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凝
馬克思主義從其誕生那一刻起,就是作為資本主義的對立面而出現的,而人們通常把資本主義及作為資本主義核心價值的自由、民主等理念看作西方文明的主要特征,因此常常不知不覺地把馬克思主義與西方文明對立起來。更由于受從冷戰以來的意識形態因素和目前中國與西方國家意識形態對立的國際背景的影響,在當下,不論是中國人還是西方人,思考和定位馬克思主義的時候,常常把馬克思主義看作西方文明的一個對立物。但實際上,馬克思主義本來就是從西方文明內部生長出來的,它是西方文明體系的一個組成部分,也是西方文明自身辯證發展歷程中重要的一環。這是一個歷史事實,但人們常常把它忽視或遺忘了。
如果把馬克思主義理解為西方文明體系的一個組成部分,那就需要追問,為什么恰恰是在俄國和中國,馬克思主義取得勝利并占據了支配地位?相對于所謂的“西方文明”,中國明顯是作為與其不同和對立的“東方文明”而存在,俄羅斯即使可以被劃入西方文明,但也往往被看作西方文明體系中的一個另類。而其之所以為“另類”,就在于俄羅斯文明中,有很多的東方文明元素。因此俄羅斯往往被看作是一個兼有東方文明和西方文明元素的復合體。
關于馬克思主義為何在東方的中國以及包含較多東方元素的俄羅斯取得勝利,列寧以及很多馬克思主義理論家都給予了解讀,但那些解讀往往是站在馬克思主義內部,從馬克思主義發展的內部邏輯及可能性上進行論證的。從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把這些解讀看作一個事后的說明。這些說明雖然有“歷史事實”作為其論據,但其論證邏輯往往仍是基于馬克思主義自身的觀點。也就是說,對于一個并不信服馬克思主義基本觀點的“外部人士”來說,這仍然是一個未能得到充分說明的難題。而且,來自馬克思主義內部的論證,實際上只是強化了馬克思主義作為資本主義的對立物,進而強化了馬克思主義作為西方文明體系中的一個“另類”這樣一種觀點,而未能站在東西方文明發展的大背景之下,站在人類文明發展的總體規律之中,提出一種合理的論證。
本文力圖超越馬克思主義與資本主義的對立,從一個新的視角來解讀東西方文明體系的發展模式和發展歷程,這就是從整體主義與個體主義之辯證發展的角度來解讀文明的發展。并通過此視角理解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定位,也就是探討:(1)從邏輯架構上看,馬克思主義這一套理論處于西方文明體系中的哪個部分;(2)從歷史發展來看,馬克思主義是出現在西方文明發展歷程中的哪一環。明了馬克思主義在西方文明體系中的定位之后,再結合中國文明之體系特點和發展歷程,探討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之“時機”如何與中國自身發展之需要實現了結合和互動。最后,探討在當下及未來,世界文明之發展將走向何方,馬克思主義在其中將擔負何種使命。
需要指出的是,以“整體主義—個體主義”框架來理解西方思想發展以及進行中西哲學比較,早有不少學者探索,但目前絕大多數學者都是把中國傳統文化和傳統社會判定為整體主義,而把西方思想特別是西方現代思想簡單判定為個體主義。筆者不贊同這樣一種簡化的判分,而是分別追溯了西方思想中的整體主義和個體主義以及中國思想中的整體主義和個體主義之發展歷程,這正是本文的立論基礎和創新所在。
個體主義(Individualism)和整體主義(Holism)是哲學史上的一對重要概念,其在現代社會學的研究中,又以個體主義與集體主義(Individualism-Collectivism)的面目成為解釋文化差異的一個重要元素。如果我們暫且忽略整體主義與集體主義的細微差異,做一個全面觀察的話,可以說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個體主義與整體主義,或者說涉及到多個領域,比如有倫理學的、經濟學的、政治學的、宗教學的、社會心理學的和作為方法論的個體主義與整體主義。本文使用這對概念,主要是從哲學的角度,但也涵蓋以上領域,因為從學科和理論發展的角度說,其他社會科學本來就是從哲學中分化出來的。
個體與整體的辯證關系本身具有本體論的含義,基于對這一問題的不同認識,形成了不同的方法論和價值原則,進而形成了社會歷史發展的不同傾向,也構成了以不同的社會文化相區分的各大文明體系的不同特色。羅素在其《西方哲學史》中曾經指出:“自古以來的哲學家們可以區分為希望加強社會約束的人與希望放松社會約束的人。”①羅素:《西方哲學史》上卷,商務印書館,1963年,第22頁。所謂“希望加強社會約束”就是整體主義傾向,所謂“希望放松社會約束”就是個體主義傾向。
在社會政治層面,個體主義的基本預設是:“社會是由個人組成的”。一般來說,個體主義強調個人自由、個人利益。其認為個人有決定自己生活和前途的自由和權利。個體主義所強調的是,在個人與整體的關系中,個人是本位,或者說個人是始點、核心和目的,國家和社會的使命就是要保護個人的權利。在所有的權利中,自由、平等是最基本的權利。因此,自由、平等是個體主義在社會政治層面的核心價值。
整體主義在整體之中定義個體,把個體看作整體的部分,認為對部分的理解需要放在整體中才能實現。整體主義在社會政治層面一般強調整體利益高于個人利益,個人利益必須服從于整體利益乃至為之做出犧牲。法國當代政治哲學家莫尼克.卡絲基若(Monique Castillo)認為,政治上的整體主義指的是:“國家作為一個有生命力的整體,一個由所有社會成員構成的統一體,給予社會成員他們存在的理由和存在的意義,要求每一個社會成員對國家無條件地服從、忠誠、奉獻,為了國家的利益而犧牲自己的利益乃至自己的生命;個人首先是為了國家而活著,然后才是為了自己而活著。”①轉引自陳強:《西方社會的變遷:從整體主義到個人主義》,《北方論叢》,2009年第2期。
以上對個體主義和整體主義概念內涵的論述是當前相對主流的一種理解。這種理解是基于西方哲學史和西方當前社會政治理論做出的解讀,可以稱之為“強個體主義”和“強整體主義”。在這種解讀框架之下,個體主義和整體主義是尖銳對立的。實際上,除了這種“強個體主義”和“強整體主義”之外,還存在著“弱個體主義”和“弱整體主義”。所謂弱整體主義,就是雖然也強調整體或集體的利益和價值,但并不是整體完全吞沒個體,并不是要求作為個體的社會成員對作為整體的國家無條件地服從、忠誠、奉獻。弱整體主義把人理解為在社會關系中存在的人,但個人也有不可剝奪的價值,所有構成社會價值基本理念的道德必須統合并內化于個人。而弱個體主義雖然強調個性覺醒和獨立,要求把個人從社會網絡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但個人又必須回歸整體、與整體實現精神上的合一才能真正得到解放,所以這種弱個體主義沒有走向對個體政治權利的強調,而是追求個體的逍遙。筆者認為,中國的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正是弱整體主義和弱個體主義的代表。
從歷史角度考察整體主義與個體主義之發展進程,有學者認為:“總體而言,近代以前的社會由于生產力水平的低下,特別是自然經濟條件下形成的個體的脆弱性與依附性,群體具有絕對的不可動搖的優勢地位,個體沒有也不可能真正從群體中分化出來,個體的主體地位并沒有真正得到確立,因而個體與群體的關系僅僅被看成是部分與整體的關系。無論是在當時社會的一般群體意識中還是在作為高級精神產品的哲學中,整體主義都占有主導的地位。”②劉曉虹:《整體主義與個人主義之爭:西方哲學的一條重要線索》,《學術界》,1999年第6期。
更有很多學者在對比東西方文化時,把中國傳統文化和傳統社會判定為整體主義,把西方文明判定為個體主義。他們認為,群體本位的整體主義與個人本位的個人主義是中西方文化價值觀差異的基本表現①楊勝利、李波:《整體主義與個人主義—中西文化價值觀比較》,《遼寧工程技術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3期。。或認為,西方人生哲學的理論基礎是個人主義,中國人生哲學的理論基礎是整體主義②戴景平:《個人主義和整體主義的對立—中西方人生哲學理論基礎的差異》,《長白學刊》,2010年第6期。。
對整體主義和個體主義,需要放在東西方文明比較的框架之下才能有更深的理解,但卻不能用整體主義和個體主義的標簽來簡單區分東西方文化的“不同特點”。實際上,東西方不論哲學思想還是社會政治思想等方面,都分別有自己的整體主義和個體主義。東方的整體主義不同于西方的整體主義,東方的個體主義也不同于西方的個體主義。進而,對整體主義和個體主義的理解,還必須放在時間的維度之中,在歷史的發展進程中理解,思想不能脫離歷史。
現代西方文明是希臘精神和希伯來精神這“兩希傳統”融合發展的結果。希臘精神和希伯來精神構成西方文明辯證統一的兩極,從基本傾向來說,希臘精神主要體現和代表著個體主義,而希伯來精神主要體現和代表著整體主義。而在中國,儒家思想主要體現整體主義精神,而道家思想主要體現個體主義精神。
在西方思想和理論的發展中,整體主義和個體主義的對立是隨著近代自然科學的興起和社會科學發展的需要而逐漸明朗的,但其萌芽卻可追溯到古希臘。古希臘哲學家恩培多克勒曾經用“從部分說明整體”的方法來解釋復雜的生命現象。其后,德謨克利特提出了原子論假說,認為一切都是由原子這一基元構成的,一切現象都可以而且必須由原子及其運動得到解釋。這里就隱含了個體主義方法論的雛形:整體能夠而且只能從它的部分尋求解釋而不是相反③周業勤:《從實體到關系:個體主義和整體主義的困境與超越》,《上海大學學報(社科版)》,2004年第4期。。早期智者學派提出了“人是萬物的尺度”,肯定了獨立的個體作為主體的地位和意義。
由此可以認為,古希臘文明是一種個體主義占主導地位的文明,希臘的哲學思想、民主思想以及以城邦為主體的政治模式,都體現了個體主義的特點。伯恩斯和拉爾夫在《世界文明史》中對古希臘人的價值觀念作了概括,他們描述說,自荷馬時代以來,“希臘人就已經沿著其在以后幾個世紀都必然遵循的社會理想之路起步了,他是一個樂觀主義者,確信生命只有為其自己的目的而活著才有價值,他認為把追求死看成是愉快的解脫,是沒有意思的,他是一個利己主義者,為自我滿足而奮斗。結果,他拒絕肉體上的苦修,反對會造成損害生命的所有形式的克己行為。”④轉引自楊勝利、李波:《整體主義與個人主義—中西文化價值觀比較》。這種價值觀在城邦時期融匯為希臘精神,并構成整個西方文明的一個重要基礎。
在古希臘,雖然個體主義占主導地位,但不僅存在著強調整體價值的斯巴達⑤斯巴達所代表的整體主義是希臘城邦中的另類,同時其內在精神也包含著個人英雄主義。,也在思想領域存在著來自整體主義對個體主義的批判。比如柏拉圖的著作《理想國》描繪了一個權力高度集中,政府權威高高在上,個人絕對服從,由“哲學王”來統治的共和國。它體現了政治整體主義的特點,也包含著柏拉圖對希臘個體主義城邦政治的批判。不過我們也要看到,柏拉圖的哲學思想并不等于古希臘的政治現實,古希臘文明整體上仍然是個體主義的。
繼希臘而起的羅馬,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希臘精神的落實和實現—但這種落實和實現也意味對希臘精神的部分背離。在羅馬時代,羅馬法成為羅馬精神的重要象征。羅馬法是希臘理念世界的現實化表現,對于羅馬人有最崇高的意義;羅馬的力量來自于一個個羅馬公民對羅馬法的認同。羅馬,通過羅馬法對個體的整合,體現了一定程度上的整體主義。但我們又要看到,羅馬雖然有一定的整體主義傾向,但仍然是以個體主義作為根基的,這可以從以下事實得到驗證—即使到了帝國時代,羅馬對各行省的管理也遵從了這樣一個原則:羅馬在各行省只是派總督、駐軍、掌管司法、收稅,而并不干涉地方的具體治理,更不會干涉行省人民的思想和信仰,也就是說,它尊重了行省地方及其人民的自由,這是希臘精神的一個核心。
代表希伯來精神的基督教在羅馬走向帝國的時代誕生,這正是整體主義與個體主義辯證發展的一個結果。源自中東的希伯來精神是以整體主義為主要導向的。基督教精神的核心是把整體精神超越化為上帝,同時通過耶穌這一“圣靈降臨的敘事”來實現個體與上帝的通連。《舊約圣經》中的上帝是外在的、威嚴的、超越的,無所不能的,會暴怒會懲罰的,體現了神話時代整體精神在西方精神中的形象。《新約圣經》中上帝的形象已經有了改變,這也是一種根本性的突破,耶穌把上帝與個體關聯了起來,三位一體的上帝在個體的告白中可以降臨,它是悲憫眾生的,是眾生救贖的皈依。
以基督教為主導的西方中世紀,在精神層面,個人以對神的信仰為依歸,神代表著整體,個人的世俗生活處于從屬的位置。在社會政治層面,從修道院到教皇所構成的天主教會龐大體系實現了對歐洲社會的統合,以封建制為主要特點的世俗政權一定程度上保護了民間的自由,但俗權對教權的依附地位,顯示了整體相對于個體的優先性。所以,西方中世紀是一個整體主義居于主導地位的時代。
文藝復興是個體主義從整體主義束縛中突圍的準備階段。這一階段的精神特征是有生命和欲求的個人在上帝面前站立了起來。真正從理論上對整體主義的突破是從近代自由主義思想體系的建立開始的。英國思想家洛克是近代自由主義的奠基者,也是近代個體主義方法論和相應價值原則最早的確立者。而在這之后,西方文明之發展就進入了一個個體主義占主導地位的階段。與個體自由平等精神相伴隨的是理性精神,自由、平等、理性構成了西方所開啟的現代性歷史進程的基本特征。但在這個以個體主義為主導精神的現代歷程中,整體主義并未消失,而是作為個體主義對立物,不斷從反面刺激和推進著個體主義的發展。
德國古典哲學是人類精神發展的一個高峰,而德國古典哲學發展的過程充分展現了整體主義與個人主義在哲學思想領域中的辯證發展。康德反復強調人必須被視為目的而不是手段,必須肯定人有意志的自由。可以說,康德哲學奠定了現代個體主義最堅固的根基,而康德之后的黑格爾哲學卻是整體主義傾向的。黑格爾認為:“個人不僅要服從國家,而且有義務為國家作出犧牲,這種犧牲所放棄的是個人偶然的個體性,獲得的則是對個人的實體性的個體性。”①[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340頁。黑格爾整體主義哲學是對個體主義發展進程中出現的弊端的一種批判,但它仍然是立足于個體主義精神之中的,黑格爾最高的核心價值仍然是自由。
我們知道,馬克思主義的三個來源分別是德國的古典哲學、英國的古典政治經濟學、法國的空想社會主義。這其中,黑格爾哲學構成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基礎,或者可以說,馬克思的唯物辯證法就是把黑格爾的唯心辯證法做了一個反轉,是要把黑格爾存在于理念世界的規律實現于物質世界。有學者進一步指出,“馬克思對未來社會的展望持有一種不斷進步、走向最終完善的歷史觀念,實際是緣于一種隱設的猶太—基督教的末世論信念。”②田薇:《馬克思與基督教關聯的雙重面相》,《學術月刊》,2009年第6期。馬克思主義與黑格爾哲學及基督教思想之相通處,正在于其整體主義精神。
馬克思主義是西方文明在個體主義發展進程中的一次整體主義的反彈。對于個體主義和整體主義這一對矛盾來說,他們之間的關系既對立又統一,互相刺激和推動著對方的發展。馬克思哲學雖然在整體傾向上是整體主義的,而且其整體主義傾向比黑格爾進一步強化,但馬克思哲學中仍然包含著對自由這一根本價值的強調。由此可以看出,馬克思主義仍然處于西方文明之個體主義發展進程之中。
正是由于有以馬克思主義為代表的整體主義的不斷刺激,現代西方的個體主義不斷融合和增加福利社會和社群主義等整體主義元素,不斷糾正自身的弊端,而日漸發展完善。現代西方個體主義的興起和發展,并不是古希臘個體主義的簡單回歸,而是古希臘個體主義和希伯來整體主義融合之后產生的一種新個體主義。這種新個體主義不再僅僅重視現世的個體、肉身的欲望、世俗的理性,而是一種在信仰光照下的個體,一種指向超越的理性。而馬克思主義在完成了對個體主義發展的批判和刺激的歷史使命之后,又以一種改頭換面的方式被吸納入個體主義發展的大進程之中。
從歷史定位看,馬克思主義是在近代以來個體主義發展的進程中,來自整體主義反彈的最強音,它在不違背理性、自由、法治等基本原則的基礎上,具有最強的批判性,因而也就對新一輪個體主義發展構成了最強的推動力。這里需要指出的是,比如納粹,它也是一種強整體主義,但其已經違背了理性和自由的基本原則,所以在個體主義發展進程中被否定。
現在主流的觀點都是把中國傳統文化和傳統社會判定為整體主義,這實際上是帶著西方眼鏡進行觀察的一種誤讀,或者是斷章取義的結果。這一論斷的部分原因又與歷史發展的特定階段有關系—恰好是在中國處于文明發展中的整體主義主導階段時,遭遇了處于個體主義發展階段的近代西方。
在中國文明發展進程中,整體主義與個體主義也是交錯作為主導精神,在辯證發展中推動歷史前進的。在春秋戰國時期的“軸心突破”中,在先秦思想的光譜中,儒家思想是一種弱整體主義傾向,道家思想是一種弱個體主義傾向,墨家思想和法家思想是強整體主義傾向,幾乎沒有出現強個體主義思想①楊朱的思想有一點強個體主義傾向,但未得以充分發展。。在隨后的歷史發展中,中國人否定和放棄了墨家和法家所代表的強整體主義②其中一個原因是,沒有強個體主義的制約,強整體主義只能走向自身的毀滅。,而選擇了儒道互補這一弱整體主義和弱個體主義辯證發展的模式。
孔子思想中最重要的兩個概念是仁和禮,仁是人與人之間的通聯和感通,而禮是仁這樣一種感情在社會政治生活中的落實和體現。孔子把人定位為社會關系中的人,建立一種責任倫理,強調“克己復禮為仁”,總體傾向上是整體主義的。也正是因為孔子在中國傳統中的巨大影響,所以才會讓人產生一種誤讀,習慣用儒學指代中國傳統本身。但實際上,即使在儒家內部,也有孟子和荀子兩種不同的傾向,其中孟子更強調個人的心性和氣節,在政治上,強調個人道德判斷的主體地位,包含著較多個體主義的元素(是在整體主義大的背景之下對個體元素的容納)。而荀子強調作為社會秩序的“禮”,更接近法家,也就是說,荀子的整體主義傾向比孔子更強一些。而在儒家道統內部,特別是宋以后,孟子的地位明顯高于荀子,并被尊為“亞圣”。所以儒家思想雖然是整體主義,但整體并未完全吞沒個體,反而是要求把構成社會價值基本理念的道德統合并內化于個人。“禮”不僅是一種外在的社會政治秩序,更是一種內在的道德準則,其作為道德準則,要接受“仁”這一最高原則的制約和調整,而“仁”和個體之“心”是直接相通的。特別是沿著孟子一路發展的陸王心學,更加強調良知和“尊德性”,也就是強調個人的道德主體地位—“心外無理”,就是把代表整體精神的“理”納入代表個體精神的“心”的主導之下。我們可以說,儒家總體傾向上是一種弱整體主義。
在中國思想的譜系中,儒家和道家是最重要的兩支。以老子和莊子為代表的道家思想,總體傾向上是個體主義的。老子重視作為整體的“道”,但這個“道”所體現的整體精神并不是在現實社會中把個人組織起來的那個整體,道因其超越性,恰恰是反對現實中把個體整合為整體的禮法秩序。“道”所導向的是個人的自由以及“明哲保身”。在老子那里,“明哲保身”的意味更強一些,而在莊子那里,個人的自由和逍遙就是終極的價值了。道家思想是對禮法秩序的一個“反動”—“反者道之動”,讓個體之精神從世俗和禮法之中解放出來,回歸本真的自由。在先秦,也有明確強調個人利益和價值的楊朱思想,但即使是楊朱,雖然重視個人身體的層面,但主體精神仍是“全性保真”,也就是更重視精神層面的個體。在隨后中國思想的發展中,楊朱的影響完全被老莊所掩蓋,而老莊所強調的正是這種精神上的逍遙和自由。所以,中國的個體主義沒有發展出強調個體身體權利和政治權利的強個體主義,而成為一種弱個體主義。這種弱個體主義強調個性覺醒和獨立,要求把個人從社會網絡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但個人又必須回歸宇宙整體,與整體實現精神上的合一才能真正得到自由。
在中國的歷史發展中,整體主義與個體主義辨證發展的總體脈絡是:早期禮法秩序解體后,春秋戰國時期進入個體主義主導的時代,楊朱、老子、莊子的理論體現了當時的時代精神。此時孔子提出代表整體主義傾向的儒家思想,是一種不合時宜的思想,它無法成為當時社會的主導思想,但由于其在整體精神與個體精神之間實現了最佳的融合,而為中國文明的發展奠定了底色。戰國時期是個體主義主導的時代,戰亂紛爭,秩序混亂,必然帶來整體主義的反彈。最終,以強整體主義的法家作為主導思想的秦國實現了對六國的統合。但秦二世而亡,說明沒有強個體主義制約的強整體主義只能走向自身的毀滅。西漢時期,吸收秦亡的教訓,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確立了儒家思想的主導地位,以儒家弱整體主義實現了社會的統合和秩序的建立。中國傳統政治從現實層面看,是一種“儒表法里”,但這只是就政治現實層面而言。政治畢竟是代表著秩序,也必然更加強調整體主義的傾向。倘若我們從一個更高的角度看中國文明之全體,政治之外還有民間社會,“治統”之上還有“道統”。中國文明在多數的統一王朝時期,是儒家思想主導而不是法家思想主導,基本是一種弱整體主義。
中國文明歷史的發展進程中,并不是一直由儒家思想主導,不僅分裂時期的魏晉南北朝時代是代表個體主義的道家玄學思想和佛家思想為主導,即使在統一的隋唐時期,思想的主流仍然是佛學,也是個體主義傾向的。這一個體主義階段,從魏晉時期一直持續到宋明理學重新在心靈和社會兩個層面建立一種新的秩序為止①即使在南宋,朱熹的理學思想一度仍被看作異端,說明理學秩序在當時并未完全建立。而元朝是蒙古人入主中原,這一政治秩序始終未完全獲得中原漢人的認可。所以這樣一種新的秩序的建立到明朝才得以完成。。這一個體主義階段持續近千年。在這一千年的個體主義主導階段,中國文明從很多外在指標衡量是走在西方文明前面的—其實,對這一問題,我們也要有一個超越的眼光,所謂“衡量文明的指標”實際上是一種“物質文明的指標”,而所謂物質文明是與個體主義相關聯的,在整體主義時代,其衡量價值的標準或指標根本與個體主義時代是不相同的。我們當前世界處于個體主義階段,從這個階段的標準去衡量,中國歷史上的個體主義階段就有很大的“成就”,而整體主義主導的中世紀歐洲很“落后”,但中世紀歐洲所追求的那種信仰價值又如何用物質時代的指標來衡量呢?
中國傳統社會形成的是弱整體主義與弱個體主義辯證發展的模式,在這種模式下,整體主義和個體主義都不會發展到極端,社會的震蕩和波動的幅度就比西方文明要小得多。這種模式下,有利于推動個體與整體的融合,所以中華民族在經歷多次異族入侵之后都能完成融合與吸納,在思想層面也完成了對佛教思想的吸納和融合,保證了中華民族的綿延,可以說,實現的是一種時間維度的價值,但相應地,在空間維度的擴展上(強個體主義之成就)和超越性宗教的建構上(強整體主義之成就)都有所不足。而西方文明形成強整體主義與強個體主義辯證發展的模式,社會震蕩和波動幅度大,個體和文明所要承受的痛苦也較大。這種模式下,實現了空間物質維度的擴展,也建構了偉大的超越性宗教,但無數的民族在歷史中經歷了毀滅,多元的民族一直未能實現有效的融合,戰爭不斷,毀滅與新生交替。兩種文明模式各有自己的優點和弱點。
中國在明清兩朝,進入了新一輪整體主義階段,理學為這一階段的主導思想。在這一階段,中華民族實現了多民族的融合與摶成,社會生活安定平穩。但如果從與個體主義相關聯的物質標準衡量,此時進入一個慢速發展的時期。而此一時期的歐洲,恰恰走向了個體主義-物質主義發展階段,當歐洲實現了新一輪的技術突破之后,以殖民擴張的形式侵入東方社會。此時處于弱整體主義精神主導的中國,面臨著這樣一個困境:原來的“天下”突然成了“列國”中的一個部分。弱整體主義本身是壓抑競爭的,但兩種文明模式相遇的特殊背景之下,中國必須以“競爭”來迎接挑戰,這就必須把自身盡快整合成一個像西方民族國家那樣的團體,要完成這一使命,就需要一種強整體主義的理論。
馬克思主義在中國迅速傳播,并被中國人所接受,正是適應了這樣一個歷史契機。馬克思主義本來就是西方文明體系中強整體主義的最強音,它在西方個體主義發展大的進程中,本來只能發揮刺激和批判的作用,并不能成為主導精神。但對于中國來說,恰恰需要馬克思主義成為主導思想,以完成自身的整合,應對從“天下”到“列國”的轉變和挑戰。
面對西方眾多的理論,中國人選擇接受馬克思主義,不僅因為應對以上挑戰的需要,也因為馬克思主義與中國明清兩朝的主導思想都屬于整體主義,所以容易被此一階段的中國人所理解和接受。這就像魏晉南北朝時期,佛教傳入中國,與中國當時作為主導精神的道家思想同屬于個體主義,容易被中國人接受一樣。佛教的傳入,在深度和廣度上拓深拓寬了中國自身本有的個體主義,推動中國精神的辯證發展進入一個新的階段。現代歷史上,作為強整體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融入中國精神,同樣拓深拓寬了中國本有的整體主義,推動中國的發展進入一個新的階段。
中國通過接受馬克思主義,以一種強整體主義完成了自身之整合,并使中國成為世界列國中的一員。這個過程,是中國世界化的過程,更是東西方文明兩種辯證發展模式相遇和整合的過程。東西方文明的發展融入了一個統一的全球化時代,在這個階段,需要形成一種新的辯證發展模式,以自由、平等、民主、科學等作為核心價值的西方個體主義并非就是“歷史的終結”。
前文已論述,近代以來西方的個體主義是在希臘精神基礎上融合了希伯來精神,而形成的一種新個體主義,它是一種強個體主義。在這種個體主義精神之下,西方實現了物質和空間的擴張,并迫使東方文明納入自身的發展模式。但發展到現代,這種強個體主義的弊端也在不斷暴露。這種強個體主義最大的問題就在于,其在完全肯定個體自由的同時,也就完全肯定了個體的欲望。經濟學是這個時代的主導學科,經濟學最根本的預設就是“理性人”—實際上是基于個體欲望和現實理性的個人,所有發展的最根本目的就是滿足個體的欲望,而并不對這個欲望本身提出質疑和限制。而欲望本身總是無窮盡的,所有科學和技術的發展在不斷滿足人們欲望的同時,也在擴張著人們欲望的邊界。這種空間化無限擴展的模式在時間意義上是不可持續的。
在整體主義與個體主義的辯證發展邏輯中,個體主義實現的是空間價值,而整體主義關注的是時間價值—用另一個概念表述就是可持續性。在當前的西方社會,很多有識之士都已認識到個體主義無限擴張的弊端,進而提倡基督教傳統價值,提倡社群主義,提倡保護自然和可持續發展。這些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制約和平衡個體主義擴張帶來的問題,但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
《人類簡史》的作者赫拉利在新書《未來簡史》中描繪了這樣一幅未來的圖景:小部分人進化為神,大部分人被人工智能(AI)所超越成為“無用階層”。現代生物技術、人工智能的發展,已經能夠讓人類獲得傳統意義上的神力—創造和重構生命的能力。但是當人成為“神”,會帶來怎樣不可預知的后果?雖然基督教人士和保守主義者在盡力阻止這樣一種可能的結果,但個體主義和物質主義的擴張趨勢如果不加改變,卻必然會走向那個不可預知的深淵。另一方面,只要欲望無限擴張的前提不改變,不論人類如何用科技手段推進可持續發展,地球和大自然終究會不堪重負。也就是說,個體主義自身無限擴張,必然會導致自身的毀滅,就像整體主義無限擴張同樣會導致自身的滅亡一樣。文明的歷程必須要在個體主義和整體主義的辯證發展中才能得以延續。
根據個體主義和整體主義辯證發展的規律,西方文明整合了東方文明之后的全球化時代,要想實現真正的可持續發展,必須由個體主義轉向整體主義。但新的整體主義不可能再從西方傳統的希伯來-基督教精神中誕生,而融合了馬克思主義、實現了新的整合的中國儒家思想卻有可能為人類文明的發展開辟新的道路。因為,在西方強整體主義和強個體主義對峙的模式下,基督教精神的強整體主義與民主自由理性精神本身是尖銳對立的,它只能發揮批判的作用,而無法整合自由民主理性精神。而以儒家為代表的弱整體主義,不僅能融合馬克思主義,也能融合自由民主理性精神。這一過程,既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過程,也是中國精神與西方精神辯證融合的過程。從這個意義上說,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不僅關聯著中國文明未來的命運,也關聯著全球化時代世界文明發展的命運。
在可以期待的未來,經過與東方文明互動融合之后的西方個體主義自身也將發生變化,而轉變為一種能夠與弱整體主義互動發展的弱個體主義,整個世界的文明發展模式將轉向弱整體主義與弱個體主義辯證發展的模式。歷史發展的吊詭正在于,從空間意義上,當中國成為世界的一部分之后,從時間意義上,整個世界將成為“中國”,即弱整體主義與弱個體主義辯證發展的中國模式。
中國在前近代的弱整體主義受到沖擊之后,經由馬克思主義的整合納入全球化進程,也就是納入西方個體主義發展的大進程。具體來說,從新中國建立一直到文革,中國都是以整體主義為主導精神,目的是完成民族國家的整合以進入現代世界體系。而改革開放之后,雖然官方主導意識形態仍然是整體主義的,但民間精神已經開始了向個體主義-物質主義迅速的轉變。強整體主義的膨脹會帶來強個體主義的反彈,所以在當前的中國,實際上處于比西方更為深重的個體主義-物質主義精神狀況之中。而且由于中國沒有基督教整體主義的制約,加上此前的馬克思主義是一種在物質主義背景之下的強整體主義,所以當前中國的個體主義-物質主義弊端表現得比西方更為嚴重。哪里危機最深,哪里將迎來反彈。中國社會當前面臨著道德滑坡、物質崇拜、個體虛無主義泛濫,這些問題都在呼喚著一種新的整體主義來重建道德、重建信仰、重建秩序。
中國當前時代所呼喚的新的整體主義精神不可能是毛澤東化的馬克思主義的直接復活,因為毛澤東化的馬克思主義仍然是強整體主義,它與自由民主為核心精神的個體主義處于尖銳對立狀態。時代所呼喚的新整體主義精神,應該是能夠在自由民主精神、馬克思主義之間實現統合,并適合中國自身之精神傳統的一種整體主義。從這個意義上說,學者甘陽提出的“通三統”表達了類似的方向,但其所概括的“孔夫子的傳統、毛澤東的傳統、鄧小平的傳統”本身過于籠統,并因其所使用符號的意識形態背景而在左右兩派中都不被認可。就像在春秋末期,孔子的整合努力既不被民間的左派、也不被居于統治地位的右派所接受一樣。
從另一方面說,個體主義—物質主義的弊端不發展到極端,人們不會意識到整體主義的真正價值和需要。中國當前必須要徹底完成全球化,不僅在民間精神,也在政治進程中,完全融入西方個體主義發展進程之后,當中國不再作為全球化中的“另類”和西方國家的對立物而存在的時候,新一輪以儒家思想為基礎的整體主義精神才會迎來大發展的時機。
實際上,在這個進程中,不僅中國在變化,西方開啟的這個全球化進程的總體精神也在變化,當前西方多元主義的價值觀逐漸不再把東方文化視為異己,而是把東方視為多元中的一元。但西方社會在肯定多元的背后,依然堅持自由民主等基本價值,這是西方個體主義的核心價值。目前西方以特朗普為代表的右派保守主義回潮,一方面顯示了自由民主個體主義全球化進程本身即使在西方也遭遇了問題,迎來了反彈;另一方面,西方右派保守主義重新提倡基督教等傳統價值,呼喚信仰和道德重建,也是在呼喚一種整體主義精神。但這種左右派尖銳對立,強整體主義與強個體主義尖銳對立的模式,并不能為全球帶來和平和可持續發展。
在新的全球化時代,中國以儒家為代表的弱整體主義越來越顯示出其價值。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在本質上就是馬克思主義與儒家思想融合,即由一種強整體主義轉化為弱整體主義。在這個過程中,應該淡化馬克思主義中所包含的階級對抗內容,而注重其基于信仰的理想性、對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關注;而剝離儒家思想中與中國傳統政治、宗法社會結合過于緊密的元素,探尋儒家精神中具有普世價值的一面,并統合現代自由民主等價值。這樣一種新的整體主義,是在為中國問題之解決尋求道路,也是在為全球文明之發展開辟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