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音樂學院 音樂學系,北京 100101)
長江下游地區大致等同于吳越文化的區域范圍,早在三十多萬年前,原始人類已在寧鎮山脈①寧鎮山脈即江蘇省內南京、鎮江間的一條山系,在長江南岸。地區活動。舊石器時代晚期,率先進入杭嘉湖平原和長江三角洲邊緣地帶的江蘇下草灣人、溧陽神仙洞人、丹徒高資人等創造了制作陶器的初期生產方式,甚至也可能產生了原始農業活動②在溧水神仙洞和太湖三山島發現過已經細化的遺存舊石器或人類谷歌以及大約一萬年前的陶制品。,此后在本地區(太湖流域周圍)發展起了以馬家浜文化、河姆渡文化、崧澤文化和良渚文化③良渚文化是環太湖流域分布的新時期晚期文化,距今5000年左右為代表的諸多史前文化,它們逐漸成熟的制陶業、水稻種植業表現出強烈的區域文化特色。在源遠流長的史前文化基礎之上,春秋戰國時在這片土地先后崛起吳、越二國,兩國受地理位置影響,在語言、文化、生活習俗上交流融合現象頗多,因此統稱這一帶的文化類型為吳越文化。此區域內的傳統音樂也正是在吳越文化的基礎上逐漸形成并走向成熟。
廣義來說,吳越文化可指存在于先秦時代吳、越立國地區的一切文化現象。一般文化區的劃分邊界都不是很精準,但文化區整體特征的形成是由地理因素與歷史原因造就,所以又相對較為穩定。長江下游地區,從新石器時代以來文化面貌相對一致,在這樣一個大文化區內,中心區的文化面貌又更加典型。西周時期,吳文化的中心在寧鎮,時至春秋,吳越文化由寧鎮逐漸擴大到太湖流域④太湖流域主要包括蘇南、浙北、上海西部地區,此后都是以太湖流域為中心不斷向周邊延伸。19世紀后,吳越文化的精英向上海聚集,上海便成為其文化中心點,并向西作扇形輻射[1]。從地理環境上看,這里是一個典型的水網地帶,擁有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農業類型以種植水稻為主,稻作勞動一直是當地人最主要的生產活動,其農業經濟的不斷發展為田歌的流傳和繁榮奠定了深厚基礎。
姜彬先生在《稻作文化與江南民俗》[2]中對“稻作文化”一詞做過詳細的解釋:文化學上所謂的“稻作文化”,用最簡單的話來說,除了從考古學和自然科學上研究水稻主體和它生產上有關的一些技術問題,以及它的起源、流變等等之外,還包括由于水稻生產而影響所及的民間的生活方式和生產中種種習俗,稻區人的性格、愛好以及文化心態等等。一句話,包括由于水稻生產發生出來的社會生活的一切方面。
由此可見,田歌這種音樂形式也是包含在稻作文化之中的,對于稻作文化的認識有利于我們對田歌這類稻作歌謠進行深入研究。
《楚辭》中有對吳歌最早的文獻記載:“宮廷震驚,發激楚些。吳歈蔡謳,奏大呂些。”歈即歌也[3]。左思《吳都賦》“荊艷楚舞,吳愉越吟。”吳越兩國同處長江下游地區,語言相似,習俗、文化都有交融合流的現象,吳愉、越吟為吳越歌謠,在歷史上統稱“吳歌”。漢魏以后,江漢流域的故楚之地和長江下游的吳越地區歌謠亦比肩共舉,統稱“吳聲西曲”。吳越地區自古以來一直是經濟文化活躍之地,吳歌的發展也經歷了兩個繁榮時期。一為東晉、南北朝時期,此時是南方經濟大發展時期,政權皆建都在建業、建康(今南京)。《晉書·樂志》有所記載:“吳歌雜曲,并出江南。東晉以來,梢有增廣。”可見東晉以后吳歌流行繁盛。后來這些歌曲大部分收錄在宋代郭茂倩的《樂府詩集》中。第二個繁榮時期為明代,明人葉盛曾在《水東日記》中記錄道:“吳人耕作或舟行之勞,多作謳歌以自遣,名為唱山歌。”此時吳越歌謠主要收錄在文學家馮夢龍編纂的《山歌》中,他收集的300多首歌謠真實地再現了明代時期吳歌的原貌。歌集共分十卷,分別為私情四句(一)、私情四句(二)、私情四句(三)、私情四句(四)、雜歌四句、詠物四句、私情雜體、私情長歌、雜詠長歌及桐城時興歌。最后一卷記錄異地民歌,其余各卷按照題材和句式結構劃分,多為四句體,少部分為“雜體”和“長歌”。明代吳歌承前啟后,之后清代、民國直至20世紀八十年代《五姑娘》《莊大姐》《白楊村山歌》等長篇敘事歌的發現,也都證明吳歌在歷史中源遠流長。
對于“吳歌”的概念,學者們各持己見,目前無定論。大部分人認為“吳歌”是根據地域劃分而得此稱謂,如顧頡剛先生所言“吳歌的地域包括差不多現在說江浙話的區域都是……大致自江以南,自浙以西都包括在內;所謂吳歌便是流傳于這一代小兒女口中的民間歌曲。”姜彬在其論著中的觀點基本與顧頡剛先生相同,認為吳語區域人民口中的民間歌曲都屬于吳歌[4]。錢小柏先生認為:“吳歌就是用吳語、吳音歌唱的,流傳于古今吳越一帶及其附近吳語地區的民間歌謠,包括一切吳歈、越吟在內。”過偉在《吳歌研究》中寫到“吳歌指漢語吳方言區的歌謠。吳方言區包括今江蘇、浙江、上海兩省一市。”錢正先生認為:“’吳歌’是一個文化概念,應該理解為’吳語之歌’”。
還有些學者認為“吳歌”只是指代一個歌種,馬驤認為:“山歌、小調、號子、兒歌…….在這多種民歌品種中,只有一個品種是‘吳歌’那就是山歌…….吳歌是‘吳地山歌’的簡稱,而不是‘吳語區域民間歌謠’的簡稱,它是一種歌種,而不是一個民歌‘體系’。”聶付生在《馮夢龍研究》中認為“山歌與‘吳歌’只是概念大小的問題,其實質完全一樣”。筆者以為,古吳越的疆域隨著時代發展領土邊界是有較大變化的,如果以“吳越之地”來概括,那“吳歌”的概念就會模糊不清,所以大部分學者以吳語方言區來定義會更加明確一些。綜上所述,吳歌的主體即為山歌形式,且吳歌的中心確定為太湖周圍,即如今的蘇南、浙北及上海西部。
那么在上海地區流傳的田歌又與吳歌有著怎樣密切的族屬關系呢?當地某些學者根據此地的地理特征以及馬家浜文化⑤馬家浜文化是長江下游地區新時期時代的文化類型,主要分布于太湖地區,年代約始于公元前5000年,距今約7000年,到前4000年左右發展為崧澤文化。、崧澤文化等與稻作生產有關聯的文化類型的發掘,推測田歌的原始形態也許在幾千年前,隨著栽培水稻農業的產生就已經被人們創造出并流傳于民間了。當然,如果此推測屬實,它可能也只是像田秧號子一般,是先民在田間勞動中為了配合勞動節奏而隨口喊出的,并不存在情節內容和抒詠性。太湖流域的人們也將田歌稱之為“田山歌”,此地為江河縱橫的平原地區,這樣的稱謂實際上并不是指演唱者在山上演唱,而是想表明在野外、室外演唱的意思,實則多在水田中歌唱。
馮夢龍《山歌》只記錄了歌謠,沒有任何曲譜資料,所以只能從歌詞結構和題材內容方面來找出兩者之間的共通之處。《山歌》中有六卷為四句歌謠,類似如今上海田歌中的四句頭小山歌,而“長歌”的結構相當于“田山歌”(大山歌),篇幅長大,歌詞甚至多達上千行。郭茂倩《樂府詩集》及馮夢龍《山歌》中的吳歌大部分題材與愛情相關,而在田歌的題材中,情歌同樣比比皆是,與馮氏收集的“私情類吳歌”相似的如《五姑娘·結識私情》(青浦)、《結識私情隔條街》(奉賢)、《私情山歌》(嘉定)。以下是青浦區流傳的小山歌《郎唱山歌像銅鈴》與馮夢龍《山歌》中收集的吳歌《山歌·唱山歌》的對比:
郎唱山歌像銅鈴,下風頭阿姐要來聽。(《朗唱山歌像銅鈴》)
郎唱山歌響鈴鈴,北塔寺造起兩三層。(《山歌·唱山歌》)
20世紀50年代后搜集的一批吳地歌謠作品集中,情歌仍占極大的比例。吳地的情歌之所以如此興盛,與當地山清水秀的地理環境、富裕豐饒的經濟文化與社會風尚等方面都有十分親密的關系。當地人民表達愛情的方式相對北方人而言,更為細膩纏綿,這是造成吳地多情歌的重要社會條件。另外在馮《山歌》集中有許多詠物類吳歌,展現了吳地的民俗風情,長江下游地區的田歌至今也存有很多類似題材的歌曲,如《十二樣棉花》《十杯酒》《十杯茶》等。
以上所述有關吳歌的歷史發展、題材內容、風格特點,對長江下游田歌的歷史研究有許多幫助與借鑒,兩者關系密切相輔相成。
上海地區的田歌主要分為兩類即小山歌和田山歌(大山歌),小山歌多為一人演唱的四句頭山歌,田山歌多是由歌班來演唱。小山歌流傳范圍較廣,在上海各區縣幾乎都有分布,如奉賢區小山歌《春耕》、寶山區《蒔秧歌》等。而田山歌在上海的流傳區域主要集中于西部,包括青浦區、松江區、金山區、奉賢區四區。之所以田山歌多流傳于西部地區,并不是一種偶然的現象,而是由這一區域的地理環境、勞動方式和文化條件所決定的。從地理環境方面來看,這一帶是典型的水網地帶,河流縱橫交叉,稻作文化底蘊深厚,這是大山歌能夠源遠流長持續傳承的首要條件,更是其形成形式豐富、歌手眾多、歌班發達等特點的必需條件。從勞動方式上來看,這一地區集體勞動形式較多,農忙季節當地人常以相互換工的方式,聚集在一起從事耘稻、耥稻等農務,這是此地歌班眾多的主要原因。另外在閔行、嘉定,寶山等區,也有一些領和形式的田歌流傳,只是不如前幾個地區典型。這些地區的人將演唱田山歌稱為“喊山歌”或“響山歌”等。
長江流域兩岸田歌流傳甚廣,凡插秧、薅草、耘稻、耥稻、車水,必有田歌相伴隨。稻農說:“插田不唱歌,禾少稗子多”,可見這類體裁具有很強的功能特征。雖然田歌伴隨勞動演唱,但它與完全受勞動節奏支配的“號子”不同,其形式更為自由多樣。它可以由勞動者個體伴隨勞動而唱,也可以由頭歌手帶領稻農一領眾和演唱,還可以完全由半職業的歌班站在田頭演唱。種稻勞作時間一般較長,為了配合勞動時間許多小山歌不斷擴充發展,逐漸形成了了田山歌(大山歌)的形式。每首田山歌可以用多種不同歌調串聯在一起演唱,較長的田山歌有時需一小時左右才可唱完。
青浦當地流傳著一個稻農們唱田歌的民間故事,當年乾隆皇帝所乘龍舟從金山寺出發經過蘇州,行到青浦福泉山時,突然田野里傳來一陣多人一起“哎嗨….哎嗨….”的聲音,時高時低。皇帝十分好奇,問大臣:“這是什么聲音?”這位官員明明知道是種田人在田里勞動時演唱的田歌,卻因看不起種田人便回答:“這是田蟲在叫。”皇帝心想田蟲哪會有如此大的聲音,于是便對他說:“捉一只來看看。”大臣沒法,只好差人到田里帶來一位唱田歌的人。乾隆皇帝見帶來的是一個人,便問道:“你們為什么要在田里叫呢?”種田人很害怕地答道:“小的們不是在叫,而是在唱田歌。”皇帝好奇,要他再唱一次,隨后這位稻農唱了一段高亢的田歌,皇帝一聽倒是覺得新鮮并點頭稱贊,“快起身,田歌很是稀奇,可還有人說你是田蟲叫呢。”[5]雖然這段歷史的真實性無法考證,但它給后人留下了關于清代人唱田歌情景的想象空間。眾人齊唱的歌聲也反映出那時人們已有搭班在一起演唱的習慣。
上海地區唱田歌最熱鬧的時節集中在每年農歷六七月,此時農活最多,眾人忙于耘稻、耥稻。農民在田間彎腰勞作時,排成一排,邊唱邊。另據青浦當地老人回憶,每到種植忙季,當地田歌班會被富裕人家特意請去唱田歌,來激發為其種田的人的勞動熱情。演唱場景一般是頭歌手站在田頭,敲打鑼鼓(也有不用鑼鼓者),隨后領唱頭歌,其他幾個歌手隨著接唱。由于種田勞動需要從早到晚進行,因此田歌班的歌也都要唱上一整天。歌手還常常會唱一些有趣的故事,或臨時編唱一段笑料,以取悅勞動的稻農。有時他們也會發號施令,指揮大家休息或變換勞動的位置。
夏日時節,上海很多村子中流行一種民間習俗,人們于晚飯后聚到一家的屋前場地上,把蘆柴皮和干草掃在一起,用火焚燒,俗稱“做蚊煙”,用來驅趕蚊蟲。隨后左鄰右舍聚集而來、同唱田歌,可以互相交流曲調,也可聯系配合演唱田山歌。農閑時,一些田歌能手會三五成群相約到鎮上的茶館,飲茶時相互講述新學的田歌內容。中華民國二十三年編纂的《青浦縣續志·雜記》中就有“唱田歌悠揚赴節,聲聞遠近”的記載,也是對當時歌唱景觀的概述。
綜上所述,幾千年來,稻作生產是江南地區的主要農業經濟類型,吳越文化也一直是此地精神文明的依托。田歌早已與稻作文化、歷史文化相融合,伴隨吳地人民經歷著多次社會變遷,一直傳承至今日,田歌班的歌唱景觀也早早進入了人們的記憶。
[1]董楚平.吳越文化概述[J].杭州師范學院學報,2000(2).
[2]姜彬.稻作文化與江南民俗[M].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
[3]許慎.說文解字[M].中國書店出版社,2015:1.
[4]姜彬.江南十大民間敘事[J].上海文藝出版社,1989:6.
[5]曹偉明,蔡豐明.上海田山歌[M].上海文化出版社,2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