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心泉
由黃河孕育的民族,從倉頡自遠古傳來的回響,到先民在河邊勞動時的即興歌唱,從哲人在逝川之上生發的世事人生的思考,到歷朝歷代詩人由奔騰流水引發的或豪邁曠達或憂傷愁苦的情感,都從未離開過河流啟發的靈感、觸動的情思。一個民族溫情的記憶,蕩漾在流水、清波之間伴隨著槳聲、燈影,古典詩歌的無數華章,在河流之上如花綻放。
世上有千千萬萬條河流,而文人們眼里其實只有一條河流。河流作為一種物象,不過只是一條名為“河流”的代表,一種叫“河流”的意象;而在處于不同地位、境況、情境,擁有不同心情的人們眼中,這唯一的“河流”又衍生出千千萬萬條不同的河流來。他們吟詠誦歌,異彩紛呈,氣象萬千。這是河流的魅力,也是這些詩詞歌賦的魅力所在。
《詩經》中提到河流的篇章為數眾多:“江漢浮浮,武夫滔滔。”“沔彼流水,其流湯湯。”“淇水湯湯,漸車帷裳。”不一而足,而最為人所熟知的,莫過于“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與“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了。
愛情,是詩歌永恒的主題,而這主題故事又有多少發生在河邊,纏綿在水湄?河流具有阻隔性,故有情人望著可望而不可即的可人兒,相思意味更加濃烈,“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離多最是,東西流水,終解兩相逢”,“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而河流具有的航運、連接兩地的作用,又給人帶來多少希望和慰藉!“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然而,無盡的期盼之后,也難免失望的惆悵。“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可是“送君南浦,傷如之何”,江邊、渡頭,又往往是離別的地點,“留戀處,蘭舟催發”。登舟一別,“君向瀟湘我向秦”,從此山長水闊,音訊茫茫。不過,河流最直觀的特點還是源源不斷,無窮無盡,奔流遠去,“漸行漸遠漸無書,水闊魚沉何處問”,“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詩經》喜歡重章疊唱,與“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形成反復詠嘆之趣的“所謂伊人,在水之湄”一句也頗負盛名。《釋名·釋水》:“水草交為湄。湄,眉也,臨水如眉臨目也。”流沙河先生說:“眼睛比作秋波,岸上叢叢芳草正似人之眉毛,湄之詩意內涵如此。”這番說來,王觀的“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倒不是什么特別新奇之語了。
同樣俯拾即是的,是借河流的意象表送別之情,襯友情之深的詩詞。李白就特別鐘情于江河的意象,單是借此表達朋友間的深情厚誼一點,就佳句頻出:“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羈旅行役之中,除了愛人、友人,中國人還有一個念茲在茲的對象,那就是故鄉了。沉甸甸的鄉愁是游子打不開的情結。“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雖說“誰謂河廣?一葦杭之”,然而“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日之夕矣,鄉關何處?“煙波江上使人愁”啊!
游子去國懷鄉,大多是為了乘風破浪,成就一番大事業,可是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真正功成名就,衣錦還鄉的,不過是歷史長河中的少數人罷了。于是在實現理想抱負的征途中,望著一瀉千里,永不回頭的江河,有人激流勇進,豪情萬丈:“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有人感到時間緊迫,時不我待:“百川東到海,何日復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有人對未來滿懷期待,卻又失意連連:“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有人懷古思今,感時傷懷:“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有人則感嘆時間過去太快,快到自己來不及實現抱負:“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還。”轉眼之間青絲變成了白發。有人面對靜靜流淌、默默陪伴的河流,感到無盡的落寞:“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有人則與自己達成了諒解,歸隱林泉,語氣盡是坦然與灑脫:“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當然。還有亂世流離之中,流落異鄉時,暫得的歡愉與無奈:“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國破家亡、淪為階下囚的南唐后主李煜,遙望別時容易見時難的無限江山,卻只能徒然自問:“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說到底,意象的頻繁運用不過是為了詩歌的表情達意。悲歡離合,愛恨情愁,交織成人生共同的主題,然而唯有詩人能以他們的素心慧眼,銘刻這些體驗,并巧妙地移情于物,托物抒懷,使之成為回蕩千百年的吟哦。河流,既是他們心靈的寄托,更多的是他們抒懷的媒介或觸點。詩歌的美麗與魅力,不僅在于如出水芙蓉,汀洲杜若,河畔蒹葭,也不僅在于大江大河般情緒的宣泄,更多地在于其中積蓄的力量,永遠伺機而出,讓后之覽者,亦將有感,形成共鳴,這才是詩歌永恒的魅力與價值;而河流的意象也因此常用不衰,鮮活如新,總是在文學的河流中生機勃發,汩汩不息。
點評
從意象的角度探討河流,以一種溯源的姿態,自《詩經》而起,牽扯出一句句與河流相關的詩句。或是愛情的河流,借河流阻隔性的特點,表現相思的濃烈;借其航運的作用,給人以希望和慰藉;借其源源不斷、無窮無盡、奔流遠去的特點,抒發與戀人之間綿綿不斷的離愁。作者從詩詞尋覓現實河流的特征,又將種種特征放回到文字中,河流的純粹與復雜都一一以愛情的形式呈現,無不體現了作者獨到的審美敏銳。或是友情的河流,李白借河流表友情之深厚,佳句頻出;或是借河流表思鄉之情,有人傷感,有人期待,有人感嘆,有人落寂。同一河流,流出不同的情感,不同的河流,有時又滲透一種共同的意識,河流在詩歌中找到了最合適的居所,越流越遠,變成一種不息的文學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