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塵埃落定》中的血親復仇是貫穿全文的一條重要線索,在推動故事情節的同時,血仇規律的運行引發了諸多層面的思考,這個古老主題,在今天相對和平的大環境中也體現著巨大的張力,給讀者開拓出不盡的想象空間。
關鍵詞:阿來;塵埃落定;血親復仇
一、血仇必報
血親復仇是一個文學史上的重要主題,它承載著人類孤苦悲涼的心靈歷程和歷史實踐。血仇的歷史性發生,可追溯至原始時期,由于生產力的限制,為了獲取食物和躲避野獸的攻擊,人們群居而共同生活。在以宗法制形成的文化語境中,人們最重要的社會關系是家族血緣關系,家族的利益高于一切。當個人遭受他人傷害,則被認為是對家族全體成員的侵害,對此被傷害行為的報復,往往針對的是兇手家族的全體成員。在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同氏族人必須要互相援助、保護,特別是在受外族人傷害時,要幫助復仇。因而,從氏族的血族關系中便產生了那位易洛魁人所絕對承認的血族復仇義務。”
儒家經典《禮記·曲扎》中記載:“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國。”《春秋公羊傳》中也有:“不復仇,非子也。”“父不受誅,子復仇可也。”春秋時期,復仇故事可謂層出不窮,直至戰國時代,復仇依然是社會普遍現象。孟子言:“吾今而后知殺人親之重也,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然則非自殺之也,一間耳?!鼻貪h以后,隨著中央政治權力統一,復仇行為受到國家法律的打壓,被嚴格禁止,但是私自復仇的風氣依然很盛,漢代以后,復仇蔚成世俗,在司馬遷《史記》中,《游俠列傳》、《刺客列傳》,復仇者以“俠”形象出現,復仇之舉往往是俠士最有光彩的生命行為。由于懼怕家族制的血親復仇,當時的王孫貴族養士成風以保障復仇戰略的有效實施。血親復仇,也同樣體現在《舊約全書》中:“以命還命,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手還手,以腳還腳,以烙還烙,以傷還傷,以打還打?!?/p>
二、《塵埃落定》中血仇的踐行
家族血親復仇有一套完整的游戲規則,對于被復仇者來說,是“人不死債永存”。如果他死了,就是“父債子還”,讓他的兒子或者孫子來承擔。對于復仇者來說就是“父仇子報”,父輩留下的仇恨由兒子或孫子來完成,只要仇恨得不到報復,那么它就會成為一個家族的使命,成為家族最沉重的記憶。
在《塵埃落定》中,家族血仇源于麥其土司的好色,他看上了查查頭人的漂亮妻子央宗,在這場美色與權力的爭端中,查查頭人和管家多吉次仁不幸死去。夜半時,土司官寨外邊響起凄厲的哭聲,夜色朦朧中三個人跪在地上,是管家的老婆和兩個兒子。麥其土司大聲發話:“本該把你們都殺了,但你們還是逃命去吧。要是三天后還在我的地界里,就別怪我無情了?!逼渲幸粋€小男孩說道:“土司,讓他們再照照你的臉,我要記住你的樣子!”“你是害怕將來殺錯人嗎?好,好好看一看吧!”“謝謝,我已經看清楚了!”壯年土司的威望和權利使他不懼血仇,隨后管家多吉次仁的女人自焚,被燒死的女人和兩個抓不回來的小兒,成了土司的噩夢,也是一個家族的噩夢。
多年后,血定復仇者歸來,在土司的官寨里,披著紫色衣服的管家小兒子多吉羅布背負著復仇的責任,對著即將登上土司之位的大少爺扎了一刀,大少爺最后傷重而死。在小說的結尾,解放軍的炮聲將土司的官邸轟成一片塵埃,管家的大兒子也依然謹守著血仇的老規矩,他殺死了土司的小兒子,血仇終于得到終結。
三、血仇的必然存在與終結
《塵埃落定》淋漓盡致的展現了血仇的運行規律,土司小兒子的死讓人感到惋惜,復仇者的執著讓人感到震驚。血仇主題的渲染,對于小說內涵的深化,有巨大的推動作用。
(一)從人性的視角來看,帶有批判性。人類求生存,求發展,面對社會發展的進程,血仇就會凸顯它的不足和劣勢,在《塵埃落定》中也表現出歷史使命感與個人發展之間的沖突。土司的小兒子外表愚鈍,其實獨具慧心,他在邊境開設銀號,自由貿易市場,貨棧,為過路窮人設布施所,給當地居民帶來與以往貧乏和奴役生活相比,大相徑庭的另一種生存模式。管家兩個兒子一生背負著血仇使命,在復仇任務面前,他被異化了,成為了復仇的工具,人的獨立意義和價值,不能有效實現。從兩位復仇者的悲劇形象來看,復仇被人以固定的心理模式接受并承載下來,人們關心血仇行動的本身和結局,卻忽略了血仇這個責任對于復仇者人生道路及主觀心理所造成的影響。
《塵埃落定》中土司傻兒子曾言:“當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就會發現,人家已經準備下一大堆規則。”血仇就是一種規則,想要阻止對自己的侵犯,潛在的受害人必須讓潛在的侵犯者相信他會報復。對復仇者及其部分復仇對象而言,當他們一來到這個世界,復仇者們就針對他們制定好了一系列復仇的規則,他們必須服從這些規則。
在文中還有這樣的描述:復仇者向土司的小兒子表示自己的疑惑,當初為什么母親要用他們來立誓殺掉仇人,此疑問表現了血仇繼承人的無可奈何。復仇者用刀刺向復仇對象時也有過心理掙扎,看著土司兩位少爺的臉,他們心里沒有仇恨,他們恨的是麥其土司,只是神秘的血仇力量讓他們穩住身子,舉起刀子。這片土地規定了,必須為自己的親人復仇,復仇不僅要殺人,還要叫被殺的人知道是被哪個復仇者所殺。在血仇面前,沒有選擇,只有完成才有釋放的一天,內心理智與血仇責任必須履行形成沖突,進一步刻畫與充實了復仇者形象。
(二)從歷史發展的角度來看,血仇有其合理性。日本學者柄谷行人《世界史的構造》中提道:“血仇具有互酬性。”麥其土司家族和多吉次仁家族作為兩個不同的利益共同體,他們之間通過“互酬”達到維系共同體之間穩定的功能。當一個共同體的成員被其他共同體的成員殺害,便會發生復仇,復仇的“義務”與贈與和還禮的“義務”相似。不過,結下血仇而加以報復,這是一個永無休止的過程。血仇要得到禁止,是在制裁犯罪的上位組織(國家)出現的時候。反過來講,這表明血仇的存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國家的形成,因為血仇踐行的基礎在于各個共同體具備獨立性。
結合作品和史實,歷史上中央政權對《塵埃落定》中所描繪的地區實行的是土司制度管理,即“以土官治土民”。雖然在明清時期進行了“改土歸流”,但也是在部分地區實行,未改流處也不少,部分地區即使改流,也還保留著原土司的殘余勢力,仍能不同程度地控制屬民?!秹m埃落定》中的眾多土司,手中權柄在握,控制大片土地與奴隸,酷似上述“改土歸流”中的漏網之魚,在中央政權(國家)不能掌控的條件下,它就是互相獨立的共同體,保證了血仇這一種互酬方式的進行。
而血仇之所以在結尾處得到終結,并不單純因為麥其土司沒有后代替他報仇,而是因為中央政權(國家)即紅色漢人的介入得到禁止。這在文中有明確表述:“沒有顏色的漢人來到藏地,純粹只是為了賺點銀子,像那些生意人,或者就只是為了活命,像師爺本人一樣。要是有顏色漢人的來到藏地,就要藏地染上他們的顏色。”不言而喻,白色漢人不在藏地實行直接管理,而紅色漢人卻要將這些離散的共同體納入國家體系中,實行直接管理。血仇存在的機制將被更大的共同體所囊括,代表著不同共同體利益分歧的血仇,也必將消失和終結,體現了歷史發展邏輯的合理性。
(三)從本土認同的全球性角度來看,血仇的描述,帶有必然性。進入新時期以來,受到多元文化的沖擊和影響,多民族寫作中展現出來的血仇文化,不僅展示了處在多元文化環境中的血仇文化形態,也體現了多民族作家在創作時持有的情感和試圖呼喚被包容、理解的意愿。從返歸類似“血仇”等多種文化形態,進一步引發讀者對現代文明進行反思。
在徐新建《本土認同的全球性——兼論民族文化的“三度寫作”》中提及:“阿來的寫作無疑體現出明顯的族群文化與本土認同。他的作品,從早期詩歌到后來的小說幾乎全以藏族生活為題材,描寫的地域空間也差不多集中于其所來自的高原雪地,按理說來,稱得上地道的本土書寫??墒怯捎诂F代化的‘世界體系自100多年來,持續不斷地由西方中心向各處蔓延,就連阿來這樣看似封閉的本土書寫也深深烙下了全球性的印記?!?/p>
而對于作者阿來而言,作為一個作家,中國多民族文化的非主流特征,自然而然的讓他關注世界上那些非主流作家如何做出獨特、真實的表達。抱著“求同存異”的創作理念,便有了以包容心態、從更大范圍審視多民族文化和邊緣文學的新空間。
四、結語
以現代文明的眼光看來,血仇的不正當性和受批判因素居多,但血仇在人類發展長河中真實久遠存在,有其必然性和客觀性,這種文化形態內化在人類祖先和現代人的骨血里,甚至滲透在眾多經典文學作品中。血仇主題在《塵埃落定》中的書寫,是“寫作層面全球化”在作家阿來身上情不自禁、自覺或不自覺地進行全球化語境寫作的表現,盡管他寫作的本意,是為了強化本土的族群認同。血仇本身已經驚心動魄,加之多民族文化的邊緣性和特殊性,使得這個主題更能震撼人心。
參考文獻
[1]阿來,《塵埃落定》,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3月版.
[2]柄谷行人,《世界史的構造》,中國編譯出版社,2012年9月版.
[3]徐新建,《本土認同的全球性——兼論民族文化的“三度寫作”》,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04年1月第01期.
[4]阿來,《我穿行于異質文化之間》,中國文化報,2001年5月11日版.
[5]《禮記》,江西美術出版社,2012年12月版.
[6]公羊高,《春秋公羊傳》,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3月版.
[7]王立:《中國古代文學復仇主題》,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11月版.
作者簡介:周婕,性別:女,出生年月:1990年7月,民族:壯,籍貫:廣西桂林,職稱:初級,學位: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工作單位:廣西師范大學漓江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