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要一起攙扶著走路的人啊

◎李阿宅

晚上我才剛剛睡著，放在柜子上的手機就響了，迷迷糊糊中看見“紀超男”三個字在藍色的屏幕上閃爍。根據我對紀超男的了解，她這個時間打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不是哭訴她失戀，就是看見我在微博上發布的消極內容來不由分辯地罵我一頓。

明哲保身，我果斷拒接了電話，可是這次紀超男卻展現出了難得的耐心。在我終于忍受不住連環奪命call的騷擾而按下接聽鍵后，紀超男在電話另一端有氣無力地說：“紀展揚，我在派出所，你趕緊來接我。”

我嚇得電話都沒有掛斷就跳上了出租車。紀超男說晚上她和朋友在大排檔吃小龍蝦，一抬頭就看見隔壁桌在欺負穿梭在夜市里賣花的小姑娘，也不知道是醉蝦里的酒精涌上腦袋，還是被小姑娘不知所措的眼神戳到了內心，在周圍的食客都無動于衷的情況下，紀超男跳出來和人家理論開了,沒說幾句就打了起來，最后雙方一塊兒進了派出所。

我趕到的時候，紀超男剛從審訊室里走出來，警察指著紀超男胳膊上的傷痕說：“嚯，這是你妹吧？年紀輕輕火氣不小啊？”紀超男白了警察一眼，剛要張嘴反駁就被我捂住了嘴巴，我一邊解釋她是我姐，一邊拉著她往外走。

北方小城已經入了秋，夜晚的風輕輕柔柔，白樺樹的葉子打著旋兒落下。我站在路邊打車，回過頭，裹著大衣站在昏黃路燈下的紀超男早就沒有了剛才的氣勢，那副頹敗的樣子像極了10歲那年，在醫院天臺上找到她時的那副模樣，看起來是那么落寞。

我10歲的時候，紀超男13歲。

在我媽生病之前，紀超男就是一個典型的中二少女，整天做著瑪麗蘇女主的美夢。比如她10歲的時候，讓我媽用舊窗簾為她縫制了一套白色長衫和一把拂塵，每天學著古裝劇女主角的樣子站在床邊幽怨地向外凝望，手指輕輕抬起，對著我說：“小揚子，把我的仙丹拿來。”所謂的仙丹其實就是裝在瓷瓶里的山楂丸。當時已經升入小學一年級的我，對于紀超男這種神經病似的把戲嗤之以鼻，自然不肯聽從她的調令。于是紀超男撿起桌子上的漫畫書就沖我丟過來，在我憤懣的目光中大喊：“媽，我給你講，昨天紀展揚又……”剩下的話在我雙手奉上仙丹時戛然而止。

這種小伎倆屢試不爽，直接的后果就是，我在紀超男面前的地位越來越低。她扮演白娘子的時候，我只能是小青，她不喜歡的裙子逼著我穿給她看，她只要喊一聲“紀展揚”，我就要立刻沖到廚房把餐桌上的水遞給她，甚至連我的零花錢都要被她剝削掉，還美其名曰：“小商店的老板娘會欺騙你們這些小孩的，把錢給姐姐，想要什么姐姐幫你買。”我還沒有反應過來，錢已經被她裝進了書包里，還不忘做溫柔狀拍了拍我的腦袋。

那個時候，我討厭死紀超男了，號啕大哭著質問我媽為什么要生兩個小孩啊，我媽說：“兄弟姐妹將來是要一起攙扶著走路的人啊。”我看著正沖我做鬼臉的紀超男發誓，等我長大后絕對要和她劃清界限。

但還沒等我和紀超男絕交，我媽就生了一場重病。爸爸幾乎住到了醫院，照顧我的重擔一下子就落到了紀超男的身上。那時候是冬天，窗外肅穆蕭條，爸媽去醫院后的第一個晚上，紀超男頂著紅紅的眼圈走到我的房間里，低頭看了一眼我的數學作業，告訴我第七道題做錯了，然后沉默了許久說：“寫完就睡吧，我幫你也定上鬧鐘，明天早上我要是起不來你就去叫醒我，好嗎？”

我的眼淚突然涌出來，啜泣著說：“姐姐，我害怕。”雖然當時的我并不能完全理解那些拗口的醫學名詞，可是從身邊每個人焦灼的神情來判斷，媽媽的情況應該很糟糕。紀超男背對著我做了一個擦眼淚的動作，轉過身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抱著我說：“只要我們乖乖聽話，媽媽一定會好起來的。”

那時候的紀超男仿佛一夕之間長大了。向來愛睡懶覺的她每天準時在鬧鈴中睜開眼起床做早餐；在北風裹挾著落葉的背景下，用力蹬著自行車送我去學校，自己再跨越半個城市去上課；傍晚時把我從學校接回家，買菜煲湯，然后牽著我的手一起去醫院給爸媽送飯。

13歲的紀超男個子不高，力氣又小，雙手端起炒鍋的樣子像是一幕滑稽鬧劇，可是這樣的紀超男在那個寒冷的冬天，為10歲的我筑起了一座擋風的城堡，撫平了我因為恐懼而滋生的不安。

媽媽堅強地從死亡線上逃了回來，但身體卻大不如從前。雖然我和紀超男依舊吵架，但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經過這件事的歷練，一心想做瑪麗蘇小公主的紀超男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殺伐決斷的女王。

16歲的時候，紀超男偷摸著開始早戀，沒想到第一次在學校外牽手就被班主任逮了個正著。辦公室里，男生把責任全都推到了紀超男身上，我趴在窗戶上看著她緊緊咬著嘴唇一聲不吭，頓時火冒三丈。當天下午放學，我就召集了班里幾個男生去圍堵和紀超男早戀的對象，那樣的場景現在想來著實好笑，三四個剛上初一的小屁孩自以為是地去圍堵高一男生，整整比人家矮了一個頭，還學著電視里古惑仔的神情扔下一句：“我這是替我姐教訓你。”

雖然最后我們并沒有勝利，我的臉上還因此掛了彩，可是紀超男是我親姐啊，我怎么能眼睜睜看著她被人欺負呢？

當晚我回到家的時候，她一如既往地坐在臺燈下寫物理作業，平靜得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但在她抬起頭的瞬間，腫脹的眼睛還是出賣了她的偽裝。她蹙眉，問我臉上的創可貼是怎么回事，我聳聳肩說：“不小心摔的。”

她冷哼一聲，一臉質疑的神色，說：“你要是不好好學習，跟著不良少年學壞，我非打死你不可。”我頓了頓，看向紀超男：“不然你就哭出來吧。”紀超男明顯愣了一下，接著扔過來一個枕頭：“你神經病吧。”然后把我從她房間里趕了出來。

16歲的紀超男早戀又迅速失戀，我以為她會難過得無以復加，沒想到她有著強大的自愈能力，并且更加投入地學習。大概從那個時候起，她就成了我的偶像，我開始追逐她的腳步，朝著她曾經走過的路一步步跨過去。

當我開始發奮讀書時，才發現原來我也可以考第一名，原來英語單詞也沒有我想象得那么難背。紀超男訝異于我的變化，摸著我的額頭問我媽：“紀展揚莫不是被什么附體了吧？太嚇人了。”說完翻了一個白眼，默默拿過我的課本，把所有的重點幫我標注出來。

我上高三的時候，即將大學畢業的紀超男在省電視臺實習，崗位是她從小渴望的記者。她許諾只要我戰勝高考，就帶我出國旅行。但是暗無天日的高三生活把我壓得沒有一絲喘息的機會，很多次我都覺得堅持不下去了，利用晚自習的機會逃課到網吧玩游戲。在我連續兩個通宵沒有回家后，不知道從哪里打聽到我行蹤的紀超男直接殺到了網吧，不顧周圍人的目光揪著我的耳朵把我拽回了家。

我爸怒不可遏地揮起手掌就要落在我的臉上，紀超男沖上前攔了下來。她拿起包踉踉蹌蹌地把我拉出家門，直奔火車站，任憑我怎么問，她都冷著臉一言不發。

6個小時后，我們站在了我心心念念的復旦大學百年校門之前，我一下子覺得距離夢想那么近，仿佛只有一步之遙。我現在仍然記得那天晚上紀超男對我說的唯一一句話：“理想國就在眼前，努力讓自己不后悔。”我的眼眶瞬間濕潤，點著頭答應她。

后來我沒有辜負紀超男的期望，也沒有辜負自己，如愿踏進了夢想的大學。去報到那天，紀超男在外地出差，已經比我矮了不止一頭的她在視頻里一臉囂張地說：“紀展揚，不要以為脫離我的魔爪你就可以肆意妄為，要是敢惹事，我照樣會跑過去揍你啊。”

有個姐姐是種什么樣的體驗呢？大概就是無論我們怎樣爭吵、打鬧，到最后依然會和好、擁抱，只要有對方在，大概就永遠不會擔心天空倒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