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桂范
(洛陽師范學院 法學與社會學院,河南 洛陽 471934)
“特留份”(StatutoryShare)指繼承法規定被繼承人立遺囑時,必須按法定應繼份比例,為特定的法定繼承人保留一定的遺產份額。它起源于古羅馬法,后經法、德等國沿襲和改造,演進為近現代的一項重要繼承法制度,當今世界各國廣泛施行。
在我國,長期以來因公民家庭財富積累處于較低水平,社會傳統觀念較強,民風也較純樸,遺產處分未構成重大社會問題,對“特留份”制度的需要也未凸顯。(我國實際上長期實行的是“必留份”制度,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該制度即能夠解決遺產分配正義問題。)但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這種客觀需要卻已日益迫切,尤其到21世紀初,一些典型案件的發生更引發了學者們的廣泛討論和熱切呼喚。(如四川瀘州“第三者”受遺贈案、杭州小保姆受遺贈案都曾引發學界熱議,主要的反響便是對于特留份制度的呼喚。下文中對此有所介紹。)
目前國內學界當已形成的共識是,繼承法必須承認和保護被繼承人對遺產的遺囑處分自由,因為這是私法自治及所有權自由的民法基本原則或精神的要求。但同時,遺囑自由又不能被濫用,必須有所限制,否則會違背家庭倫理,破壞家庭穩定和社會秩序。
需要強調的是,遺產遺囑處分的“自由”與“限制”構成了繼承法自身的內在矛盾,正是其在不同層面上展開和體現,使“特留份”制度在今天赫然進入我們的視野。而基于此,對于該制度的考察也需采用一種辯證的視角。以往學界對此還缺少足夠重視,學者們對于特留份制度的關注還偏于單向、單面,即集中于遺囑自由的限制問題上,①參見劉寧:《特留份制度探析》,《福建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1年第4期,第38-39頁;劉渝峽:《特留份制度探析》,《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02年第5期,第95-97頁;王姝:《淺析我國繼承法之遺囑自由》,《鞍山師范學院學報》2004年第3期,第24-28頁;蘭艷:《論建立我國的特留份制度》,《廣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3期,第51-55頁;曹海榮:《我國特留份制度若干問題探討》,《法律適用》2008年第8期,第79-80頁;邱鳳普,王瑩:《我國建立特留份制度的必要性》,《法制與社會》2009年第6期,第65頁;楊環、陶鐘太朗:《論公序良俗原則對遺囑自由的限制》,《四川理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4期,第38-42頁。這些學者的論述都集中在對遺囑自由的限制上,然而這是帶有片面性的,非辯證的。而這會讓我們顧此失彼,不利于對該制度的全面理解和正確建構,對于繼承法理論和實踐都會有負面影響。
鑒于此,本文側重從上述矛盾在繼承法原則層面的體現,嘗試對特留份制度作一點辯證的思考。
國內學界對特留份制度的熱議和呼喚緣起于兩個典型案件。
案件一:2000年,浙江杭州葉某將百萬元遺產遺贈給照顧自己10年的保姆吳某,葉的女兒不服而取走遺產,吳某向法院提出訴訟要求返還遺產。法院以遺囑自由為由,認定其遺囑合法有效。[1]
案件二:2001年,四川瀘州一黃姓男子生前立下遺囑將其部分財產遺贈給與之有同居關系的張某。黃去世后,黃的妻子蔣某控制了全部遺產,張某遂訴請法院判決蔣某返還遺產。但法院經兩審終審判決張某敗訴,主要理由即黃的遺囑行為違反公序良俗,遺囑無效。[2]
兩案都為遺產贈予糾紛,即被繼承人以遺囑方式將遺產贈予他人——家庭成員之外或不具有親屬身份的人,遺產分配超出“法定”繼承范圍,突出體現遺囑人的個人意志“自由”,因而與“限制”性因素發生激烈沖突。沖突因素很多,筆者擇其要者,從相應的原則沖突及延伸角度加以考察。
遺囑人的遺產處分是對其身后遺留財產的最終處分,如不能在此體現其意志自由,那么民法的“所有權自由”便會失落,在最深層面違背私法自治的核心精神,最終會損傷公民創造或積累財富的積極性,對家庭、社會生活、經濟發展都會造成深刻的負面影響。正因如此,遺囑“自由”當被認為是繼承法的一個重大目標性價值,而其規范性結晶在繼承法中上升為原則,即遺囑自由原則。它強調被繼承人遺產處分的自主自決性,強調這種處分行為不受外力干預,進而要求對遺囑人的遺囑意思表示給予充分尊重,最后則體現為對遺囑效力的承認與維護。
但如前所述,繼承法關乎家庭內部成員的身份關系,是極具倫理性的法律,因而絕非以遺產處分的自由為唯一價值目標。它同時必須體現家庭這一社會基本細胞的內部要求——家庭穩定、和諧,養老育幼等,此為家庭親屬間的倫常之理,也為家庭內部遺產分配的道德秩序要求。這同樣是繼承法的不容忽視的價值訴求,也要求上升到法律的最高規范性層面,為此人們通常追訴到民法的“公序良俗原則”。公序良俗原則在繼承法中的一個重要要求即尊重法定繼承人的遺產利益期待,因而體現為對遺囑自由的限制。它使遺囑自由相對化,不允許被濫用。如遺囑行為違背家庭倫常之理,不當剝奪法定繼承人的繼承權,致其遺產期待權——“基于血緣親緣關系當然產生的權利”全然落空,[3]此原則可能成為影響甚至消滅遺囑效力的法律理由。
如是,遺囑自由與限制的矛盾體現為上述兩個原則之間的巨大張力,在特定情況下會發生激烈沖突。正如在上述案中所看到的,遺囑人的遺贈行為引發兩個原則的競合和沖突,一個為遺囑行為提供證成理由,肯定遺囑效力,另一個則為否定遺囑效力提供理由。
這種原則沖突使司法者面臨了巨大的難題,如果缺少權衡、衡平的能力,對原則沖突作一種生硬的簡單化處理,便會使案件裁決在兩個極端間搖擺、顧此失彼,于是便發生了上述的極端情形:類似的案件,截然不同的裁決——一地依公序良俗原則全然否定遺囑效力,另一地則依遺囑自由原則全然肯定遺囑效力。
然而,對于競合關系的原則的適用并非“全有全無”,而是有“分量”的,兩個原則并不能彼此否定。于是,兩案的判決既都依相應的原則獲得支持理由,又都基于相應原則有其反對理由,因而不僅使判決結果的可預測性失落,而且都難免遭到詬病,可接受性也大打折扣。①
原則是抽象概括的,這一特征即決定了它本身適用的困難和高度例外性,因為它給了法官太大的價值填充空間和自由裁量空間,輕易適用會有損結果的確定性或可預測性,于是通常需要通過立法將其具體化——具體化為相應的規則或制度。
關于遺囑自由我國繼承法有諸多規則加以體現,如公民可以“立遺囑處分個人財產”,“公民可以立遺囑將個人財產指定由法定繼承人的一人或者數人繼承。公民可以立遺囑將個人財產贈給國家、集體或者法定繼承人以外的人。”關于合法遺囑的效力規定有“有遺囑的,按照遺囑繼承或者遺贈辦理。”
這些可謂是我國繼承法遺囑自由的規則化體現,我們可以認為遺囑自由原則是通過這些規則為相應判決提供具體理由,此有利于處理結果的確定性、可預測性。相反,公序良俗原則在我國繼承法中還沒有相應的規則體現,因而必要時還須自己“沖鋒在前”,但只能為相關裁決提供一種抽象的不免含糊的理由。如是,前述的原則沖突實際演化為了遺囑自由、遺囑效力的相關規則與公序良俗原則的沖突。
為避免裁決理由的模糊性,在這種沖突中誠需強調“規則優先適用”和“禁止向一般性條款逃逸”。[4]于是公序良俗原則在這一沖突中本當敗下陣來,但法定繼承人強烈的遺產利益期待、家庭的倫常之理皆不會甘于示弱,這些也都會在法官的內心深處頑強地起作用,并可能有力地影響他們的裁判行為,于是便有了類似四川瀘州那個遺贈案的裁決結果。
然而由此留下了諸多深刻問題,諸如,當我們有“規則”的時候何以能夠棄之而適用“原則”?當有原則沖突時我們何以能夠只考慮其一而忽視其二?此外,法官考察案件是嚴格依據法律,還是離開法律而讓道德意識潛入進來?這些都是需要深入考察的問題。但這里要強調的是,當上述矛盾通過現實案件鮮明體現出來時,司法者不管如何處理都不能很好滿足可預測性、可接受性要求,人們都會有強烈的不滿存留下來、表現出來。
這非因法官無能,問題出于現行法本身的缺陷。
繼承法既需對遺囑自由加以限制,但僅以公序良俗原則并不能有效做到這一點,它并不能完全有效地幫助法官關照或支持家庭倫理要求、法定繼承人的合理期待,因為即使在最必要的時候它也不能全然否定遺囑自由原則,更不能排除規則的優先適用性。強行適用只能留下隱約可感的法官司法權的作用力——他就“這樣判了”。而矛盾、沖突尤在,否定的因素、理由或力量尤在,它們不僅留在人們的記憶中,還會在新的案件中頑強再現。結論是,上述所有的矛盾無法經由司法途徑解決,正如學者都已強調的,解決這個問題只能通過立法——構建所謂特留份制度。
筆者想要強調的是,這一制度的產生并非只是為了限制遺囑自由而產生,而是作為上述矛盾沖突的產物,因而它的意義不是單向、單面的,需要以一種辯證的視角全面考察。
雖然古今中外特留份制度都是因對遺囑自由加以限制的需要才被重視和產生的,而且它在遺產中規定出一個不得自由處分的份額,強制性地留給遺囑人的近親屬,由此似乎它天生便是作為遺囑自由的對立物出現的,我國學者對于這一制度的討論多傾向于此,但從辯證的角度考察,則會發現這是一個錯覺——它不是遺囑自由的對立物,而是在對該自由進行限制的同時,又對其具有極大的建構意義。
筆者強調必須對此加以重視,否則會導致我們在呼喚特留份制度時發生偏向,只顧及“限制”而忘卻了遺囑自由這一核心價值訴求,使繼承法的價值取向過分逆勢偏轉,導致新的內部失衡、新的矛盾沖突。②應當注意到,從私法自治原則的核心意義角度理解,更需強調的應是遺囑的自由價值。
而要避免這一點,便需要將特留份制度放在矛盾中考察,把握其本質上的兩面性:它并不完全站在公序良俗一邊支持法定繼承人的遺產期待,同時它也是作為遺囑自由的建構性因素出現。
將特留份制度作為遺囑自由的“限制”性因素的討論已多,下面重點談談它對遺囑自由的積極意義。
首先,正如所知,沒有限制的絕對的自由不是自由,因其本身會造成家庭、親屬間的糾紛、沖突,甚至誘發謀殺犯罪,導致家庭倫理秩序的崩潰,當然最后還有如經驗事實已告訴我們的,也會有否定性的司法裁決導致遺囑無效。而當我們通過特留份制度給這一自由以合理限制,使之改變絕對狀態而獲得一種相對性時,遺囑自由才會真正與法定遺產期待權和平相處,從而使前者呈現一種現實性、可行性或可靠性——成為一種真正的自由,其所成就的遺囑也成為真正有效或可靠的遺產分配途徑。
其次,“特留份”制度具有很強的技術性,其中所謂“份”表明,特留份只是遺產中法律強制留給法定繼承人的一部分而非全部,因此,它的存在本身即意味此外還有一個“自由份”存在——給遺囑自由處分一個份額。這種遺產份額的分割,使兩個份額成為相互依存的關系,使自由處分有了確定合法的空間。與上述原則沖突聯系起來,競合關系中的原則各自的“分量”,通過特留份與自由份的分割很好地量化,使分量之爭化為分量之劃分、界定,不僅起到定份止爭的作用,而且也保證了處理結果的確定性或可預測性。
由此可見,應當改變以往通常所有的觀念——特留份并不是遺囑自由的對立物,而是自由與限制的對立統一的體現,是一種對于這一矛盾的協調的規范化體現,基于這一制度,遺產的遺囑處分權與法定期待權“各安其份”,避免濫用遺囑自由可能導致的家庭沖突,也避免以往那種全然否定遺囑自由的情形出現,由此體現了對于遺囑自由與限制的共同尊重與保護。
但今天,隨著社會生產力的提高進而公民的富裕程度提高,個人遺產不僅可能數額巨大,遠遠超出必要生活資料范圍,而且可能包括生產資料,僅僅為保證立遺囑人近親屬的生活必需的特留份制度,便顯現出它的不足。它對遺囑自由的限制顯然不夠了。
另一方面,社會對于家庭親情倫理也有一種巨大的維護要求,在遺產的自由處分下,當特留份之外的大量財富通過遺囑歸屬于非法定繼承人時,人們會感覺如此的乖情悖理,不能容忍,形成一種強大的否定訴求,后者需要有其法律體現,因而期待法定繼承遺產利益的人們在遇到這樣的沖突,而法定繼承期待權不能成為請求權基礎時,便會訴求于在現行民法通則中的公序良俗原則。后者似乎可以用來進一步限制遺囑自由,直至用以否定遺囑意思表示的效力,主張法定繼承權的效力。
綜上所述,遺囑自由與限制的矛盾在原則層面展開,主要體現為遺囑自由原則和公序良俗原則的競合與沖突,這使得司法者面對巨大的困難。要避免司法者在沖突的原則指引下搖擺于兩個極端,便須建構相應的制度來協調兩者,給司法者以確定的指引,保證案件裁決的可預測性、可接受性。
特留份制度是這種矛盾沖突的產物,但它不是加入矛盾的一方,而是限制與自由的共同體現。為理解這一點必須采用辯證視角,從自由與限制的對立統一來考察看該制度,才能完整把握其精神實質,尤其是全面理解其解決上述矛盾的積極意義。
重要的是,通過特留份制度“限制”遺囑自由,本身便是辯證性的,可稱之為一種“否定中的肯定”。
特留份制度將一個遺產份額強制性留給法定繼承人的同時,也意味著將遺產的另一份額留給了遺囑人自由處分。細究之,遺產的遺囑處分過度自由也會強化其各種否定因素,而后者會消解自由,使之難以真正存在。特留份的限制自由不僅意味對這些否定因素的化解,也使遺囑自由真正具備了確定范圍,從而具有了可靠性、現實性。因而,特留份制度除有通常所強調的限制遺囑自由的一面,也有保障遺囑自由的一面。通過這一制度,“特留份”與“自由份”彼此依存,法定繼承人的遺產利益期待和遺產的遺囑自由處分都得到保證。
這是一種辯證的考察,其可避免對特留份制度理解的單向、單面性,從而保證制度的正確建構,能夠真正通過這一制度協調遺囑的“自由”與“限制”,使繼承關系中的不同權益“定分止爭”。而不致片面否定自由,擠壓“自由份”,在更深層面上引發新的矛盾分歧,這才是我們建構特留份制度的真正目標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