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俠,范立彬
(1.長春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吉林 長春 130032;2.長春工業大學 外國語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丹尼爾·笛福是18世紀英國第一位重要的長篇小說家,被學者尊為“英國小說之父”。他善于從現實生活中擷取創作素材,然后用樸素的文筆描寫主人公的奇遇,使之逼真可信。作為英國偉大的現實主義小說家,笛福的名著《魯濱遜漂流記》可謂家喻戶曉。《羅克珊娜》的知名度及影響雖然不及這部荒島文學的典范之作,但在英國文學史上仍舊閃爍著熠熠光輝。英國當代知名女作家兼評論家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認為《羅克珊娜》是在英國“無可爭議的偉大小說中占有一席之地”的現實主義古典名著。
笛福作品所描繪的圖景多是平民社會的生活,正因如此,當時許多資產階級文學評論家認為笛福寫娼妓盜賊之流的故事有傷風化,其作品屬于下里巴人的文學,然而當時讀膩了矯揉造作、華麗典雅的騎士美人故事的讀者對描寫當代生活、表現當代人思想感情的現實故事持歡迎態度。在《羅克珊娜》創作中,笛福采用平鋪直敘的手法,從從容容地把主人公的經歷遭遇一路講下去,講得細致入微,不露斧鑿痕跡,具有獨特的藝術感染力和吸引力。
在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中,溫柔、美麗、善良、純潔等是理想和完滿的女性形象普遍具有的特征,作為其對立面的則是強蠻的悍婦、可怖的巫婆和淫穢的蕩婦等。這構成了父權文化傳統中“天使”與“妖婦”兩種典型的女性文學形象。笛福筆下的部分女性形象在當時社會是不被人們接受甚至鄙夷的,他必是在某種創作動機的驅使下才構思了各類活靈活現的女性形象。這種創作動機是他思想中女性主義意識觀的萌發,體現出他對女性生存地位的同情。
1.女性是婚姻制度的犧牲品
羅克珊娜在15歲光景的時候,既不缺少才智、美貌,也不缺少金錢,父親把她嫁給了城里的一個有名的釀酒商。她有著人生幸福的開始,自身條件堪稱優越。她人生的不幸就是從進入婚姻生活開始,這樣的伏筆介紹顯然根植于笛福對女性無權主宰自己人生命運這一悲劇性根源細致入微的觀察,他深刻洞悉到資本主義社會婚姻觀的不平等,女性的生活之舟完全被駕馭在她所依附的男人身上。女性的婚姻如同一場賭注,押不對寶則意味著一生的毀滅,表現出笛福對女性悲慘命運的深刻同情。
盡管道貌岸然的荷蘭商人擺出一副不計任何回報的姿態,努力爭取獲得羅克珊娜的芳心,但羅克珊娜早已看穿他友善、良忠表象背后的丑惡嘴臉。這副嘴臉是唯利是圖的資產階級男性所共有的:他不是一個傻瓜,他不是為了錢,是不會這樣來打我的主意的,特別是在我已這樣委身于他之后。[1]160在當時的婚姻觀念下,女性即使是花容月貌,但若沒有豐厚的陪嫁,她們就只能在男性的千般引誘之下成為他們的娼婦;若具有可觀的陪嫁,即使貌不驚人,也會有眾多的求愛男子踏破門檻,企結百年之好。笛福在《婚姻的淫蕩》中曾寫道:“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人生的最大悲哀。除此之外,對于我來說,這樣的婚姻是不合法的,他們以上帝的名義說謊,這是人類所能犯下的最為令人憤怒的罪行,由于他們的任意妄為,他們必然要受到詛咒。僅有微許膚淺好感的男女,竟敢許下婚姻的誓言,這對于我來說無異于把男女茍合合法化而已。”[2]77笛福用羅克珊娜的聲聲血淚控訴當時婚姻觀念的銅臭與殘酷無情;同時這又是他女性主義意識的激揚,字字珠璣,道出了女性的不堪地位與凄楚。此外,笛福更是借助羅克珊娜的心理語言告知天下女性要洞穿這不公平、不合理的婚姻制度。
2.女性是男權體制的宰殺品
房東先生借口妻子和他分居,甜言蜜語地稱呼羅克珊娜為“妻子”以誘使其與他同居;親王有一位美貌出眾的太太,并且除羅克珊娜以外,另外還有兩三位情婦。對比羅克珊娜的處境,房東和親王并非自由之身,但他們對與羅克珊娜通奸一事處之泰然。羅克珊娜卻在內心深處時有罪惡懺悔的想法,她承認自己作為女性,具有愛聽奉承話的虛榮心理及想要攀附權貴的勢利心理。不可否認,羅克珊娜這種無盡欲望的奢求之心導致了她人生悲劇的不歸之途,但細讀笛福對羅克珊娜與親王勾搭成奸、與房東珠胎暗結的描寫,讀者又不禁對羅克珊娜的處境略懷寬宥之心。哪一次不是有錢好色的男性對羅克珊娜的百般引誘與威逼呢?羅克珊娜每次都似在獵捕器前無望無助的小獸,任由獵人的處置與宰殺。該受到譴責與唾罵的到底是羅克珊娜這樣的“無恥”娼妓,還是披著虛偽良善外衣的荒淫男性呢?笛福細致描述了女性在這個為所欲為的男權社會中為了生計而淪為娼妓的凄苦處境。
親王為羅克珊娜出手闊綽,贈與她錢財珠寶,但親王贈與羅克珊娜奢華美服的用意卻是:“我歡喜看到一切都是盡善盡美;一件漂亮的外衣,一條漂亮的裙子;就要配上一塊漂亮的花邊頭巾。一張漂亮的臉,一個漂亮的脖子,若是沒有項鏈,那就是美中不足了。”[1]78笛福通過親王之口,表達了18世紀的女性在男權社會中所處的卑微地位。女性不過就是類同于服飾、珠寶之類的美好事物,她們的作用就是要賞心悅目,滿足有權勢、有財富男性的物欲需求。在男性的眼中,女性只不過是他們一時愛不釋手而一時又棄之如敝履的私有品而已。
笛福通過羅克珊娜前夫之口,申訴了女性在社會中所受到的不平等對待。他(羅克珊娜的前夫)希望會有這樣一條法律:準許一個女人在很久聽不到丈夫的消息后,就有權再結婚。他覺得那時間應該規定不能超過四年。這么長一段時間,足夠他從世界上任何地方帶話給他的妻子或家庭了。女性若沒有豐厚的嫁妝,就不會嫁到富貴之家。一旦遭遇不負責任的丈夫拋棄,她們不僅無法恢復自由的未嫁之身,再想投入一段愛戀或是一段婚姻,都只能被世人唾罵為“婊子”,而男人可以不負責任地一走了之。男人可以家里有妻、家外有情婦,女人卻只能守著家庭的空殼,一旦沖破社會的戒律,就會被看作對自己名節的不忠不愛。可以說,笛福大膽地替女性申訴了她們心中的憤懣,鮮明地表達了自己作為男性對女性所處不公地位的聲援。
3.女性是資本主義體制的代售品
羅克珊娜在遭丈夫遺棄之初,曾考慮若是子女少,寧可做針線活盡力養活他們,但眾多的子女使她實在無力應對。羅克珊娜所代表的這一類型女性,并非起初就好逸惡勞,她們是在生活中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才不得不淪為娼妓。笛福譴責了資本主義社會的人情冷漠,道德仁義在這種社會制度下形同擺設。
當仆從艾米一再告誡羅克珊娜房東對她居心叵測時,羅克珊娜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她寧可挨餓也不會為了一口面包就去和房東睡覺。羅克珊娜并不自甘墮落,她的轉變完全由生存境遇、生活環境尤其是男性對弱者女性的乘人之危所引發,羅克珊娜的自我辯駁恰好就是笛福對女性貞潔自重的聲援,同時也是對男權罪惡的鞭撻。
羅克珊娜在殘酷的現實下,屈辱地成為他人情婦,但物質方面的匱乏并不是誘使她自甘墮落的全部因素。作為一位良善女性,羅克珊娜的內心還有對美好愛情的求索。虛偽男性卻打著愛情的幌子,在道德上脅迫羅克珊娜放棄了為人底線。羅克珊娜能從女性感情的情感意識出發,以人的情感生成為婚姻紐帶,即使其中摻雜了物欲需求,她也是在房東以愛情為誘餌的情況下,才甘愿委身于他。羅克珊娜曾堅定地認為,“不管有何種引誘,一個女人若是出賣自己的貞操和名譽,倒不如死了更好”[1]28,但在以愛情為藉口的示好求愛下,她并不認為自己是在出賣肉體,這說明羅克珊娜的內心并不把以“愛情”為基礎的姘居視為淪喪,她內心深處具有良善女子勇敢、無畏而又愚蠢的思想,甘愿為愛情奉獻自己的一切。這樣的情節安排,再次例證了笛福從來沒有因為女性淪為娼妓而貶低女性的品德,他為女性的沉淪找到了合理的社會壓迫理由后,又能夠客觀地體察到大多數女性具有感性思維的生理屬性,以女性特有的細膩語言道出了羅克珊娜賣笑風塵的另一原因。
不得不說笛福是具有進步意識的小說家,尤其是具有超越他那個時代和中產階級封建思想的女性主義意識的思想家。很少有作家在文學著作中公然探討男女地位問題,尤其是男女在社會生存和婚姻關系中的地位角色問題。但在《羅克珊娜》中,笛福借助荷蘭商人和羅克珊娜這兩個角色人物大談特談關于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自由、勞動等在18世紀小說家眼中看似瑣細、并不高尚的話題。羅克珊娜不是自視淺薄、只顧饑飽的無良無德女子,她思辨的話語,尤其是她為女性同胞所面對的不公正對待而據理力爭的場面使她的形象瞬間高大起來。讀者不再對羅克珊娜的墮落充滿鄙夷之情,而是對她的遭遇倍感同情。這種情感的由來不正是笛福道出了女性被逼良為娼的無奈與真相嗎?
1.母愛之輝
羅克珊娜在丈夫破產而遭遺棄后,為了子女能夠活命,三番五次求助丈夫親屬的幫助,但在親情敵不過銅臭的資本主義社會中,她求告無門,處處吃閉門羹。她為了子女的生存而甘愿低聲下氣再三乞求于人,把子女的安危放在她生存目標的首要位置,豈能說羅克珊娜的身上沒有母性的光輝?
羅克珊娜的母性還體現在與子女離別的戀戀不舍,她并非能夠對自己的骨肉硬起心腸、對自己的子女沒有愛心的壞女人。她想到,若是再把他們留在自己身邊,他們就不免挨餓。笛福給予了以羅克珊娜為代表的女性應有的尊重,因為相比于不告而別的丈夫,羅克珊娜具有基本人性所應具備的舐犢之情,而她的丈夫——本應是養家糊口的主事者,卻早已逃之夭夭。
羅克珊娜并不是只念著自己的榮華富貴,她孕育了不同人的生命。在小生命來到這個世界后,她曾郁郁寡歡,為孩子沒有名正言順的身世而黯然神傷,為了自己的為所欲為可能會加給子女的傷害和痛苦而深陷自責與悔恨。“他的不幸的出身將不僅永遠是他名譽上的一個污點,而且對他在世界上的命運來說,也是一道障礙。我們的愛情會造成他終生的痛苦,母親的罪過會使兒子遭受責罵。”[1]87笛福通過羅克珊娜的內心剖白來認可女性的家庭觀念與責任感,盡管這份責任的擔當到頭來實則成為一種譏諷。
為了不讓兒子知道母親是怎樣一個人,羅克珊娜在幫助孩子時一直隱瞞真相,并把這一切恩情歸因于一個陌生人。宗教信仰、社會道德戒律都無法使羅克珊娜放棄她所認為的自由生活,但作為一名具有天生母性的人,羅克珊娜為了骨肉親情的相認,下決心過一種不會給她的家庭帶來恥辱的生活,一種不用怕自己的孩子認出她的生活。“可我吻她時,內心確有一種難以想象的快樂,我知道我是在吻我自己的孩子,我的親骨肉。打從那次和她慘別,我曾流了多少眼淚啊,心都悲痛得麻木了,……我簡直不由自主地要抱住她,只想吻她一千遍。”[1]302字字句句,讓讀者倍加感受到作為一名母親,無法與自己親生骨肉相認的悲戚與痛楚。母親內心的聲聲哭泣,流露出的是對子女的深情愛憐與無限柔情。
2.心地良善之光
曾經怒氣沖沖討要房租的房主突然殷勤地接濟起羅克珊娜的生活時,她未曾想到要以自己的身體來換取這些物質上的饋贈,她認為房主是因為目睹了她凄慘的境遇而動了惻隱之心,并且還教育她的仆從艾米不要把慈善人看作壞人,把好心人看作惡人,這表現出羅克珊娜的善良本性。她總是坦然地認為別人予以她的“好意”是善意的,從未猜測這種善行背后的不良企圖與動機,這說明笛福認為女性在潛意識中缺乏戒備之心。恰恰是對人不設防的良善之心,才使女性遭到男性的玩弄,任由男性踐踏欺凌。
羅克珊娜的內心還有對貧苦人、可憐人的憐憫之心。在富足的時候,她也曾樂善好施,救濟窮苦的婦人,才使得婦人盡己所能地在她危難時刻來幫助她。盡管羅克珊娜遭到丈夫的遺棄,但她看到丈夫落魄無依而自己又有能力幫他時,她的內心中曾產生過不計前嫌、與他重新開始合法婚姻生活的想法。但遺憾的是,這個社會的風氣不給她機會,這個社會中的男人太不爭氣,是男人們毫無憐惜地一次次踐踏了女性想要安守家園的良好訴求,把她們推向以出賣肉體來自謀生路的萬劫深淵,而反過來男權社會又以衛道者的丑惡嘴臉去鞭笞女人的“罪行”。這種厚顏無恥的行徑怎能不叫讀者感到汗顏?!
羅克珊娜能寬宥拋棄她的丈夫,那么對于視她為玩物的風流嫖客她又是怎樣對待的呢?“總而言之,親王最大的缺點就是愛嫖女人,不然的話,他就是世界上最完美無缺的人了。……這使我時常會出現許多陰郁的想法,回頭看看,反復想想,發覺我竟成了這樣一個好人的陷阱,給了他這么多的壞影響,我成了魔鬼手里的工具,對他造成了多大的損害啊。”[1]111笛福再次通過羅克珊娜的自檢展示出她內心的良善,好色的親王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迫使羅克珊娜做了他的情婦,但羅克珊娜摒棄了親王自私自利的劣跡,看到他為人“良善”的一面,從而愈加譴責自己的不檢點給別人帶來的罪惡和蒙羞。這個常常能夠進行內省的女人給讀者留下的想必只能是可憐可悲以及愚蠢呆癡的印象了,但這又何曾不說明以羅克珊娜為代表的女性具有寬大胸懷與恕人之過的博愛呢!
羅克珊娜的良善還體現在對與她有相似經歷的貴格會教徒家庭的幫助。“一個孤苦伶仃的女人,帶著四個孩子,丈夫走掉了,就是不走掉可能也不頂事……唉,我可嘗夠這種寡婦的苦滋味了。看到她,想到她的處境,我怎么能不深受感動呢?盡管她不像我那樣沒有朋友,那樣呼救無門,可我一看到她和她一家子,怎能不想起我那時的處境呢?”[1]277這一橋段并不是笛福有意要對比經歷相似的女人在命運面前截然不同的選擇,而是他又一次為女性主義意識的覺醒吹起了號角,告知天下讀者:羅克珊娜的遭遇在男權社會中不僅僅是個例,而是極為普遍性的現象存在。笛福此處不僅描繪出羅克珊娜深富同情心的良善本性,而且更加深刻地揭露了廣大女性身處的惡劣社會境遇。
3.女性主義意識之魂
笛福的女性主義意識還體現在他對羅克珊娜社會活動參與能力的贊美上。羅克珊娜曾經一再告誡丈夫要是錢花光了,他們會落得怎樣的下場。羅克珊娜是一個要求上進、有人際交往辨識力的女性形象,她具備男子身上鉆營求功求利的心態。通過羅克珊娜的奮爭經營,笛福在本心上認為女性具有超越男性的智慧。
不僅如此,當羅克珊娜親自處理業務,跟大筆的錢款打交道時,她儼然變得跟所有女商人一樣強了。她能夠在短時間內就將財產和珠寶交易辦理得井井有條、得心應手,深刻顯示出女性對社會事務、經濟事務的參與能力。笛福想要告知社會,女性的才能未必只能禁錮于家庭瑣事,她們在社會事務的大天地中同樣可以施展才華。相比之下,羅克珊娜那不爭氣、敗掉家里酒業私產、最終破產而分文不剩的丈夫,則顯得那樣的渺小無能。笛福希望通過羅克珊娜身上的點點滴滴,讓人們意識到女性自然有生理屬性所賦予的弱勢,但她們同樣具有人類開拓培植的社會屬性。
此外,羅克珊娜勸誡歐洲的女人應以她為前車之鑒,嫁人千萬不能嫁給傻瓜。這類話語彰顯出羅克珊娜作為女性不服輸、敢于自救的勇氣,只可惜她是個女兒身,否則的話,她一定會擇取更明智的方式拯救家人于饑餓貧困之境。在此,笛福再一次彰顯出男性的庸碌無能與女性在社會戒律下空有雄心抱負卻只能碌碌無為的無能處境。
笛福女性主義意識的體現還反映在他對羅克珊娜大膽追愛精神的塑造上。羅克珊娜后期淪為物質的奴隸不假,但不可否認的是她最開始的委身他人有愛情的因素在內。她為了自己所謂的“愛情”,敢于逆當時的道德規約而行之,這一事實可以從珠寶商的死訊來例證。“我痛不欲生,為他哭得死去活來。事實上,我對他的愛也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想到他開始時對我的好處,之后又一直對我關懷備至,我怎么能不愛他呢?”[1]57一位有情有義女子的形象呈現在讀者的面前,再一次說明羅克珊娜與房東茍合并非單純出自對饑寒的焦慮,她是在情分基礎上不顧及名聲和顏面,自甘委身于他。此處彰顯了羅克珊娜身上所具有的女性進步自主意識——聽從自己所處的環境以及內心需求的呼聲來安排自己的生活,而不必顧及宗教、社會道德的束約。盡管羅克珊娜在她生命的后期偏離了女性意識的萌醒,偏離了要求獨立、平等、受尊重的軌道,聽任欲望的惡魔擺布做出惡不可恕的罪行,但根據她的早期生活及其善良的內心,羅克珊娜可以稱得上是具有超前反抗意識的進步女性。
經歷過多段情感歷程與不平等婚姻制度的壓榨后,羅克珊娜深諳情婦與人婦之間的區別。當一個情婦的話,可以不斷地從男人那兒得到他們所擁有的東西;如果成為妻子,那就要把女人所有的一切都給丈夫。羅克珊娜看透了資產階級男權社會對女性的欺壓,她極力地想保有獨立、富有、自在的生活,再也不愿被婚姻的牢籠束裹。在當時的婚姻制度下,她委身于荷蘭商人再次步入婚姻殿堂的確是一樁不合算的“買賣”,此時的羅克珊娜在社會中歷經的打拼與磨礪已經使她具有了資產階級男權社會精明計較的本事。這何嘗不是笛福本人對當時不平等婚姻觀念的嘲諷呢?有些女性已經學會了不再成為待捕的羔羊,而是自主尋找滿足自己所需的芳草青洲。
當羅克珊娜為了掩飾內心恐懼喪失屬于她的財產而拒絕和荷蘭商人結婚時,她說出的關于男女在婚姻問題上的平等剖白(即女子應該和男子一樣是自由的人,生來就是自由的)盡管是托詞,但這又何嘗不是她思想積淀下的產物呢?又何嘗不是存在于羅克珊娜潛意識中的對婚姻關系中男女地位的詮釋呢?正因為對這種吞噬女性存在感的婚姻制度洞若觀火,羅克珊娜才不愿重蹈覆轍,并發出了對抗傳統婚姻觀念的吁請:女性也要享有男子所能享有的自由,男子可以視婚姻的約束于無物,女性又何苦要甘受婚姻枷鎖的禁錮!笛福站在女性的立場上,為她們應該享有的權益慷慨陳言。
為羅克珊娜經營財產的羅伯特先生雖然給她介紹了一樁好婚事,可以使她保有獨立的財產權利,但她還是毅然拒絕了走入婚姻桎梏的邀請。羅克珊娜此時發出了女性獨立的宣言:“生來是一個女人,這是我的不幸,但我決心不讓自己因為是個女人,而再來糟上加糟。鑒于自由似乎是男子專有的,所以我要做一個男子漢一般的女人;我生來是自由的,死也應該自由。”[1]190她不僅不屑于資產階級侵占女性財產的婚姻制度,而且成長為一名具有激進女性思想意識的女權主義者。盡管無法擺脫身為女性的自然屬性,但羅克珊娜執意改變女性身處男性從屬地位的社會屬性,讓自己做一個堂堂正正、具有自由、具有獨立、自主意識的人。處在18世紀的英國,笛福能通過女性的立場看待女性在社會生活中的問題,并敢于大膽發聲,他的這種無畏、無私、無懼的精神也會啟發后世的小說創作者。
看清了資本主義男權社會虛偽、腐朽的婚姻觀、道德觀后,羅克珊娜斷然決定不想再做一個妻子。男子可以恣意踐踏女性的尊嚴,把到手的妻子以及她們的嫁妝據為己有之后就棄之不顧,放任自己的欲念本能逐花惹草,而妻子只能忍饑挨餓、痛罵加身。正經女人的苦難在這黑白顛倒的世道中無邊無盡,女性的墮落又豈不是女人施予自我保護的一種回擊!羅克珊娜看透了女人在這受欺壓社會中的絕望處境,不肯安分回歸男權社會期許的女性地位——家庭主婦的角色,寧肯背負上“妓女”的罵名。笛福在此成功塑造了一位敢于追求自我生活,不受男性恣意欺凌的女性形象。
天一、定九在《羅克珊娜》譯序中曾慨言:“在一個以侮辱女性、荒淫無恥為榮,盜賊遍地、爾虞我詐成風的社會,羅克珊娜固然是生活中的一個可恥角色,但圍繞著她的經歷而發生的罪惡,完全要她這樣一個雖然不足令人同情但畢竟是個弱女子來負責并懺悔,這能說公道嗎?!”[1]譯者前言第5頁這難道不就是笛福的心聲嗎?小說表面向讀者敘述的是一個風流浪蕩女子的人生故事,可是品讀之下,我們看到的是笛福對資本主義社會男權體制隱隱的批判和對羅克珊娜女性美德的無聲贊揚。這種明貶暗揚的寫作安排豈不正是笛福女性主義意識的萌醒嗎?從18世紀到21世紀,時光荏苒中世界文明在不斷進步,但女性生存狀況的改觀依然不盡人意。從小說中我們要學會反思:只有男性和女性能夠正確看待自身在社會中的身份和地位,社會才能形成合力,建設人際和諧、關系平等的文明社會秩序。
[參考文獻]
[1]笛福.羅克珊娜[M].天一,定九,譯.廣州:花城出版社,1984.
[2]David Blewett. Changing Attitudes toward Marriage in the Time of Defoe: The Case of Moll Flanders[J].Huntington Library Quarterly, 1981,44(2):77-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