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財經大學法學院 北京 100081)
2016年12月2日,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巡回法庭對原審被告人聶樹斌故意殺人、強奸婦女再審案公開宣判,最高人民法院認定原審判決據以定案的證據沒有形成完整的證據鏈條,并未達到確實、充分的刑事案件證明標準,宣告撤銷原審判決,改判聶樹斌無罪。①一時間,大眾輿論充滿了對聶樹斌悲劇人生的同情和對追究相關責任人員的詰問。對于疑罪從無的被告人的憐憫完全掩蓋了對確鑿無疑的被害人康某某的關注。與之相對應的是,“疑罪從無”背后的另一方,即案件被害者或家屬的處境使人痛心不已。由于這一類判決在刑事司法實踐中得到日益廣泛的執行,可以肯定無罪判決的數量將日益增長,由此所引發的被害人和被告人雙方的利益保護失衡問題亟需受到關注。如何建立并健全刑事案件被害者的救濟制度,以期促進社會和諧與我國法治進程,必將成為我們面臨的新挑戰。
以保護犯罪行為被害人的視角看來,“疑罪從無”判決結果的出現的確是我國刑事司法制度不斷進步和完善的表現。但是,透過這一令人欣喜的成就,一些隱藏其后的問題也不得不引起我們思量——“疑罪從無”的判決表明在法律意義上被告人不是案件的“兇手”,真兇為誰并不確定,可是被害人所遭受的身體損害或者經濟損失卻是無疑的,被告人無罪釋放,使他們“通過被告人的賠償彌補自己”的愿望化為了泡影,而旁人和國家對于其所遭不幸的漠視令其受到了再一次的“傷害”。
(一)被害人的身體創傷和精神損害無法修復
與聶樹斌案類似的案子還有很多,2014年8月22日,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對平潭“7.27投毒殺人案”作出終審判決,法院裁定原審中的在案證據不足以鎖定上訴人念斌為投毒者,因此宣告其無罪并當庭釋放。與此同時,福建省高院認定原審附帶民事訴訟原告人丁某蝦、俞甲要求念斌賠償經濟損失“無事實依據”,故判決上訴人念斌不對被害人家屬承擔民事賠償責任。②“念斌案”的被害人家屬對于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做出的判決表示不可理解。“當念斌被宣布無罪釋放時,死者的母親、爺爺無法接受。此后,他們一直披麻戴孝待在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內,希望通過這一極端行為,敦促相關部門機構將投毒殺人者繩之以法。”③這一前后歷時8年、過程曲折的官司看似終結,事實上,本案的真兇始終未能歸案,受害家庭傷痛沒有撫平。而現實中,有相當的刑事案件最后演變成了與“念斌案”相似的結局。
(二)被害人所受的經濟損失未能得到彌補
在念斌被福建省最高人民法院宣告無罪釋放之后,普通民眾更加關注的是念斌不幸的悲慘遭遇,而痛失一對兒女的丁家卻無人問詢。這使得我們不禁思考:如果他們的權益得到足夠的保障,被害者家屬也許不至有如此激烈的反應。我國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民事案件的判決又十分依賴刑事訴訟的最終結果,故而,若非被告人出于同情憐憫與被害人家屬達成和解協議,被害人通過爭取勝訴獲得賠償幾無可能。
令被害人家屬不能理解的是:若法院宣告被告人無罪釋放,被告人可向有關國家機關以錯誤逮捕或者錯誤判決為由申請國家賠償金,④但是,被害人卻不能向任何人以及國家機關申請賠償或者補償,這使得被害者家屬心里更加難以平衡。如此激烈的矛盾使得法官面臨兩難的境地——大膽適用“疑罪從無”,被害人家屬強烈抗議;堅持“疑罪從有”、“疑罪從輕”,可能導致無法挽回的冤案。
在犯罪被害人學興起之前,被告人一直處在刑事司法制度研究的核心范疇,被害者的權益保護始終學術界和實務界忽視。犯罪被害人學的創始人門德爾松主張除了被告人的權益,被害人也應被社會和國家予以照顧,避免其陷入身心受創和經濟損失的雙重打擊。隨著該學說的逐漸發展,越來越多的理論產生并對這一學說予以了完善:
(一)國家責任
此學說倡導:被害人受到侵害一定程度上是國家沒有履行其保護公民合法權益的義務的結果。之所以得出如此結論是因為,持該種觀點的學者認為,國家是人民為了保衛自己的人身和財產的安全而讓渡一定的自由所成立的實體,故而保護人民不受傷害(無論是來自國外抑或國內)是國家存在的一個重要目的。⑤因為國家沒有很好地完成其保護普通民眾的職責,那么,國家即應對于被害者受到的身體創傷和經濟損失施以一定補償。權力與義務相輔相成,缺一不可,人民建立國家、繳納賦稅,理應在其受到損害孤立無援時得到國家的幫助。國家存在的目的之一就是保障普通民眾人身安全和其它合法利益不受侵犯。因此,給予刑事案件的被害人適當的損害補償金,是履行國家自身使命的必然舉措。⑥
(二)社會福利說
該學說主張,犯罪行為的被害者通常身體受到重創,或者遭受嚴重的經濟損失,這往往導致其陷入生活的困境。面對被害人的困窘局面,國家理應予以適當補償。公民個人遭到犯罪侵害,作為社會公眾利益的代表者,國家當對其施以援手。社會福利存在的本意便是扶助弱者,平衡強弱貧富促進實現社會的穩定發展。“社會應當不斷地提高國民的福利水平,福利性投資既要考慮國民的普遍享受率,又要向處于困境的被害人適度傾斜”。⑦這一學說已得到越來越多的學者倡導,并且在許多國家得以實踐。
(三)利益保護之平衡
前述已論及,“疑罪從無”適用的前提是被告人是否犯罪無法確定,在事實不能查明的現實困境下,只好退而求其次地采取價值判斷——“寧可放縱,絕不冤枉”。疑罪從無原則以被告人或者犯罪嫌疑人的人權保障為優先選項,那么,如何在刑事案件中被害者的權益與被控告人的人權兩個選項間取得平衡就成為一個無可回避的難題。因此,“重視對被害人權益的救濟,在刑事司法體系內實現各方利益保護的均衡,才能使追求程序正義所帶來的缺憾得到彌補,使正義以一種‘看得見’又‘摸得著’的方式得到實現。”⑧
通過上述論述,我們可知建立刑事案件中被害人的國家補償制度是國家履行其保護公民的內在職責、完善國家福利體系、踐行公平法治理念的必然選擇。不過現實卻令人不甚樂觀,我們依然面臨著重重困境:
(一)關于補償性質的規定模糊
確定某項事物的性質是研究該事物的首要前提,尤其是在人文社會學科中。我國刑事被害人的國家補償究竟是補償,抑或救濟?以當前各國實踐來看,刑事被害人的國家補償,被視為刑事案件被害人或其親屬無法獲得被告人的賠償時,國家作為償付主體,所承擔的給予被害人或其親屬經濟補償的責任,該項補助具有撫慰被害人及其家屬的應急屬性。但是,在我國當前的法治環境下,對刑事案件中被害人給予國家補償的制度,其性質、定位仍然不夠清晰,國家立法機關及司法機關一直未對該補償金的性質做出具有指導性的解釋。
(二)關于補償標準未予明確
刑事案件中被害人國家補償金的發放標準,大多數地方根本沒有作出規定,即使現實中有補償的案例也因為法規文件的不確定性和缺乏操作性而實施過程艱難,僅僅是關于“受到嚴重損害”這一表述的解讀便有數個版本——有的地方認為只要被害人生活陷入困頓即屬于此列,有的機關卻主張身體沒有受到嚴重傷害不屬此種情形。除此之外,國家補償標準不高,一般是1到5萬元,⑨對于嚴重傷殘、失去經濟來源和獨立生存能力的被害人,僅僅依靠一次性給予的5萬元補償金,遠遠無法滿足最基本的生活保障;也不足以維持其贍養、撫養的近親屬的最低生活水平。⑩
(三)補償流程規定混亂
盡管因“疑罪從無”而導致被告人被釋放的情形在刑事訴訟中不常見,但是對刑事案件中被害者給予補償依舊需要大量的資金。現實情況中,大多數地方無法確保提供足夠的財政支持——該制度無法推行的現實阻礙。另一方面,在司法實踐中,誰可以作為國家補償金的申請人?什么部門可以作為申請受理機關?哪一機構將對賠償與否以及具體金額作出裁決?這些重要的程序性問題,并沒有統一的、可具操作性的規定,導致補償的的程序雜亂無章。
(一)德國
德國早在上世紀70年代便通過議會立法確立了對刑事案件被害者予以國家補償的制度。對戰以及對猶太人種族屠殺歷史悲劇進行的深刻反思,促使德國議會通過了《暴力犯罪被害人補償法》。該法對于刑事案件中的被害人申請國家補償予以詳盡規定。德國該制度的具體內容大致概括為以下幾點:
第一,可以申請國家補償金的對象比較廣泛。除了我們較為關注的受到犯罪行為傷害的被害者,德國的法律還規定了在犯罪過程中加害人誤傷之人、見義勇為協助警察追捕、抓獲、扭送嫌犯之人都可以享有申請補償金的權利。除此之外,德國地法律允許刑事案件被害者的近親屬,例如其配偶、子女等,在被害者死亡之后,向德國政府提出補償申請。
第二,德國對于可以向政府申請國家補償的案件種類做出了嚴格的限定,只有具備“犯罪行為人是惡意實施暴力犯罪并且被害者身體受到嚴重的創傷”這一先決條件,被害人申請國家補償才有可能得到受理。德國商業保險在社會生活中覆蓋極廣,諸如財產損失和交通肇事類的過失犯罪中受害者不在法定的補償金申請者之列。
(二)美國
1984年,美國國會通過了《刑事被害人法》,美國被害人補償制度得以建立。美國刑事被害者保護制度可以概括如下:
第一,無論是個州的立法實踐,還是美國聯邦法律,都規定了刑事案件中受到最直接傷害的被害者,都當然具備申請國家補償金的權利。同德日規定法律相似,刑事被害人的近親屬也可以成為合法的補償申請人。
第二,美國《刑事被害人法》對于可以申請國家補償金的犯罪案件類型的規定和德日法律也基本相似,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在美國,酒駕罪、家暴罪屬于可以申請國家補償的范疇,這與德國有著很大不同。
第三,根據美國《刑事被害人法》規定,刑事被害人和犯罪人若存在家庭成員關系或雙方系共同居住的,除了為防止犯罪人不公正的獲得財富外,不得拒絕賠償。
(一)補償的性質
被害人所受之補償不同于國家賠償。國家賠償是指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在執行公共職務的過程中對于普通公民的人身財產權利的侵害,由國家作為賠償主體給于受侵害者的經濟或者其他方式的救濟。國家賠償具有直接性、過錯性的特征,意即國家由于自身的過錯行為造成了民眾個體的損失,因此具有義務予以救助。被害人補償制度則是因為種種原因不能使真正的兇手伏法,或者兇手無足夠的經濟實力給予被害人賠償的情形下,國家對被害人的接濟。此時,國家并無重大的過錯,不可與國家賠償混為一談。
(二)補償的金額
縱覽各國對刑事案件被害人補償金額的規定,我們可以總結出幾點共同之處:第一,國家補償的不是被害人的一切損失,而是部分損失;第二,確定補償金額時應當考慮被害人本身在本案中的過錯的大小和受損害的程度;第三,被害人如果可以通過其他途徑獲得賠償,一般將不再給予其補償。各國法律和實踐中對補償金額規定不盡相同,美國大多數州的補償金不會超過兩萬五千美元。
筆者認為,我國應以刑事被害人的調查作為依據,比照已有的國家賠償法的類似規定,參考外國所采取的相對成熟的補償標準,從刑事案件被害者的身體狀況、被害者的損失多寡、被害者本人的過錯程度等角度予以全面考量,作出詳細的設計,從而確保犯罪行為被害人或者其親屬的不低于當地正常水平的生活標準。
(三)補償的程序
被害者或家屬在民事訴訟中的訴求獲得部分支持或者直接被駁回的情況下,可持判決書向國家補償受理機關提出補償申請。可參照《國家賠償法》在人民法院設立國家補償委員會,并受理該人民法院判決的刑事案件中被害人所提出的補償申請。受理機關在考察被害者的經濟生活狀況的情況下作出是否支持申請人的請求。
另外,針對在案件偵查或起訴階段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死亡,撤銷案件或對犯罪嫌疑人不起訴時,相關司法機關應當告知被害人有權提出國家補償申請。因為此時刑事案件中的犯罪嫌疑人和“疑罪從無”判決中的被告人處于相似的境地,即被害人一般不能通過被告人獲得賠償(被害人通過自訴獲得勝訴判決從而獲得賠償的除外),因此,應該將其可以獲得國家補償以彌補其部分損失的權利予以告知,這是刑事訴訟法保障人權的應有之意。
近年移植和引進國外法律制度的呼聲不絕于耳,但對一國法律制度完全照搬照抄,少有成功的勝算。孟德斯鳩曾說:“為某一國人民而制定的法律、應該是非常適合于該國的人民的,所以如果一個國家的法律竟能適合于另外一個國家的話,那只是非常湊巧的事。”因此,對于域外制度,“取其精華”才是可取之道。通過借鑒日德等國的刑事被害人補償機制,構建完善符合我國國情的被害人補償程序,彌補被害人的經濟損失,給予其更多的心靈撫慰,避免其因無助而產生對社會和司法的失望,在我國越來越多地出現無罪判決的情形下,這對于實現社會和諧和法治具有更大的現實意義。
【注釋】
①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2016)最高法刑再3號判決書。
②參見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2012)閩刑終字第10號。
③陳凱琳、孫文紅:《由疑罪從無的社會效應考量刑事被害人的權益救濟》,載于《江西社會科學》2016年第1期。
④《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賠償法》第三章關于刑事賠償的賠償范圍、賠償義務機關、賠償程序等做出了詳細規定,念斌于2015年2月獲得了113萬余元的國家賠償。
⑤參見趙可:《被害者學》,中國礦業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
⑥趙國玲:《被害人補償立法的理論與實踐》,載于《法制與社會發展》,2002年第3期。
⑦湯嘯天:《刑事損害補償立法芻論》,載于《上海交通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3期。
⑧同前③,參見陳凱琳、孫文紅:《由疑罪從無的社會效應考量刑事被害人的權益救濟》,載于《江西社會科學》2016年第1期。
⑨參見熊秋紅:《從刑事被害人司法救助走向國家補償》,載于《人民檢察》2013年第21期。
⑩參見李青春:《我國刑事被害人國家補償制度構建的現實困境與路徑選擇》,載于《荊楚理工學院學報》,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