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輝
長期以來,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應采用競爭抑或壟斷模式,不僅學界多有爭議,實踐層面也無統一認識。具體到我國,自1992年成立中國音樂著作權協會至今,我國已經按照作品類型成立了中國音像著作權集體管理協會、中國文字著作權協會、中國攝影著作權協會、中國電影著作權協會等多家集體管理組織。同時《著作權集體管理條例》第6條明確規定,除了本條例明確規定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之外,任何個人和組織不得從事著作權集體管理活動。第7條則規定,新設立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不能與已經依法登記的集體管理組織的業務范圍交叉、重合。由此可見,我國集體管理制度采取了壟斷模式中的單一管理模式。
由于缺乏競爭,且處于政府主導之下,我國著作權集體管理暴露出一連串問題,如:濫用壟斷地位,限制會員入會及退會自由;未與著作權人協商,自行確定作品使用費的收費標準;怠于行使對著作權人的作品使用費分配的義務;提取過高的管理費用等。這些問題引來引入競爭模式的強烈要求,但基于當前競爭模式與壟斷模式均無取代對方的絕對優勢、著作權集體管理的內在要求以及法律制度的延續性,繼續保持現有管理模式仍是最佳選擇。
集體管理機構是接受大量著作權人的授權委托,專門從事著作權管理的專業機構。它能夠進行大量投入,強化交易能力,配置高素質的專業人才,同時開展一些在個人管理下因費用過高而不可能的投資行為。由此可見,著作權集體管理的優勢在于規模效應,集體管理組織設立的目的則是發揮規模效應,減少權利人的交易成本,提高作品管理的整體效率。在設立成本與運營成本大致固定的情況下,集體管理組織的效率取決于其管理成本支出占其收取的全部作品使用費的比例:比例越高,效率越低;比例越低,則效率越高。在此前提下,壟斷模式下的集體管理組織,由于授權渠道的唯一性,可以充分發揮集中許可和標準化條款的優勢,以最為便捷和統一的方式獲得盡可能多的授權,既可以有效避免當事人就價格、授權條件等交易事項重復進行談判與協商,在簡化交易程序的同時減少交易成本,也有利于預防或減少交易中的違約行為、意外事件所引起的成本,并提供有效的補救措施。從而因規模的不斷擴大使管理的邊際成本呈現遞減態勢,最終因平均成本的降低而得以充分發揮集體管理組織的規模效益,提高集體管理的效率,使權利人與使用者利益最大化。對于使用者而言,在某一特定領域只存在一家集體管理組織,可以使使用者無須面對不同的權利管理人,避免多頭聯系所導致的無所適從,從而也可大幅節省交易成本。
此外,我國著作權集體交易市場規模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自由競爭模式的出現和發展。集體管理組織在我國出現雖有25年時間,但目前我國著作權集體交易仍存在著民眾意識不強、市場規模偏小等問題。以中國音像著作權集體管理協會為例,截至2017年初,該協會共有會員159家,授權曲目102804首。截至2016年年底,卡拉OK著作權使用費到賬金額1.7億元。由此可見,目前我國著作權集體交易市場規模尚不足以支撐競爭模式下較多數量的集體管理組織的存在和發展,出于保證集體管理組織效益的角度出發,壟斷是必然選擇。否則,集體管理組織就可能陷入一個惡性循環:由于規模偏小,無法吸引到足夠的成員,由于成員不夠多,集體管理組織信譽不佳,征收和分配的版稅非常少,對權利人的吸引力更加下降。
數字技術深層次第改變了作品傳播的范圍、速度、途徑和利用方式,數字化作品在網絡環境下的傳播極易被復制,著作權受到侵害的現象自然更為嚴重。由于侵權人更為分散和隱蔽,著作權人憑借個人力量追究非法利用著作權作品的責任,難度較在傳統電子媒介環境下更大。另外,由于數字化作品極易被修改,傳播過程中,不少著作權人的信息被篡改或丟失,從而導致作品使用者難以向著作權人支付費用。此種情況下,集體管理組織尤其壟斷性管理組織的存在和有效運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使矛盾得以緩解。由于得到最大限度的著作權人的授權,且擁有最為廣泛的交易網絡,壟斷性集體組織可以充分發揮規模效應,通過覆蓋全國并聯系其他國家和國際性集體管理組織,對作品在本國甚至全世界范圍內進行切實有效的監督和管理。
此外,數字技術還為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完善提供了契機。基于雄厚的資金、技術、人才儲備,壟斷性集體管理組織有能力應用最新技術成果,統一作品編碼標準,完善著作權人權利信息登記工作,搭建全國統一的作品權利信息發布平臺,使著作權人能夠在意思自治的前提下進行作品信息登記,明確數字化作品的權利歸屬。同時,也便于作品使用者通過平臺查詢著作權人授權許可使用作品的方式、需繳納的授權費用等信息,使著作權人對作品的有效控制和管理能力得到增強。當建立在各壟斷集體管理組織基礎上的各類型作品數據庫建成后,各集體管理組織即可聯合設立數字化作品資源檢索平臺,以便作品使用者通過任何一個單一數字化作品資源通道即可獲取相關著作的權利信息,然后再發展到通過單一數字化作品資源通道向適當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取得授權,最終發展到由單一通道直接進行授權的階段。①崔志勇:《文字作品集體管理制度研究》,蘇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1年。此外,集體管理組織還可以利用數字技術對作品使用情況進行監控,對使用者作品使用費的收取形成有效依據,在提高工作效率與準確度的同時,也增加自身及著作權人的經濟收入。不僅如此,數字技術的引入,還能準確反映作品被使用狀況,如使用方式、使用規模、授權地域等,為作品價值的評判設置標準,為建立一套公平完善的標準擬定和審查程序提供技術支撐,同時幫助著作權人準確及時獲得應得利益,使傳統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運行下被長期詬病的收費標準和使用費分配問題得到緩解甚至解決。
1939年日本制定《著作權中介業務法》,同樣采取了在同一業務范圍內也只允許一家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單一管理模式。2000年,日本廢除施行了六十多年的《著作權中介業務法》,在《著作權等管理事業法》中采用寬松的登記制度。《著作權等管理事業法》第3條規定,從事著作權集體管理的團體,應當向文化廳長官履行登記手續。第4條列明了申請登記需要載明的事項。第6條明確規定了6種人為拒絕登記的對象。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提出登記申請時,只要滿足了形式條件,登記申請都應被認可。管理模式的變化,使日本從而將引入競爭模式,這項改革給日本著作權集體管理帶來了一系列的改觀,如擴大了權利人的選擇面,潛在的競爭壓力促使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精簡管理費用、提高服務品質、改善經營等。其后日本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數量快速增加。
但眾多集體管理組織的設立,也給日本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帶來了“疊床架屋”的問題。以文字作品為例,就有多達15家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從事文字作品的管理業務;而同一家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也往往管理數種作品類型,如“教學圖書協會”“出版物出租管理中心”等。權利人和使用者面對眾多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將產生較高的許可交易成本,不利于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目的的實現,從而使日本許多團體對集體管理組織的種種弊端提出強烈的質疑與批評,認為在同一業務范圍內存在多家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帶來了許可手續復雜化、有些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信賴度低等問題,要求強化對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規制。另外,在2010年,日本存在37家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而到了2015年,則降為了31家,說明其中有一些規模較小的組織被競爭所淘汰,這也體現了著作權集體管理所需的規模經濟效應。
不僅如此,即使在自由競爭制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仍處事實壟斷的狀況。僅以2004年為例,日本音樂著作權協會所收取的使用費占所有音樂作品著作權集體管理所收取使用費的99.25%,而其他有關音樂作品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所收取的使用費僅占所有音樂作品著作權集體管理收取使用費的0.75%。在表演權的管理領域,由于需要很大的組織能力和管理成本,事實上只有日本音樂著作權協會在進行管理。
通過對日本著作權管理模式改革的分析,我們可以清楚看出,自由競爭路徑雖存在很多優點,但也存在著許可手續復雜、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質量參差不齊、社會資源浪費等。不僅如此,而且由于著作權集體管理的特殊性,導致即使實行自由競爭,也仍會出現事實壟斷,因此,并不能期待依靠自由競爭模式擺脫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陰影。
理論層面同樣如此,以競爭模式替代當前壟斷模式的集體管理并無令人信服的充足理由。特別是“知識產權與反托拉斯法的關系不是一個簡單的主題。各種與知識產權有關的法律規則的精確經濟效果既難以從理論上予以估價,也難以從經驗上給以判定。”①[美]Jay Dratler,Jr:《知識產權許可(下)》,王春燕等譯,淸華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495頁。所以,我國不應再重蹈日本的覆轍。
盡管壟斷模式是我國集體管理制度比較務實的選擇,但并不意味著我國目前的集體管理壟斷模式不應做任何改變,事實上,由于純粹的壟斷地位以及較強的行政化色彩,我國著作權集體組織尚存在著諸多問題。對此,除可通過反壟斷法對其濫用壟斷地位的行為予以規制外,還可引入諸如平行授權在內的競爭因素,利用市場機制對其加以修正,同時充分利用數字技術權利保護系統等新技術手段,使其運轉更為高效,更好地發揮集體管理制度的積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