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得過癮

嚴歌苓

假如說生命有度——把心與身的存在狀態從低到高排列成刻度的話，那么“癮”就是一種超乎尋常的生命度。

《紐約客》上有一篇文章，講到20世紀60年代美國藝術家們的生活方式時，總結是“他們或許活得不長，但都活得很濃烈”。

寫作之于我，便是一種秘密的過癮。我每天寫作，就是圖這份濃烈。一連多日不寫，就如半打盹兒地過活，新陳代謝都不對了，完全像犯了毒癮的人。對我來說，生命一天不達到那個濃度和烈度，到不了那個敏感點、興奮點，癮就沒過去，那一天就活得窩囊。

然而，能不能過上那把癮，取決于你認不認真，是否全身心地投入。

練瑜伽打坐，只有徹底投入才能進入佳境，出神入化。而投入的過程，往往不無痛苦。要多大的毅力、多嚴明的自我紀律，才能勒住意念的韁繩。半點消極怠工都會讓你前功盡棄。因為那涅槃般的極致快樂就在認真單純的求索后面，就在那必不可少的苦頭后面。

不認真的愛情，我不能從中獲得享受；不認真做人，我就會活得不爽透。

就連最不費事的癮也沒那么好過。酒是辣的，咖啡是苦的，人間極樂之事無不是苦中作樂。中國人最喜歡的兩樣東西：茶葉和白酒，難道不是滋味上最復雜、最不愜意的嗎？看看人們品茶品酒時的表情，齜牙咧嘴，苦不堪言。喝糖水不痛苦，卻也不過癮。原來小小地受點兒罪，大大地經歷一番刺激，而后靈與肉得到一種升華，一種超飽和狀態，就叫過癮。那和我通過每天長跑、打坐、寫小說所過的癮，本質有什么不同呢？

本質都是要從自己的軀殼里出來一會兒，使自己感到這一會兒的生命比原有的要精彩。在這時，你愿意寬容，與世無爭，為了去滿足那“癮”，你不和世人一般見識。你相信他們身不由己，而你有那樣一個秘密的辦法，能給自己一剎那的絕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