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東政法大學 上海 200000)
動物致害責任即責任人對動物自主行為致人損害所應承擔的責任。我國《侵權責任法》第78條規定:“飼養的動物造成他人損害的,動物飼養人或者管理人應當承擔侵權責任,但能夠證明損害時因被侵權人故意或者重大過失造成的,可以不承擔或者減輕責任”,該條雖然規定動物侵權的責任主體為動物飼養人和管理人,但對動物飼養人及管理人的內涵,卻未明確界定,司法實踐中也存在較大的爭議。主要集中于以下幾個方面:(1)動物飼養人及管理人的認定;(2)動物致害責任的承擔;(3)動物致害的減免責事由的理解。本文試對上述問題予以分析。
由《侵權責任法》第78條中“飼養的動物造成他人損害”的表述可知,動物致害責任的一般構成要件有三:飼養的動物、損害及二者之間的因果關系,下文將予以分述。
1.動物的概念
我國《侵權責任法》第十章所規定的動物與生物學上的動物的概念并不等同,而是應當按照社會一般觀念來理解,指那些可以不為人類所控制自由的行走移動,能夠呼吸并具有感知能力,但不具有人類思維的生物。因此,細菌、病毒等微生物不屬于侵權法項下動物的范疇,且按照法律規范目的解釋,動物危險是動物基于自己之力侵害他人權益,細菌和病毒等生物也不具有此等危險性。①因此,實踐中若存在有人培養具有危險性的微生物來傷害他人,一般認定為投放高度危險物侵害他人,而不屬于動物致害。
2.動物的加害行為
動物的加害行為應當是動物獨立作出的加害行為,即是基于動物自身的危險性而做出的加害行為,而不是動物的飼養人及管理人指示下的行為,因為,此時動物實際上是飼養人或管理人的工具,飼養人和管理人才是真正的侵權人,所適用的應當是一般侵權行為規則,而不是飼養動物侵權規則。其所承擔的是自己責任,而不是對物的替代責任。但由于現實生活的多彩性,動物的侵權行為并不限于通常情況下人們的認知。筆者將對以下幾種動物侵權行為予以分析。
(1)墜樓動物造成損害
實踐中經常會發生飼養的動物從高空墜落將人砸傷的案例,對于此種情形,能否適用動物侵權責任,學理上也存在爭議。筆者認為,在此種情況下應當區別對待,當動物的墜落是由于其自己爬行而導致的,則此時構成動物危險,動物的飼養人及管理人應當承擔責任。但當動物的墜落是由于外力的原因,如被人拋出或是被大風刮到樓下,則此時并不構成動物危險,在前者,拋擲動物的人屬于侵權人,應當適用一般侵權行為規則,而在后者,動物與其他無生命物無異,大風刮落其他物件也有可能導致他人受傷。此時,被風刮落的動物更像建筑物上的“擱置物”,應當適用《侵權行為法》第85條的規定。
(2)看到動物受到驚嚇
現實生活中,養大型動物的人越來越多,若行人單純看到此類大型動物而產生的損害(如因看到大型動物受到驚嚇而倉皇逃走時所造成的損害)是否構成動物侵權呢?筆者認為,此時應當構成動物侵權。因為侵權法并沒有明確規定在動物致人損害的行為中必須是致害動物與受害人有直接接觸,而在此類動物侵權中,由于所飼養動物的高度危險性,其在公眾場所的出現本就可能給不特定的公眾造成一定損害的危險性,因而要防止這一危險源可能給社會公眾造成的損害,就必須要由動物的飼養人或者管理人通過更加積極、主動的方式對該動物進行管理和約束,從而防患于未然,保障不特定多數的社會公眾的合法權益。②同時,此種侵權仍是基于該飼養動物自身的危險性所造成,因此,應當適用動物致害的規則。
侵權行為造成的損害結果是指被侵權人所遭受的不利后果,具體到動物侵權中主要是指被侵權人所遭受的人身及財產上的有形損害。人身損害主要包括動物咬傷、抓傷他人所需支出的醫療費、交通費及誤工費等財產性損失以及因此而造成的受害人精神損害等非財產性損失。財產損害主要指動物的侵權行為導致被侵權人直接的財產損失。有疑問的是,人格權是否屬于動物侵權損害的對象?實踐中有時會存在鸚鵡等鳥類對他人辱罵,原告訴請法院要求停止侵害、賠禮道歉并主張損害賠償的。筆者認為,此時鸚鵡對他人的辱罵實質上是鳥的主人教唆的。因而并不屬于動物侵權,人格權也不屬于動物侵權損害的對象。
損害的發生與動物的侵權行為應當存在因果關系。因果關系可分為責任成立的因果關系和責任范圍的因果關系。③
責任成立的因果關系是判斷動物加害行為與受害人權利被侵害之間的因果關系,屬于客觀構成要件,一般比較容易判斷。這種因果關系以相當因果關系為依據,根據社會通常經驗來判斷。當受害人的損害與動物加害有直接關系的應當成立侵權責任,如耕牛誤食他人田地玉米。而有間接因果關系,為適當條件者,仍成立侵權責任,如馬受驚撞翻他人車輛而致他人受損。責任范圍的因果關系是判斷受害人權利被侵害與損害之間的因果關系,即哪些損失可以得到賠償。
1.動物飼養人及管理人
《侵權責任法》第78條規定,動物致害責任主體為飼養人或管理人,從而形成了責任主體的二元結構,但就飼養人和管理人的具體內涵,卻并未明確。學界也存在巨大的爭議。有學者認為應將飼養動物損害責任的主體規定為動物的所有人或者占有人。④筆者認為在對動物飼養人及管理人的理解,可借鑒德國法的相關規定?!兜聡穹ǖ洹?33條和834條規定了動物致害責任,其就責任主體的認定方面采取的是“動物保有人”的概念,⑤即將動物飼養人解釋為作為所有人的保有人,動物管理人解釋為所有人之外的保有人。根據德國通說觀點,動物保有人的認定應當綜合考慮如下兩個標準:一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使用動物;二是對動物的決定力。對于動物的指示、使用、生存等有決定性影響,并有權支配動物和動物危險的人,通常就是動物的保有人。⑥此外,動物的保有人是純粹的事實關系,保有人與所有權人或其他法律關系無關,為自己的利益而使用動物當然為事實關系,對動物的決定力亦為支配之事實,而非為支配之權能。⑦因此,應將侵權法第78條中所規定的動物飼養人視為享有所有權的保有人,將動物管理人視為所有權人之外的為自己的利益而使用動物而實際管理和控制的人。
2.特殊情形下動物飼養人及管理人的認定
(1)動物被盜情形
實踐中,由于動物價值的名貴,往往會出現動物被他人偷盜的情況,此時飼養人管理人的身份又該如何認定呢?筆者認為,在動物被盜情形下,由于原動物飼養人及管理人已事實上喪失了對動物的占有及控制,且盜竊者往往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使用動物,因此應將盜竊者認定為新的動物管理人,由其承擔動物致害責任。
(2)投喂流浪動物情形
在我國現行民法制度中,由于先占制度等長期缺位,拾得人一般很難就遺失物、遺忘物或漂流物等主張先占而取得所有權。⑧因此,對于實踐中所出現的大量的流浪動物投喂者就流浪動物所造成的損害是否需要動物致害責任。投喂者是否屬于侵權法第78條所規定的動物飼養人及管理人呢?
司法實踐中,就單純的投喂行為是否構成事實上的飼養關系存在爭議,有些法院認為,投喂行為僅是對動物的幫助,尚不構成法律意義上的占有或所有,也未對動物產生實質上的控制力,因此投喂者與流動動物之間并不存在事實上的飼養關系,投喂者也無需承擔動物致害責任。但也有法院認為,在投喂者喂養流浪動物且其在主張上認為該動物為其所有后,就已經形成了實際飼養關系,投喂者應當對動物致害承擔責任。
前文已述,動物管理人應解釋為所有人之外的保有人,且其判斷因素應當包括兩個,一是為自己的利益而利用動物,二是對動物有實際控制力。筆者認為,單純的投喂關系中,投喂者應當屬于無因管理人,其主觀上并不具有為自己的利益而利用動物,因此其并不屬于動物管理人,也無需因流浪動物承擔動物致害責任,但如果投喂者長期投喂流浪動物,且其主觀上已將動物視為其所有,并對動物有實際控制力時,應當將其認定為動物管理人,在流浪動物造成他人的損害時,由其承擔動物致害責任。
1.被侵權人故意或重大過失
《侵權責任法》第26條及27條確立了過失相抵的一般規則,其具有普遍適用性,因此動物致害責任中,在受害人對損害的發生或擴大具有過錯時,原則上也應適用過失相抵規則,但《侵權責任法》第78條后半款又規定:“但能夠證明損害是因被侵權人故意或重大過失造成的,可以不承擔或者減輕責任”。按照特別規范優于一般規范的規則,該條實際上是排除了對過失相抵一般規則的適用,因此如果受害人僅具有輕過失,并不能減輕動物飼養人及管理人的責任。
且對于第78條所規定的免責事由的理解上,學界也存在分歧。有學者認為被侵權人對動物侵權損害的發生存在故意時,飼養人或管理人可以免除責任,而當被侵權人對動物侵權損害的發生具有重大過失時,飼養人或管理人可以減輕責任。即被侵權人的故意或重大過失與飼養人或管理人的減、免責是一一對應的關系。但也有學者認為被侵權人的故意或重大過失既可能是一種減責事由,也有可能是一種免責事由,即是一種交叉關系,而不是一一對應的關系。筆者贊同后一種觀點,因為引起損害發生的原因多種多樣,被侵權人的故意或者重大過失既有可能是損害發生的全部原因,也有可能是損害發生的部分原因,若統一規定被侵權人故意即可免責,被侵權人重大過失即可減輕責任,未免過于一刀切。所以,當被侵權人的故意或重大過失是引起動物損害發生的全部原因時,則動物飼養人或管理人可免責,當被侵權人的故意或重大過失是引起動物損害發生的主要原因或次要原因時,則根據原因力的大小可減輕飼養人或管理人的責任。
2.第三人過錯
《侵權責任法》第83條規定:“因第三人的過錯致使動物造成他人損害的,被侵權人可以向動物飼養人或者管理人請求賠償,也可以向第三人請求賠償。動物飼養人或者管理人賠償后,有權向第三人追償”。可見,動物飼養人或管理人與第三人之間是不真正連帶責任,第三人承擔最終責任。但如果損害的發生是因為動物飼養人或管理人與第三人的過錯相結合導致的,則飼養人或管理人在自己的責任范圍內承擔飼養動物損害賠償責任,而在第三人的過錯范圍內與第三人承擔不真正連帶責任。
3.不可抗力
不可抗力是指不能預見、不能避免并不能克服的情況。此前,也常有新聞報道,因暴雨等極端天氣的原因,飼養的動物爬至街道,給他人造成了損害。《侵權責任法》第29條規定:“因不可抗力造成他人損害的,不承擔責任。法律另有規定的,依照其規定?!笨梢?,不可抗力也是作為侵權責任的免責事由之一的,但就不可抗力能否作為動物致害責任中的免責事由,學界則存在爭議。有觀點認為,動物致害責任作為特殊的侵權責任類型,除該章明確規定的抗辯事由外(被侵權人的故意或者重大過失),其他事由都不可以適用。當然也包括不可抗力。也有觀點認為,動物致害責任應當適用《侵權責任法》第29條的一般性規定,因不可抗力而造成動物損害他人的,若動物飼養人及管理人已盡約束義務,則無需承擔責任。也有學者認為應當區分動物類型,若動物是動物飼養人及管理人營業或生計所必需,遇不可抗力致使動物造成他人損害的,動物飼養人及管理人若已盡善良管理人的約束義務,則無需承擔責任,但動物若不是飼養人及管理人營業或生計所必需,則不可因不可抗力免除責任。⑨
筆者認為,不可抗力的各種情形本就不是人力所能控制和左右的,若一概要求人們為自己所不能控制的損害后果承擔責任,則過于苛刻,也有違公平正義的理念。因此,張新寶教授主張區分動物的不同類型來決定是否適用不可抗力作為免責事由有一定的合理性。且我國《侵權責任法》第十章也根據動物的危險程度將動物分為了一般飼養動物及禁止飼養的危險動物,且也針對不同的動物類型適用了不同的規則。因此,對于一般飼養動物,如貓、狗之類,其若因不可抗力而造成他人損害,且飼養人及管理人已盡到相當的管束義務,則對于該損害無需承擔責任,而對于禁止飼養的危險動物,由于該種動物本身就具有高度危險性,因此動物飼養人及管理人不能因為存在不可抗力,而主張減責或免責。
動物自身危險行為導致損害的發生是動物致害責任的核心構成要件,若損害不是由于動物自身危險行為導致,則不適用動物致害責任。對于《侵權責任法》第78條所規定的動物致害責任主體——動物飼養人及管理人,可將其理解為動物保有人,且動物保有人應當具備“為自己的利益而使用動物”及“對動物有決定權”兩個要素。在動物飼養人及管理人非為同一人時,應當將對動物具有實際控制力的人認定為責任人。同時對于不可抗力情形下能否免除動物保有人的責任,應當根據動物類型的不同而區分適用。
【注釋】
①王澤鑒:《侵權行為》,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472頁。
②葉鋒:《動物致害責任研究——以《侵權責任法》第78條的解釋適用為中心》,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4年第6期,第98頁。
③程嘯:《侵權責任法教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00頁。
④程嘯:《侵權責任法教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332頁。
⑤朱曉峰:《比較法上動物侵權責任主體的界定標準及啟示》,載《比較法研究》2018年第3期,第88頁。
⑥周友軍:《我國動物致害責任的解釋論》,載《政治與法律》2010年第5期,第46頁。
⑦葉鋒:《動物致害責任主體的解釋構造》,載《法律適用》2014年第10期,第83頁。
⑧朱曉峰:《比較法上動物侵權責任主體的界定標準及啟示》,載《比較法研究》2018年第3期,第84頁。
⑨張新寶:《飼養動物致人損害的賠償責任》,載《法學研究》1994年第2期,第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