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千然
動物的定義是自身無法合成有機物,須以動植物或微生物為營養,以進行或維持生命活動的生物。人也符合這個定義。所以人是動物。讀一年級時,同學們就已經能準確地分辨人與其他動物了,但是要讓他們承認人是動物,卻會引起認識的混亂。因為他們認為作為人類,自己是比那些動物是要高級的。要把自己在生物學上和其他動物擺在同等位置,心里的落差實在是太大。同樣的,當格列佛在游歷了慧骃國,認為慧骃是比人類也就是“耶胡”高級理性地多,回到人類社會時,他也為遺憾自己是人類而不是高級的慧骃所產生的落差而困擾。
但是慧骃國真的如同格列佛所認為的那樣理性、美好嗎?它們被高度贊揚的理性適于人嗎?當我們深入觀察,就會發現慧骃階級固化、等級森嚴,而且過度的理性使其表現出高度同質化,會導致文明停滯不前。
慧骃身上的這種理性是冰冷、斷絕所有情感的。友善和仁愛被格列佛認為是慧骃的兩大重要性格特質。但是它們在書中的種種行為很明顯地表示著,它們的友善仁愛及其他美德品行都是普遍的一視同仁。它們對于自己的兒女的愛與對陌生慧骃兒女的愛是相同的,對于至親去世的悲傷和對鄰人去世的悲傷都是一樣冷靜中帶著點遺憾的。人情感的大小取決于主體、客體和介體三者的品質特性,也就是“情感的三要素”?;垠S不是人,從它們的日常行為來看,慧骃的情感幾乎不會因為主體、客體和介體發生的改變而改變。就連夫妻關系,也都是出于繁衍需要的最優組合,而不是出于愛情。它們之間連最基本的愛的排他性都沒有,可以說它們是不懂得愛的。由此可見,慧骃的理性和友愛可能并不是出于一種高貴積極的性格美德,而更像是一種本能,像是自然界中各類工蟻、兵蟻對于蟻后出于自然規律的尊敬與愛護。
從種種跡象表明,慧骃是一個有著不可動搖的等級制度的物種。慧骃國里,每四年春天舉行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發現那里有困難,大伙便會踴躍捐助,互相支援,看起來是一派和諧互助、人人平等的景象?!啊垠S中的白馬、栗色馬和鐵青馬樣子長得跟火紅馬、深灰色斑紋馬和黑馬并不完全一樣,這是天生的,也沒有編號的可能,所以它們永遠處在仆人的地位?!被垠S在生活中也有仆人的需要,但是認定仆人的方法卻是根據一些慧骃生來的毛色。
慧骃的社會不僅等級森嚴,而且階級固化,不可流動。這樣的奴役是一代傳一代的,“培養做仆人的下等慧骃可不受這種嚴格的限制,它們每對夫婦可以生三對子女,這些子女日后也到貴族人家充當仆人……”,不僅如此,即使是受到奴役,那些慧骃也意識不到自己所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不知道也不想要反抗?!八鼈內绻氤鋈祟^地,那樣的話,在這個國家中就要被認為這是一件可怕而反常的事……”
造成等級森嚴,階級固化的原因之一是它們的高度同質化?;垠S們都安守本位,從不會爭名奪位,不懂得人類社會的種種罪惡,保持著慧骃國的高度秩序。布魯姆在《巨人與侏儒》說:“慧因的樂土是‘理想國的完美化?!钡前乩瓐D所幻想的《理想國》卻也不完全是這樣子的。哪怕是在《理想國》所設想的理性多智的哲人王,他的這些美好品格也都需要通過長期理論教育和實踐訓練。哲人王要通過“言辭”與那些戰士或生產者打交道,而戰士和生產者常常是激情與欲望多于理性的。慧骃們不需要“哲人王”來治理國家,它們理性有余,而激情與欲望都很匱乏,可以永遠保持秩序。
這個種族的文明是完全凝固靜止不懂得變通的。因為慧骃的永恒理性,實際上它們的世界是完全不會有變化的。重復著出生、成長、婚姻、繁衍和死去,期間保持著對耶胡的不喜。它們既不會有爭端、嫉妒和犯罪,但也不會有創新、驚喜和發現。就好像它們發現了格列佛這“與眾不同的耶胡”,打破了一貫以來耶胡野蠻無禮的慣例,它們就變得不知所措,不知道要怎么處理格列佛,最后只能把這個異樣分子送上小船放逐掉。
格列佛對于當時人類社會發生的種種丑惡現象深惡痛絕,在與慧骃的交流中辛辣地批評了挑起戰爭的國王、無視生物規律的醫生、顛倒黑白的律師……他雖然意識到了社會當時的道德缺失和紊亂,卻沒有能力想出辦法或是措施來修正,只能默默受到心里的折磨。所以當他來到慧骃國時,就被慧骃所廣泛擁有的當時社會卻稀罕的品行所折服了。但也許他只是看見了他所希望看見的,并沒有深究慧骃們理性背后的冷漠與不變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