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義視域下的《誰有美麗的紅指甲》

肖倩

（云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昆明 650500）

景宜的許多作品都反映出作者的女性意識，同時，作者也擅長塑造叛逆的女性形象。比如《雨后》、《騎魚的女人》、《岸上的秋天》等，這些作品中的女性擁有美貌與智慧，但也是孤傲和“不安分”的。《誰有美麗的紅指甲》是景宜的代表作，主人公白姐亦是美麗非凡且具有超前的思想意識。小說緊扣時代的脈搏，以大理雙月島上人物新舊意識的沖突碰撞，引發出對女性生存、女性生命以及女性解放問題的關照和思考。

一、對正統觀念的顛覆和對女性精神的人文關照

小說開篇，作者提到一個古老的白族習俗：“如果是火把節染不紅手指的女人，她將被視為不貞潔”。[1]336而在《誰有美麗的紅指甲》里，作者排除了正統世俗觀念，講述了大理雙月島上主體意識覺醒的女主人公白姐的悲劇婚外戀情。通過對這一從傳統中“出走”的白族女性形象的塑造，對主流正統思想發起了挑戰。

女主人公白姐是作者苦心經營的形象。一方面，白姐是典型的邊地少數民族婦女。大自然無拘無束的成長環境讓她繼承了少數民族野性豪放的生命力。同時，白姐母親早逝，自此一蹶不振的父親對她疏于管教，這成就了白姐的獨立意識，并且很大程度上削弱了正統思想對白姐的約束。這讓她在女性意識覺醒之后，敢于挑戰世俗，去爭取自己的愛情。另一方面，雖然身處鄉村，白姐身上卻展現出新時期女性的美麗與風采。白姐天資聰穎，和島上其他人相比，她的刺繡和賽歌出類拔萃。白姐還主動提升自我，以開放的心胸和思想接受新文化的熏陶。在她看見科學對女性的幫助和解救后，她通過在公社三個月的學習進入到衛生所做計劃生育工作，為產婦接生，在救助病患的同時實現了自我價值。白姐努力改變著村里人的觀念，鼓勵和說服懷孕的小媳婦們到醫院里做產檢。但在工作取得進展的同時，白姐開放的思想意識與偏僻閉塞的家鄉文化產生了強烈的沖突。在島上，白族的女人是不懂得離婚的。她們忍受著男權與生活的雙重壓迫，以此交換象征著貞潔的紅指甲。平日里，女人們甚至會對比誰的指甲更為美麗，那樣意味著她更為貞潔。但白姐拒絕染紅手指，對古老習俗的抵觸的不僅是因為工作要求，更多是源于對婦女被壓迫的抵抗。小說里，雙鐲說：“誰讓我們是女人，女人就要受女人的苦，就要有女人的怨氣”。[1]359對于村子里的傳統觀念，白姐并不聽之任之，她有自己的思考。作為洱海邊土生土長的女性，白姐對白族歷代女子苦難的命運有著深切的體會：白姐母親懷著身孕去海邊拉螺獅充饑，流產昏迷后被浪潮卷入洱海；村里的沙金娘苦得像匹“騾子”，她不僅要養活一群孩子，還得供丈夫抽大煙，為養活一群孩子；自古以來，島上的女人們經受著分娩的痛苦和婦科病的折磨，她們以吃瓦漿花、將瓷碗碾成粉末吞服的方式來絕育。痛苦代代傳承，苦難已然成為白族女人們身上的烙印。白姐正是意識到身為女性的艱難，為女子的宿命感到不甘，才會想通過種種努力去中斷這種苦難的循環。從加入計劃生育工作到大膽追求愛情，從保障身體健康到追求精神滿足，白姐一心想改變自己和島上女人們的宿命。白姐女性意識覺醒的過程，正是她的思索從迷茫到清明的過程。當她明白自己對愛情的渴望后，便開始不顧一切地追求幸福，她對世俗倫常的反抗由此達到了高潮。

白姐的婚姻是包辦婚姻，是傳統習俗的產物。丈夫海生是一位醫生，在雙月島上算是年輕有為的人物。但常年在城里工作，回家就如做客一般，除了寄錢外對家里不做任何援助。小說中提到，當白姐為了計劃生育工作向他請求專業指導時，海生冷漠地拒絕。除此之外，他還與許多女性曖昧不清。在作者的描述中，海生已然被現代欲望浸淫，變得自私粗鄙、工于心計。他自認高人一等，給村里人看風濕都要多次洗手。而白姐開朗豪爽，總是不計回報地向所有需要她的人伸出援手。價值觀的偏差更讓兩人精神上的距離越來越遠。在女性意識覺醒后，白姐大膽地與阿黑相愛，即便被月恩出賣、被千夫所指，白姐也毅然堅持著自己的愛情。對白姐的叛逆形象的肯定，是作者對女性精神需求的關照的體現。在傳統社會里，女性是男性的附屬品，屬于被奴役被壓制的一方，她們的自我意識均被扭曲、扼殺在了周密、嚴苛的正統禮儀之中。而在小說里，在島上村民的眼中，白姐已經獲得了豐厚的物質保障，這樣的女人更應對丈夫感恩戴德。基于這樣的觀念，“不貞潔”的白姐在村民眼中更加罪不可赦。小說結尾，與其說白姐是因再嫁而離家，不如說白姐被全村人變相逐出了雙月島。但不管世俗如何要求女性，作者景宜已然摒棄了世俗之見、摒棄了正統觀念的束縛，選擇只站在女性的角度，從女性真正需要什么的角度出發，在精神層面上給予女性人文關照和呵護。

二、本真和異變：對女性生命形態的透視

小說里，白姐的伙伴月恩是一個值得探究的人物。她是白姐最親密的伙伴，也是覬覦著白姐的丈夫、出賣白姐愛情的人。月恩與白姐有一定的相似之處，身為女性她們都有主體意識。對于不幸的婚姻，她們皆選擇抗爭和改變。但對于愛情，二人一明一暗的行為揭露出兩種截然不同的女性生命形態。

白姐稱伙伴月恩為“小水蛇”，這個別稱既親昵又帶著幾分嘲諷，是白姐對其又愛又恨的內心寫照。確實，月恩的性格中有著蛇一般的韌性，更有著蛇的偽裝和陰狠。與白姐光明純凈的靈魂相比，月恩是通過精神異變來使自己寄生于禮教中的人。小說里寫道，月恩因參加了“批林批孔”宣講團當上了婦女干部。但在家里，她經常被丈夫打罵。月恩雖然對家事只字不提，但事實上，她對自己的婚姻頗有微詞。出于對婚姻的不滿，月恩時刻在為自己找機會。她從不跟村里的媳婦姑娘搭伴，只跟男人們一起說笑。只是與白姐不同，月恩深諳世俗之道，她知曉白姐對于愛情的追求方式是世俗不能容忍的。是以她做足了捍衛傳統的表面功夫，以迂回手段爭取愛情。從全文來看，月恩是虛假的進步女性，也是偽裝的衛道者。一方面，她的身份是婦女主任，但她的思想已經全然僵死在了“秩序”之中，一切按照傳統章程辦事。另一方面，即便有條條框框的束縛，她依舊有改變命運的決心和追求幸福的渴望。在感情上，月恩顯得顧慮重重，行動之前，她首先做的是偽裝自己以逃過正統觀念的審查。相比之下，白姐顯得光明磊落，愛得純凈無暇。她對月恩坦白心跡：“真的，我要愛就坦坦蕩蕩地愛，我不愿像別人那樣躲躲藏藏，把心里最值價的東西當成罪孽一樣畏懼，我什么都不怕——我愛他”。[1]378白姐的愛情敢于迎戰世俗，挑戰傳統觀念。而月恩則是隱藏對海生的好感，首先迎合世俗的眼光、表明自己的立場，以遮蓋自己“不貞”的嫌疑。在把白姐的秘密散布出去后，月恩安慰男子氣概受挫的海生，給海生出謀劃策，贏取對方好感。又幫助阿黑糾正“錯誤”，和阿黑的母親一起促成了阿黑和玉子的婚姻。她順應全村人的意愿拆散了阿黑和白姐，最后又幫白姐和海生離了婚。月恩苦心經營，目的只是讓自己的行為在世俗眼光的審視中“合法”化、合理化。她將自己揉扁搓圓，在歷經了本能壓抑、自我克制和精神異化后終于將自己那“難以啟齒”的渴望鑲嵌進了世俗禮教之中。兩三年后，月恩也和自己的丈夫離了婚，跟著海生到城里過日子去了。對于月恩，人們果然沒有議論什么。

從結局看，月恩的確是最后的贏家。她步步為營，機關算盡，終于讓自己離經叛道的行為在保守的村莊中顯得不那么突兀。但月恩的生命是萎靡的，被壓制的。她的的思想意識是被秩序化、僵化的。追求幸福是女性應有的權利，但月恩依舊畏畏縮縮，她既不敢輕易吐露自己的真實情感，也不敢有“越軌”的舉動。只能暗箱操作，通過不光明的手段達到自己的目的。小說里，白姐直爽純凈，月恩壓抑虛偽，通過二者的對比，作者實現了對女性生命形態的透視。作者筆下，白姐就如同山茶花美得肆無忌憚，即便遭人詬病，白姐身上透露出的是女性生命最原始的狀態，是生命本體沒有經過被禮俗壓制、異變的最本真的形式，這種生命形態是積極向上、活潑健康的。對白姐生命形式的贊頌表現出作者對女性回歸自然生命形式的呼吁和追求。但值得注意的是，月恩生命異化反應出的是女性在傳統觀念中的生存困境。時至今日，精神異化依舊是部分女性在尋求自我保護和追求自我渴望之間不得不做出的犧牲。可以說，月恩身上體現出的是現代女性真正實現精神解放的艱難性。

三、抗爭與超越：對女性解放之路的求索

女作家林白說：“飛翔是指超出平常的一種狀態。寫作是一種飛翔，欣賞藝術是一種飛翔，吸大麻是一種飛翔，超越道德是一種飛翔。它們全都是一些黑暗的通道，我們側身進入其中，把世界留在另一邊。”[2]234飛翔，是對現實理想化的超越。可以肯定的是，白姐真正想要飛往的不是梅里雪山，而是一個尚未實現的，能真正成就女性解放道路的樂土。對如何建造這一樂土的思考，正是作者對女性解放之路的求索。

學者壽靜心提出：“當某種觀念是統治者大力提倡，并隨著各種手段的強化步步加深，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融入人們的潛意識，成為人們血液中的一部分之后，往往難以根除。”[3]245-246當聽到白姐對愛情的大膽坦白時，月恩一句“你瘋了……”暴露了她對傳統世俗的畏懼。毫無疑問，月恩的顧慮揭露出女性在世俗輿論壓力下的真實心態。而反觀女主人公白姐，在做出種種努力之后，也同樣未能改變身為女性的宿命。在小說的第六節中，阿黑因巨大的精神壓力而退縮，放棄了白姐。此后，白姐成了全村討伐的對象。盡管她竭力克服身為女性的弱點，以剛強的姿態面對世俗的打壓：“她硬撐著腰桿過了幾年獨身的日子，像男人一樣下海拉網，上山馱柴，默默地、堅強地活著。”[1]340但這些抗爭都是徒勞的，雙月島上已經沒有她的容身之地。不堪嘲諷的父親只好讓白姐遠嫁梅里雪山。

在與傳統分庭抗禮的過程中，女人要付出的代價往往是巨大的。散文家宗璞說：“為了獲得作為人的一切,女人似乎得先忘記自己是女人,這也是沉痛得很。”[4]96從女性意識的覺醒到像男人一樣干活，離婚后的白姐身上透露出一絲雄化的意味。但小說里，景宜解構了男女二元對立的關系模式，她并沒有把女性的苦難籠統地歸結到男性身上，而是理智地剖析深層因素。作者在小說中反復強調著傳統文化力量的強勢。正統觀的壓力像一張無形的網牢牢捆綁著眾人，不僅對女性，對男性亦是如此。阿黑是文中最具有男子氣概的角色，有著強盛的生命力。他喜愛白姐，主動大膽地向她袒露心跡。但東窗事發后，家里的兩個妹妹遭人唾棄，滿頭糠灰的老母親哀叫著撞向墻壁。事件的演化讓阿黑感受到了傳統力量的可怕，正如他所說的：“我太幼稚，太傻，我只想到我的心，想到我是一個人，沒想到我還是一只小蟲，一個無法脫逃恢恢之網的小蟲。”[1]391他的話道破了正統觀念對人精神的漠視，以及人在傳統秩序面前的無力與渺小。而白姐的丈夫海生，一方面，他是父權的施加者，與承載著統治和壓迫的文化相聯系。他不愛白姐，只是將她的美當做掠奪、占有的對象。同時，海生也無可避免地被這種文化所統治。白姐提出的離婚挑戰了他作為男性的地位，這讓海生在當地淪為笑柄，痛不欲生。為了挽回男性尊嚴，他只得暗地里求白姐回家。但無論如何，在傳統面前，女子比男子更受壓制。婚外戀的風波過去后，阿黑娶了玉子，海生回到了城里，兩位男主人公都開始了新生活。唯獨白姐還在水深火熱中掙扎，直到她離開雙月島，村里對她的咒罵和排擠才停下來。另一邊，月恩戰戰兢兢，她繼續忍受著家暴，熬過兩三年后才敢與丈夫離婚。

《誰有美麗的紅指甲》是景宜帶有自傳意味的小說。作者對女性解放之路的求索，其實就是對當代女性文化處境的探討。新時期的婦女解放取得了一定成果，但那是遠遠不夠的。當新的法律實施頒布，先進的科技進入到雙月島時，閉塞的村莊并不具備徹底革新傳統意識的能力，正統觀的余威依舊統治著雙月島的村民。白姐的愛情死于流言，她開放、超前的思想意識不為雙月島接受；月恩則滯留在介于新舊思想之間的灰色地帶，她以生命異變為代價，試圖在傳統秩序與主體意識之間獲得兩全。換言之，月恩是新時期沒有完全成功的女性思想解放運動中產生的畸形物。而造成白姐愛情悲劇和月恩生命變異的，正是村莊里村民集體捍衛的舊制度。景宜通過小說指出，僅從物質層面或法律機制來保護女性是不夠的。女性的主體意識需要生存的沃土，這取決于社會徹底的思想意識變革，以及人精神層面的現代化進步。遺存的陳腐性別觀念，不斷強調女性的角色意識和男性中心地位，讓女性的文化處境和解放道路變得艱難。而白姐的故事也告訴我們，沒有先進意識的接納和依托，女性的抗爭之路難以走遠。

飛翔，是女性對超越生存困境的自由之路的向往。渴望的背后，是諸多女性作家對現實的嘆息與無奈。時至今日，女性解放之路依舊任重而道遠。在女性意識逐漸覺醒的今天，女性已有機會為自己的命運奮斗和抗爭。但要想真正實現女性解放，還需要人類意識層面的徹底開化與革新。

[1]艾克拜爾·米吉提.中國少數民族文學經典文庫[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

[2]林白.選擇的過程與記憶——關于致命的飛翔C].//林白文集(4)：空心歲月.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7.

[3]壽靜心.女性文學的革命——中國當代女性主義文學研究[M].北京：北京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

[4]劉思謙.中國現代女性文學的現代性[J].文藝研究，19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