂，閱讀于老師的文章，學習于老師的為人，銘記于老師的教誨，則持續二十余年。作為一名普通的小學語文教師，我為自己能夠有這樣的經歷而感到驕傲和自豪。只言片語，卻能夠激勵我自己，要把教學之路走得更踏實，更精彩。

說示范

于老師寫過一篇文章，叫作《說示范》。在開篇中，于老師提到了詞典里有關“示范”的含義：做出某種可供學習的典范。接著，于老師提到了語文教學中教師示范的巨大作用和意義。而我接觸的于老師，他所給予我們的示范，又何止在語文課堂教學中呢？

鏡頭一：2006年8月 貴陽 全國第五次閱讀教學會議

2006年8月，全國第五次閱讀教學會議在貴陽召開。于老師受全國小語會委托，執教《圓明園的毀滅》。我們這些來自全國各地的第六屆小學語文青年教師閱讀教學觀摩比賽的參賽選手，也都參加了此次會議。那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接觸于老師，也是我第一次走進于老師的課堂。

課后，有老師質疑于老師課堂教學中的一個環節——于老師一直和學生強調，讀課文時要靜下心來，要專心思考。但是，于老師卻在學生默讀課文時，一邊巡視，一邊反復叨念，這樣的叨念，是否影響了學生的專心，是否有作秀的嫌疑？

當主持評課交流活動的老師把這個問題公布后，全場很是肅靜。大家既為聽課老師提出的這個問題驚訝，也為敢于向于老師這樣一位著名的特級教師質疑而叫好。

然而，于老師的回答更讓我們心動：

“謝謝這位老師，你問得太客氣了！這就是作秀！我哪里是說給孩子們聽，分明是說給你們聽！這就是作秀啊！”……

會場里，掌聲持續了很長時間。在語文教學存在諸多問題的今天，一位老教師，一位蜚聲全國的老特級教師，用他內心強大的力量給我們做出了示范——什么是真實，什么叫謙虛，怎樣作課，怎樣做人！

鏡頭二：2007年8月 河北秦皇島 全國本色教學與教學本色研討會

2007年8月，全國本色教學與教學本色研討會在河北秦皇島召開，主辦方邀請了于老師去作課，我也有幸被邀請，去上了一節展示課——《玩具柜臺前的孩子》。更為幸運的是，幾天的時間里，我能夠和于老師近距離地接觸，因此也很是受益。

在一個課間，我和于老師在大廳里攀談起來。我很珍惜這樣的機會——因為與大師的短暫交流，讓我們在瞬間能夠悟出一些深刻的道理。這次，于老師談到了語文教師要把語文課上得有意思而不是有意義這個話題。所謂“有意思”，就是要有情有趣，就是要吸引學生，就是要讓學生喜歡語文，進而才能夠學好語文。

于老師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在這次觀摩活動中，就于老師所執教的課程，單看名字，就很有意思——“把作文寫得有聲有色”。

上課伊始，于老師先出示了一段有聲有色的文字：

“細雨刷刷地飄著，雨絲籠罩著柳樹，籠罩著房屋，遠處的山已經和天空中的云融為一體了，燕子似乎特別喜歡毛毛雨，在微風中斜飛著，不時發出唧唧的叫聲。”

學生通過朗讀、感悟和教師的引導，真切地體會到象聲詞可以使文章“有聲有色”。接著，于老師帶著學生們“逛公園”后，又分別出示了三組象聲詞“轟隆隆、呼呼、嘩啦嘩啦”“咯咯、嘻嘻、嘿嘿”“啪、嗚嗚、啪、撲哧”，力求這樣的過渡和引導能讓學生創作出“有聲有色”的習作。

僅是這樣的兩個設計，就極大提升了學生習作的興趣。于老師在隨后的研討交流中說的幾句話，也更值得我們品味：“作文批改要多就少改”“學生不僅是老師的影子，還是老師的鏡子”“作文課要上得有意思，但不見得是有意義，要讓孩子喜歡、愿意上作文課，愿意寫作文”。

于老師用“有聲有色”的設計，引導學生形成了“有聲有色”的文章。這樣的示范，讓我們真正明白了什么是于老師一直強調的“要把語文課上得有意思，而不是有意義。”

鏡頭三： 《于永正語文教學實錄薈萃》

“語文教師，要寫一手規范、美觀的字”，這是于老師一直強調的。在這方面，于老師也給我們做出了典范——《于永正語文教學實錄薈萃》，彩頁部分有于老師自己寫下的話：

“心中藏著愛意和善意，有著民主和尊重，它一定會自然地流露。這種流露，便是一種非常簡潔的教學風格，一種令人陶醉的教學藝術。”

用那些我們常用的評價詞匯來評價于老師寫下的這幾行字，難免媚俗。

無論是多大規模、何種類型的公開課，于老師從來不會忘記教師的書寫示范作用。書寫每個字的認真程度堪比小學生，這樣的認真貫穿于于老師的每一節課：

明，日月明；圓，注意第一個“圓”和第二個“園”不一樣；“的”這個字用得最多，上寬下窄，你看上寬下窄；“毀”字要注意筆順，撇、豎、橫、橫折、橫、橫，注意筆順；“滅”，上面一橫要長，不然的話火滅不了。

說話間，課題就鐫刻般地出現在了黑板上。我愿意用“鐫刻”這個詞，因為，于老師的這種示范，真的像刻刀一樣，在我們每位語文教師的心中留下了痕跡：

“拱”，右邊的第二橫要長一些。“奉”，記住！春字頭的字關鍵是這一撇一捺。撇要長一點，捺要有腳，我來幫你改一下。記住，春字頭的字關鍵要寫好一撇一捺，要夸張一點，見過一種叫“五糧春”的酒嗎？春一撇一捺是不是很長，如果我們并不覺得它長，就要寫得長一些。這樣精神，有春天的朝氣。同學們，字是人的第二張臉，希望大家把字練好，人人擁有漂亮的臉龐。

寫好每一個字，備好每一節課，讓每一個40分鐘更飽滿，讓每一位學生都能夠受益于課堂，進而喜歡語文。于老師在語文教學方面所給予我們的示范，值得我們用一生的時間去琢磨與學習。

換個說法和做法

很多人都說，于老師習作指導課一個很突出的特點就是于老師評價學生的方式：

“你這個詞語用得好，加上10分。”

“朗讀好，加上10分，你得了120分。”

“語句通順100分，想象力豐富加20分，朗讀再加10分，130分！”

……

這節課，一個孩子的習作竟然得了140分！我相信，這個孩子一輩子都會記得——在小學時的一節習作課上，他居然得到了老師給出的140分的評價。而這個140分不僅僅給這一個孩子帶來了震動，在他還沒有坐下時，教室里就小手林立，一個班級里的孩子都在爭先恐后地舉手，都希望能夠爭取到朗讀習作的機會！

高度評價、舍得給“分”的背后，是于老師對學生的尊重與肯定。這種尊重與肯定使得于老師常常會“換個說法和做法”來看待教育與教學。這樣幾十年如一日地對待學生，“換個說法和做法解決問題”已經成為了于老師的一種風格。這樣的風格，來源于于教師謙和的為人和寬厚的胸襟：

面對大家都頭疼的新轉到班級里的劉合金同學，于老師說：“原來你的鋼筆是位‘殘疾人啊！我這個專家也無能為力了。我不會‘斷肢再植術。這樣吧，把我的鋼筆借你用。哎，我的筆可是名牌喲！筆尖和你一樣，也是‘合金的。據說，有百分之五十的黃金呢！‘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沒有好筆，怎么能寫好作業呢？”于老師換個說法提醒了孩子，也換了個做法信任了孩子——劉合金同學克服了缺點！

面對遲到的劉云同學，于老師說：“遲到了，敢進校門，敢在教室門外喊一聲‘報告，需要多大的勇氣！就憑這一點，我看是不是讓劉云進教室聽課？”于老師換個角度看待孩子，換個方式解決問題，化“窘迫”為“輕松”。從此，劉云同學再也不遲到了。

面對一個句子讀了四遍才讀對的孩子，于老師說：“請你介紹介紹你取得成功的經驗好不好？”換個說法，耐下心來，把明明是應該批評的情形卻變成了表揚，多么耐人尋味。

我們教學中的很多事，可不就是換個說法和做法，結果就截然不同了嗎？關鍵，換個說法和做法的背后，是老師已經換了眼光，換了觀念，換了思維，是由內而外的流露，是發自內心的肯定，是充滿期待的希望！

老師更要“重積累”

在會議的空隙，我向于老師說了自己的一種感受：我覺得時下的年輕教師與老教師相比，多了些浮躁與名利，少了些厚重和底蘊。

于老師也很贊同我的看法。我十分清晰地記得他對我說：

“作為教師，不一定非得懂得多少，但是，作為教師，懂得多，自然就促進了自己對教學的感悟和理解，應該說，這是一種助力。這種助力，使得我們的教學更加厚重，使得我們的教學更加飽滿，使得我們的教學更加精彩和豐富！就拿我自己來說吧！我從小就喜歡京劇，這對于我的教學是有很大的促進作用的。《白鵝》那一課，講鵝的步調從容，大模大樣的，頗像京劇的凈角出場。什么叫凈角？”

于老師一邊說，還一邊站了起來，開始比畫起來凈角的樣子。邊演示還邊解釋：

“京劇中的花臉出場，凈角出場，胳膊和手沒有地方放的話，就會比畫起來。你看，就這樣比畫，多威風！課文里的白鵝就是這個樣子。

……

當然，你們不一定要懂京劇，但你們可以懂別的嘛！老師的各種良好的愛好和能力都能夠促進教學。”

于老師所講的，我聽懂了。在見到于老師之前，我就看過了于老師的一篇教學札記《“一桶水”不夠用》，其中寫到：

上課前，我覺得是有把握的，因為教材掌握得差不多了，該查字典的，查了；該請教的，請教了，“一桶水已經“滿”了。誰知還是不夠用。看來，老師是要不斷地學習。

想到于老師寫下的這樣一段話，回味這次只有十幾分鐘的課間談話，我受益匪淺。在談話即將結束的時候，于老師對我的教誨，我一個字也沒有漏掉地記了下來：

“小佐啊，年輕人，得謙虛一些，得聽得進去批評和意見，得禁得起歷史的考驗。時下，有些年輕人哪，實在是傲，太傲了。這怎么行？眾人是圣人哪！你連圣人的意見都聽不進去了，以后還怎么進步？再是出名的老師，課堂也會存在問題的。記得貴陽會議嗎？有的老師對我的課堂提出了問題。人家提得不對嗎？很有道理啊！那咱們就得接受。很多問題，并不是你辯白沒有就是沒有的……”

這位和藹的老人，雖是看似隨口的幾句話，卻讓我終身難忘。讓我時刻提醒自己——我們這一代年輕的教師，無論取得多大的榮譽和光環，要懂得積累，要謙虛地使自己厚重起來。這樣，才會禁得起歷史的考驗。要能夠把每一次的成功和榮耀都當作是一個新的起點，不斷地提升自己，不斷地優化自己。這樣，我們才能夠不斷地走下去。

每次見過于老師，回來后我都會把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整理一番——為紀念，紀念于先生的做派與言行，大師的風范與情懷。也為提醒，提醒自己要如這位老人一樣，在教學之路上走得踏實、平靜、淡然、悠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