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東政法大學 上海 200042)
刑事程序中的辯訴交易(Plea Bargaining)制度起源于美國,是指在法院正式開庭審理以前,作為控方的檢察官與被告人或被告人委托的律師進行協商,以檢察官承諾撤銷部分指控、降格指控或向法庭提出有利于被告人的量刑建議而被告人作出有罪答辯為交換內容達成協議,并以該協議替代正式審判處理案件的一項刑事訴訟制度[1]。根據學者的相關研究,在20世紀90年代美國聯邦和各州約90%的刑事案件都是以辯訴交易結案的[2]。那么,為什么美國辯訴交易制度在刑事程序中得到了如此廣泛的應用,甚至占據著主導地位?換句話說,美國辯訴交易制度快速發展背后的邏輯是什么?哪些因素在其中起到了最關鍵的作用?另外,隨著各國逐漸意識到辯訴交易制度可以有效地提高有限司法資源的利用效率,無論是大陸法系國家,還是英美法系國家均紛紛效仿。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中國學者對于中國刑事司法實踐中是否存在辯訴交易,刑事程序中是否應當引入辯訴交易制度以及如何設計中國版的辯訴交易制度也一直存在著激烈的爭論,至今仍未達成一致意見。因此,本文將大致探究美國辯訴交易制度的發展邏輯,以期為辯訴交易制度的本土化提供一些啟示。
為了探尋美國辯訴交易制度的發展邏輯,首先必須了解辯訴交易的發展歷史。美國辯訴交易的萌芽可以追溯到19世紀三四十年代。最早經確證的辯訴交易案例產生于波士頓警察法院(相當于郡縣基層法院)[3]。其產生的社會大背景是杰斐遜時期的工業化、移民以及城市化帶來了嚴峻的社會沖突[4],犯罪率猛增。從19世紀后期到20世紀20年代,隨著刑事案件的總量繼續增長,美國刑事程序從外行的、行政管理的程序向全職的法律專業人士控制轉變,審判前程序、證據規則等日益完善,辯訴交易也繼續發展。如在1880年到1910年之間,康涅狄格州只有稍多于10%的刑事案件進入了審判[5]。在這一時期和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內,辯訴交易雖然在美國刑事程序中占據主導地位,但是,仍然處于一種地下狀態,因為大部分美國法院始終不愿明確認可辯訴交易的存在,認為這會使得司法制度看起來向犯罪妥協了。直到在1970年布雷迪訴合眾國(Brady v.United States)一案判決中,美國最高法院才公開承認了辯訴交易制度。此后,1975年修訂的《美國聯邦刑事訴訟規則》也正式在成文法中確立了辯訴交易制度。
本文認為美國辯訴交易制度的發展邏輯如下:在辯訴交易制度發展的早期,刑事審判是迅速的,通常只有法官獨自面對被告人,而沒有起訴律師或者辯護律師。隨著社會犯罪率上升,而國家財政難以提供足夠的司法資源,法官所面臨的工作量逐漸增加。在這樣的情況下,一般而言,領取年薪的低級別法院的法官更傾向于“偷懶”,并不會愿意主動地大量增加自己的工作量。這導致了案件積壓情況的出現,并進一步導致了新政策的出臺——從19世紀30年代起,立法機構首次要求每年度詳細匯報法院的受理案件情況以及案件處理結果。在這樣的考核和約束機制下,法官日益傾向于采取暗示的辯訴交易(在這類早期的辯訴交易中,法官與被告人之間實際上并未達成任何協議,僅僅是形成了被告人做出有罪答辯,法官酌情減刑的默契)來快速處理刑事案件。而對于被告人而言,其面臨著法院判決(更準確地說,被告人所承擔的刑罰)的不確定性(風險),并往往基于不同的證據情況形成對于該風險的預期,因此自然有動力尋求與法官達成辯訴交易,從而避免因罪名成立而承受更嚴厲的刑罰的風險。由此可見,法官在辯訴交易制度早期的發展過程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然而,隨著19世紀中后期專業的警察和檢察官群體的崛起,低級刑事法院中法官與被告人之間的默契被打破,導致在波士頓的低級刑事法院中辯訴交易的發展勢頭有所減弱。但是,新的平衡很快就得到了確立。一方面,專業的檢察官取代被害人獲得了對刑事案件的控制權,并且有著很大的自由裁量權,甚至被認為是州刑事司法系統中最獨立和最有權的官員[6];另一方面,審判前程序和證據規則不斷完善,正當程序、非法證據排除、疑罪從無、無罪推定等原則和規則得以確立,而且專業的辯護律師開始經常參與刑事訴訟。這在大體上形成了辯訴雙方勢均力敵,而法官在刑事審判中退居中立地位的情勢,也意味著對抗式的刑事審判模式開始形成。在這樣的情況下,對于法官而言,由于刑事案件的增加和刑事訴訟程序日益冗長、費時,在國家財政難以投入足夠的司法資源的情況下,法官所面臨的工作量開始快速增加。在如同早期的考核和約束機制下,其仍然有動力提高審判效率,完成增加的工作量。而對于檢察官而言,雖然其作為公職人員的薪酬是固定的,但是在對抗式審判模式下,其仍然有著天然的動力來獲得案件的勝訴。因為勝訴所帶來的聲譽對其政治晉升、職業前景有著重要的影響。因此,檢察官往往充分行使自由裁量權,一方面排除因證據薄弱而不值得起訴的案件,另一方面對于已經起訴的案件,為了規避被法官和陪審團判決敗訴的聲譽風險[7],其也有動力與被告人一方達成辯訴交易。對于被告人一方而言,如同早期的情況,其同樣也有動力發出或接受辯訴交易。而法官自然也會對檢察官和被告人所達成的辯訴交易采取一種默認的態度,因為這可以有效地降低積案的壓力。在被告人、檢察官、法官等各方面都能從中獲益的情況下,辯訴交易制度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迎來了快速的發展。值得一提的是,此時檢察官取代法官,在其中發揮了更加關鍵的作用。
綜上所述,美國刑事程序中的辯訴交易制度的出現和發展的邏輯并非為了解決正當程序原則下高昂的刑事訴訟程序的制度費用,或者說提高有限的司法資源的利用效率。同樣地,美國的法官、檢察官推崇該制度的原因也并非為了節省司法成本,而是為了獲取自身的利益。司法資源利用效率的提高僅僅是辯訴交易制度所帶來的副產品。在不同的司法體系下,辯訴交易制度可能會帶來不一樣的副作用。因此,在中國同樣面臨刑事案件積壓的社會現實下,不顧中國司法體制的特殊性而盲目引入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是魯莽的和不明智的。
中國法學界對于引入辯訴交易制度的必要性、正當性和可行性的激烈爭論由來已久。從總體上來說,當前大部分的學者雖然對于中國式辯訴交易的制度設計仍未達成一致意見,但是都基本贊同和認可了中國引入辯訴交易制度的合理性和內在價值。
就辯訴交易制度的本土化啟示而言,首先應當指出學者們的一些認識誤區有學者認為,中國的刑事司法實踐中一直存在著一定數量的辯訴交易和類似辯訴交易的做法,比如說“坦白從寬”的刑事政策,偵查機關與從犯之間關于揭發檢舉主犯的“交易”[8]。本文認為這種觀點實際上存在著兩個問題。第一,德國的司法實踐表明,在白領犯罪等重大復雜的案件中,由于涉及到復雜的證據和法律爭議,協商(指辯訴交易)幾乎成為不可避免的事情[9]。但是,有些學者卻將德國司法實踐中“輕微犯罪中的協商”(指檢察官對于有罪證據充足的輕微案件作出不起訴處理,或者在被告人同意的情況下申請適用書面的簡易程序)也歸屬于辯訴交易。這體現的是對辯訴交易制度的實質的誤讀。如前所述,按照美國辯訴交易制度的發展邏輯,辯訴交易達成的基礎之一是檢察官由于缺乏足夠強勢的證據,而存在敗訴的風險。而在“輕微犯罪的協商”中,檢察官已經掌握了足夠的關于輕微案件的有罪證據,之所以作出不起訴處理或申請適用書面的簡易程序,是為了節約司法資源,并體現刑法的寬恕。第二,主張“坦白從寬”的刑事政策也屬于辯訴交易制度的觀點混淆了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和中國刑事訴訟法中所規定的“自首”和“立功”等量刑情節。具體而言,在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下,法庭實際上并未對案件進行完整的審理;
而“自首”和“立功”等量刑情節的出現意味著案件已經法庭審理,并且被告人所面臨的指控被判決成立。
其次,根據前述美國辯訴交易制度的發展邏輯,從表面上我們可以發現似乎對抗式的刑事訴訟模式是建立辯訴交易制度的前提和基礎。但是,以德國為代表的大陸法系國家雖然采納的是職權式的訴訟模式,但是仍然出現了類似于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或司法實踐。這似乎又說明移植辯訴交易制度的成敗的關鍵不在于對抗式或者職權式的刑事訴訟模式。本文認為,這背后體現的是通過確立辯訴交易制度提高有限司法資源的利用效率的關鍵在于切實保障被告人及其辯護律師在刑事訴訟中的權利,并使其在刑事訴訟中處于與檢察官相平等的法律地位。在當下中國的刑事司法實踐中,被告人及其辯護律師的合法權利往往難以得到充分的保障,控強辯弱的狀況尚未得到實質性的改變,冤假錯案時有發生。因此,如果盲目地引入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具有強勢地位的檢察機關在起訴法定原則和起訴成功率等考核指標的約束下,將會利用該制度逼迫被告人達成與其不利的辯訴交易,從而侵害被告人的合法權益,進一步導致冤假錯案的泛濫。
【參考文獻】
[1]高珊琪.辯訴交易制度移植之障礙分析[J],載《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08年第5期,第134頁。
[2]卞建林.美國刑事法院訴訟規則和證據規則[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10頁。
[3]Mary E.Vogel.The Social Origins of Plea Bargaining:Conflict and the Law in the Process of State Formation[J],1830-1860,33 Law & Society Review(1999).
[4]馬明亮.辯訴交易在中國的發展前景——以契約為分析框架[J],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03年第2期第68頁。
[5]Heumann,Milton,Plea Bargaining.The Exercise of Prosecutors,Judges and Defense Attorneys[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8.
[6][美]斯戴麗,弗蘭克著;陳衛東,徐美君譯.美國刑事法院訴訟程序[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32頁。
[7]George Fisher.Plea Bargaining’s Triumph[J],The Yale Law Journal(2000),Vol.109,No.5,pp.857-1086.
[8]龍宗智,潘君貴.我國實行辯訴交易的依據和限度[J],載《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1期,第125頁。
[9][德]約阿希姆·赫爾曼著,程雷譯.協商性司法——德國刑事程序中的辯訴交易?[J],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04年第2期,第117-1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