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健
摘 要:關于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本位文化討論,學界一直將其概括為西化派與中國本位派之間的論爭,但是詳細研究當時知識分子參與討論的文章及表達的觀點與思想,里面傳遞了更深的思考與更開闊的思路。這次文化討論中知識分子對于民族認同與文化選擇的理性思考既超越了之前文化論爭中復古與西化的極端,也擺脫了簡單的文化折中主義,是以本民族特色、本國國情為出發點,提倡在固有文明與西方文明之外建設一種全新的民族新文化,這是人們對于中國文化問題認知的進步,也對未來中國文化發展的路向產生了重要影響。
關鍵詞:中國本位;文化討論;民族文化觀
中圖分類號:G0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7)10-0188-02
1935年1月,王新命、陶希圣、黃文山等十位大學教授聯合署名的《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宣言》在《文化建設》月刊上發表,《宣言》反思了當時社會流行的復古與西化的文化思潮,倡導了一種以“中國本位”為核心的新文化觀?!缎浴芬怀?,各地紛紛召開文化座談會,報紙、雜志、名流學者、政客紛紛發表文章參與討論,相關文章多達150多篇,討論持續半年之久,在整個社會引起廣泛思考。這次文化大討論是鴉片戰爭以來人們對于文化的古今東西問題爭鳴激辯的延續,是20世紀30年代中華民族面臨亡國滅種的民族危機之下,知識分子對于民族認同與文化選擇的理性思考,促成了以民族為本位的新型現代民族文化觀的初步形成,在近代中國文化轉型的道路上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
一、五四以來文化價值判斷與取向的理性思考
對于20世紀30年代中國本位文化討論,學界曾批評其為國民黨文化統治政策立言的意識形態,并將其概括為中國本位派與全盤西化派之間的論戰,但詳細研究當時參與討論的人員以及發表的相關文章,這次討論雖有政治背景,但更是對于文化問題的深入思考與理性分析,參與討論的不僅有以十教授為代表的中國本位派和以陳序經為代表的全盤西化派,還有胡適等理性西化派,吳景超、潘光旦等溫和中間派,討論中各方各派就中國文化的發展方向,如何創新中國文化,如何實現中國文化現代化等問題展開激烈的討論,體現了五四以來知識分子對東西文化價值判斷與取向的理性思考。
不可否認,在20世紀30年代國民黨加強對全社會思想控制的時代背景下,中國本位文化討論能在全社會激起文化討論的大波瀾,肯定離不開南京政府的支持。十位教授以學者的身份,通過民間的名義打出中國本位的文化大旗,正好配合了國民黨當時力倡的“新生活運動”與三民主義宣傳,這不排除為國民黨提供意識形態支持的可能性。但是,十教授的身份背景非常復雜,有為國民黨搖旗吶喊,充當國民黨文化宣傳口舌的,也有具有獨立見解,以國家危難、民族利益為使命的。另外,十教授的“宣言”在文化領域一石激起千層浪,支持者有之,批評者有之,一時間引起人們關于文化問題更廣泛、更深刻的討論,這已經超過國民黨所能控制的范疇,導致陳立夫在文化討論中明確宣示“訓政者,亦即文明建設之工作也”[1]8,強調必須以“三民主義”為文化工作最高指導思想,以“建國大綱”為文化建設的基本綱領,可見,中國本位文化討論實際上是背離了國民黨以三民主義為文化建設最高原則的初衷的。雖有政治背景,但十教授的“宣言”卻重啟了人們對于文化問題的思考,引起各派名流學者的積極回應,形成了五四以后又一次關于中國文化出路的大討論。
中國本位文化討論之所以能在社會上引起廣泛共鳴,造成轟動效應,除了國民黨的暗中推動,更有其深層的時代因素與文化背景。西學東漸因受制于道器、體用、本末之說,并沒有給遭遇喪權與屈辱的近代中國帶來一線生機,在民族生存危機面前,國人的民族觀與文化觀出現激烈沖突,陳獨秀一句“若是決計革新,一切都應該采用西洋的新法子,不必拿什么國粹、國情等鬼話來搗亂”[2]道出了新文化派將西方文化視作現代文明的代表與救世良方的普遍心理。雖然,陳獨秀也并未完全否定固有文明,并未徹底放棄傳統文化,但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還是傳遞了一種只有以西方文明代替中國文明才能實現救亡圖存的觀念信號,當然,這種文化判斷與選擇的盲目性就容易造成民族特征的消失與民族精神的淪喪,這也是十教授為代表的一批知識精英所擔心的,因而,《宣言》開篇即提出在文化的領域,已經“看不見現在的中國了”[3]1。另一方面,一戰后西方世界的破落與蕭條引起學界一股告別西方,尋求救國新路徑的浪潮,東方文化派的興起、科玄論戰、中國社會史論戰等都體現了思想界對于西化的質疑以及復歸傳統的要求,加之20世紀30年代日本加緊侵華的背景,知識精英們普遍意識到 “目前最為迫切的不是談文化等問題,而是如何求得民族的生存、國家的復興”[4]196,如何認識民族文化與民族存亡關系的重要性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此時的文化討論已經告別了全盤西化與文化復古的極端,既不主張割裂傳統,也不主張盲目學習西方,而是開始采用一種“世界的眼光”來重新審視中國的固有文明,重新思考中國新文化的更生,這實際上體現出五四以來思想界對于古今東西文化的價值判斷與取向進入了一個新的方向。此時的知識分子基于時代的考量開始重新審視民族文化與民族復興的關系,是在繼承前人基礎上的一種歷史進步,在關注文化的時代性與變革性的同時,強調文化的民族性與獨立性。
二、以中國為本位還是以中國文化為本位
30年代的中國本位文化討論中,持批評態度的人們大多將十教授提出的“中國本位”等同于“堅守中國固有文化”而大加批判,但仔細研究《宣言》,十教授強調的是“中國本位”,而并非“中國文化本位”。何為“中國本位”?《宣言》提出,即“此時此地的需要”[3]6。這里其實體現了一種不同以往的文化訴求,那就是建設符合中國當前需要與民眾當前需求的民族新文化。當然,這種對“中國本位”的解釋不甚明確,為了回應當時的批評與質疑,十教授不久后又聯合發表了一篇《我們的總答復》,此文將“中國本位”具體概括為,“充實人們的生活,發展國民的生計,爭取民族的生存。”[5]183這一解釋仍稍顯泛泛而不夠具體。于是知識精英們紛紛提出自己對于“中國本位”這一概念的基本思考,不但豐富了“中國本位”的含義,同時也啟發了關于中國文化走向的新思路。吳忠亞認為,我們要建設新的文化少不得要實行西化,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如何在西化中保持“中國本位”,他提出一個“民族自覺心”的問題,就是在“歐化之先,我們必須要經過理智的判斷,自主的選擇,真正是以滿足我們需要的態度去采取人家的長處”,“有了這種民族自覺心,我們在模仿人家的文化的時候,總不至忘卻我們是一個獨立的民族”[5]95。劉敖是系統分析了“本位” “中國本位” “中國本位意識” “中國本位文化”幾個概念,認為做好“認識自己的工作”(即檢討本民族固有文化的優缺點及特質)、“認識他人的工作”(即探索歐美各國實情及文化本質)、“比較認識的工作”(即衡量各民族文化盛衰興亡的因果法則及中華民族文化的生存能力),樹立獨立自強的“中國本位文化意識”,并踏實做好教育、出版等文化工作,才能取得本位文化建設的實績。這些觀點表現出知識分子開始跳出華夏中心論、西方中心論以及“中體西用”論的文化觀,以一種宏大的視野來審視中國文化在世界歷史文化長河中的處境與地位,既強調文化發展的創新性與時代性,又兼顧文化發展的繼承性、民族性與獨立性,此時的認識雖沒有科學理論支持,但已經超越了之前的西化論、折中論、調和輪、化和輪。
“中國本位”的提出,實際上對于中國文化建設提出了一個新的命題,那就是對于古今東西文化判斷選擇的價值標準到底是什么?有人注意到中國與歐洲美洲國家不同,因而其他國家的文化未必適合中國,同樣中國也不是16世紀、18世紀的中國,因而我們過去優美的文化也未必適合現代的中國,建設中國文化要把握住‘時間和‘空間的重心,以此為根據來提出中國文化建設需要的內容。這實際上體現了知識分子們對于文化選擇的一種新嘗試,不以過去的輝煌或現在的成就作為文化優劣的標準和文化判斷選擇的依據,而是根據中國現實國情與需要來繼承和揚棄傳統文化、選擇和吸收外來文化。這種新型民族文化觀對于近代以來中國文化轉型的道路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三、開拓近代文化轉型的新“視界”
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本位文化討論中不乏具有學術價值的新觀點、新思考,體現知識分子對文化問題的思考目光更遠、眼界更寬,不僅開拓了人們的文化“視界”,更為近代文化轉型提供了許多重要的思想資源。
其一,唯物史觀的運用。作為馬克思主義代表的中國共產黨受制于緊迫的政治形勢并沒有直接參加30年代文化討論,但討論中仍可見到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與辯證法的身影。比如,李立中以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關系為切入點,對于文化的本質、中國社會盛行的各種文化思潮、中國究竟需要什么樣的文化等問題做了詳盡闡述,他指出,“某某歷史階段的社會經濟結構建立或滅亡,則與它適應的文化,抑或速或緩隨之產生或消滅”,在分析批判中國社會流行的復古文化、基督教文化、啟蒙文化與資本主義文化思潮以后,他認為本位文化宣言“正是辯證法認識論的展開”,因為“中國是世界的一環,所以應該而且必須攝取現代文化,中國自有其特殊性,所以對于固有文化亦應該予以批判的保存和揚棄”,所以,中國的文化建設“必須要把握住文化與社會經濟結構的統一性。這是主要的條件。其次,文化的實踐性、空間性、連續性、民族性,這些次要的條件,亦不能忽略,必須予以嚴密的注意”[3]102-103。李建芳援引亞當·斯密、馬克思、列寧等理論介紹資本主義產生發展過程對資本主義文化的影響,認為歐洲文化的發展完全是按著辯證法和唯物史觀公式進行,他認為中國從唐宋以后就具備發展資本主義的條件,但是由于中國資本主義的發展缺乏強大的國際通商的刺激,而且發展過程極其緩慢,并不像英國法國那樣激烈迅速,因而“中國資本主義的發展沒有促成中產階級的文化革命和政治革命”,反而使“中產階級地主化”,導致“秦后中國思想文化發展走上保守和調和之道”[1]308-309。這里面關于中國資本主義發展的觀點雖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但是從資本主義產生方式以及經濟與社會結構的角度觀察文化問題,卻為人們提供了一種全新的理論角度。
其二,對于中國文化建設方向與性質的分析。隨著討論的深入,人們開始關注中國文化建設的方向是資本主義文化還是社會主義文化,并提出許多可資借鑒的觀點。李立中認為中國與日本不同,中國不可能實現向資本主義社會的順利轉型。中國現在只是“變質的初期資本主義社會”,而且“中國的資本主義關系……為金融資本主義所桎梏,不能更進而得到絕對的發展……中國民族工業不能絕對發展,則中國即不能達到資本主義社會的可能……中國既然不能進展到資本主義社會,中國自亦不能有建設資本主義文化的可能”,那么中國文化建設的任務應當是“在高形態社會(社會主義社會)的飛躍到來之前,做積極的準備”[3]103。張岱年認為,以中國的自身條件及所處的世界環境,中國不大可能完成西方先資本主義化再社會主義化的全過程,當下的中國只能先盡量努力達到西方標準的“工業化”與“科學化”,從而為將來“轉入社會主義文化作準備”,而不一定要執著于資本主義[6]。同時,張岱年還概括了未來中國新文化建設的三項主要工作,即文化整理及批判工作、學術創建工作、普及的文化革命工作[6]??梢哉f,這些思考也為后來中國共產黨形成科學的、民族的、大眾的新民主主義文化觀提供了重要的思想啟發。
其三,關于文化創新與文化現代化的新思考。20世紀30年代的文化大討論中,如何看待西方文化與傳統文化,如何處理西方文化與傳統文化的交流、融合、改造等問題,人們觀點不一、爭論激烈,雖然人們提出的文化自救的方式不盡相同,但是文化自救的最終目標卻非常一致,那就是實現中華民族的文化創新與再生。人們將目光投向“現代化”以跳出“西化”的桎梏,不僅思考文化創新問題,更討論中國現代化問題,此時知識界的想法在廣度和深度上超越了之前的文化論爭,而且,對于實現文化創新的手段與方法,也提出許多新的觀點與思路。西化派的嚴既澄就主張可以放棄“西化”的提法而代之以“現代化”,同時以“盡量”代替“全盤”的表述[5]200,“盡量現代化”的提出表明西化派更趨理性的認識,即從制度、方法等“現代化”因素入手,通過東西文化的交融匯通,實現中華民族固有文化的更新與再生。張熙若則更深入地闡述現代化與西化的區別,他認為“西化”基本就是簡單的抄襲模仿,而現代化則是將西方特有而中國沒有的東西,以及中國所獨有而西方所無的東西,利用我們現有的認知、經驗,加以融合創新,使之對于當前的中國更“合理化”與“適用化”,總之,“現代化可以包括西化,西化不能包括現代化”[5]255-256。以上可以看出,30年代知識精英的文化觀念較之20年代進步的地方就是形成了更為開闊的文化視野,不僅強調文化的中西融合,更強調從中國政治、經濟、社會條件出發,以適應中國社會發展需要為核心,強調通過文化的再生與創新,增強文化自信,完成文化自新,加速整個中華民族的現代化進程,從而實現整個中華民族的復興與崛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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