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靜
從前,人們閉門讀書,兩耳不聞窗外事;如今,人們打開一本書后,第一件事可能是拍張照發到朋友圈。
“拍張照發到朋友圈”,8個字,需要的時間卻是30分鐘。拍封面,扉頁,還是被自己畫了線的內文,這是一個問題。書充滿整個鏡頭,還是帶出一點家里的背景,比如擺滿了書的書架,或者高高摞起的一堆書,還是索性讓墻上那幅畫入鏡,這是另外兩個問題。拍十來張,選出其中一張光線、角度和背景俱佳者,再打開一個濾鏡軟件,選一款最具書香味的……還不算完,這張圖配什么文案,這是第四個問題。
等一切完成,還要期待朋友圈的點贊和留言,焦慮恰恰剛剛開始。不過,開始的是社交焦慮,緩解的卻是知識焦慮,聽上去是個并不劃算的買賣,但至少,“我讀了書了,今天的學習配額可算完成了”。讓別人知道自己正在讀書,緩解的是本人的知識焦慮,這可能是“知識大爆炸”時代了不起的乾坤大挪移。
還有一種騰挪也很奇妙,知識付費APP里,有一款服務是解讀書目,你可以在20分鐘或半小時聽完一本書的概要,比如聽完一本孟德斯鳩的《論法的精神》只需要5塊錢歷時29分鐘,或者,干脆聽一本《住在我心里的猴子:焦慮那些事兒》來緩解緩解焦慮。
大部分知識焦慮的發生場所是在線上,微信朋友圈、豆瓣或知乎等社交網絡是最常見陣地。我采訪的人當中,有些人制造知識焦慮,是感染源,有些人則是焦慮感染者。
1985年出生的臧卓然猛然胖起來是近半年。換了家投資銀行,跟體重猛增成正比的是工作量,但主要原因是“家門口的運動場在修”。“公司辦健身卡8000元,自己辦是4萬元,我錯過了公司辦卡節點,所以要多出4倍的錢!”他搖搖頭。
一周工作100個小時是他們投行從業者常掛在嘴邊的話,但臧卓然每周還要“擠出5個小時”去北京語言大學上兩節阿拉伯語課。這是他學的第6門外語。
“6”這個數字可能并不準確,他自己有時候也搞不清楚究竟學過幾門。臧卓然高中畢業后去了英國,先在威爾士大學讀政治學,念碩士又到了華威大學(University of Warwick)。“現在但凡新進公司的畢業生,都是MIT那些名校,我們當時,Warwick就算不容易啦。”在威爾士大學,臧卓然在幾個第二外語里選擇了法語,他發現,自打懂了法語,對法國大革命的理解就跟從前不同了。這對歷史迷來講是個特別大的福音。學完法語,他又緊接著捧起西班牙語教材。
臧卓然危機感很強。他發現公司進一個實習生,做Excel表和PPT都比自己厲害,幾乎是剛看到交到手里那張齊整清晰的表格,他就會立刻感到焦慮。“別人都說,我干這行十年,不需要再擅長做Excel和PPT,但我就是不爽,因為他比我厲害。”
當然也不可能真的去重新學習辦公軟件。“那幫孩子大學時就考出了會計師證,腦子又快又好,身體好能熬夜,那怎么辦?只能跟他們比混社會,比人文涵養。”
臧卓然崇拜霍金,微信頭像是愛因斯坦那個吐著舌頭的最著名的形象。他的朋友圈一派古怪稀奇的知識點,完全看不出是個“干投行的”,因為他“就是要挑別人不懂的分享”。有時候會挑一個飯點兒,在辦公室里讀一本《西班牙語方言諺語》,來叫他吃飯的同事看到封面一定要嚷一句:“看這東西干嗎?走走吃飯去,回來好干正經事。”正中下懷。
學完西班牙語,不過癮,臧卓然開始向希伯來語、古希臘語進發,由此,他開始讀《古蘭經》《圣訓》。有一回在撒路撒冷,同事們吃驚他怎么到了這兒還能跟當地人談笑風生。“這不就是優越感嘛。談笑風生這個事兒,跟具體談什么內容沒關系。”臧卓然說。每當此時,臧卓然的焦慮大量得到緩解,“別人不會的東西,我會”,這種優越感或許正在幫助他應對“90后”們攜高智商和高學歷來勢洶洶造成的壓迫感。
學習越來越小的語種,緩解越來越大的焦慮。古典敘利亞語是他剛剛瞄上的語種,整個中國還沒有哪個大學開設了這門課,直到不久前,北京大學來了一位日本學者要講講“閃米特語族中的古典敘利亞語”,他去聽了。教室里近40位同學,大都是希伯來語或拉丁語專業的學生,他這個干投行的很異類。
相比于臧卓然,用其他冷僻知識處理職場焦慮是優越感實現的途徑之一,另一部分人則需要以職場知識來處理內心焦慮。
“90后”Leslie畢業于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長相甜美,簽過經紀公司,最終覺得演員這條路不適合她,在一家公關公司做了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公司節奏相對穩定,所以她總是在開車上下班路上聽音頻書,“一本書花半小時就能聽完,效率很高”。
她入坑是從一個知識付費大咖的演講開始的。一個朋友把演講分享給她,她聽著覺得挺有意思,但是要聽完,就得下載APP,從此成了付費用戶。很快,她被拉進了若干個相關的微信群,大都是陌生人,但很多人買了課程就會分享到群里,“像念書時那種互助互利的學習小組”。
某種程度上,這些軟件本身正是焦慮的生產者。打開,像是進入一個知識超市。第一次進入界面看到精品課、免費專區和訂閱專欄等諸多項目,一個個都像在搖旗吶喊著“快來學我”。有的軟件內部,單列一欄叫“知識賬本”,仿佛暗示不是我想要學習,而是我“欠了知識一屁股債”,學一本就還一點債。
Leslie很少在微信朋友圈曬學習成果,因為那樣做得截圖,顯得太刻意。但是線下遇到使用同一軟件的朋友,大家會互相拿出來,比一比各自的學習時長,這個數字就在知識賬本里清晰可見。
她還使用過一個常見于微信朋友圈的閱讀打卡產品。主要是學英文,每天固定時間學習,通常只學10分鐘。Leslie一開始還做得挺認真,從迪士尼系列,逐漸學到了歐·亨利的小說。“但有時候為了打卡,學得很潦草,學完要做題,但反正做對做錯也還是能打卡。”后來慢慢就趨向于完成任務式打卡。再后來,有個周末空缺了兩次,接著再讀到的內容跟不上,索性就放棄了。
Leslie的朋友圈里有好些創業者,她注意到,他們長年累月地堅持發朋友圈,例如,“目標一年一百本書,半年就把這些書聽完了,超前完成任務”。往往也是同樣幾個人,加班到凌晨兩點或一天飛了幾個城市,這些也是一定要發朋友圈曬出來的。
創業者們的知識焦慮通常就用100本書或1000個小時的學習時間緩解,就像完成KPI(關鍵績效指標)。Leslie的理解是:“有些創業項目暫時見不到成績,他們就需要不斷向投資人表明自己一直在學習。”
也有小部分人在意的是知識本身。
“學習使人快樂”,倘若沒有這一類型的快樂,焦慮應運而生。但緩慢獲取知識帶來的快感,似乎正在被快速通道消解。“我知道別人在朋友圈看一篇5分鐘的文章,肯定不如我一本書一本書看下來的扎實,但是因此獲得的快樂呢,會不會跟我那么多年的學習一樣多?”一位雜志編輯發出這樣的疑問。朋友圈里滿天飛的干貨和各類浮于表面的文學藝術解讀,顯然正在成為這個疑問的注腳。
看上去,“學習使人快樂”正在以可以量化的方式,在知識付費語境里更迭出新的語義。快樂原本無法量化,但在知識付費語境里,快樂沒準兒就是199元買12堂心理學的課,或者299元包年,全平臺大書小書任意聽。只要299元,解決一整年的知識需求,這樣一想,那可真是劃算的買賣。
家住河南鄭州的書評人思郁曾是這類聽書音頻的生產者。知識付費興起后,他陸續接到一些音頻的解讀約稿。“對我們這些長期寫書評的人來講,一個字一塊錢,這個價格很誘人。”他接了若干個這樣的“活兒”,要求是把書面語變為大白話,并且有公式有模板,思郁立刻明白,“這種工作,跟創作毫無關系,也根本不是書評”。
其中那本馬爾克斯自傳《活著為了講述》的解讀工作,他拖了整整4個月。“這本書我非常喜歡,所以就越是整理不下去,把馬爾克斯的一生整理成七八千字?那我當舍棄他的童年部分,還是省略他當記者生涯那一段故事?”最后勉為其難地交了過去,并打定主意不再干這類工作。
與此同時,思郁在“豆瓣”上有3萬多粉絲,他標記“想讀的書”36178本,“讀過的書”2793本,但標記“想讀”不會產生焦慮,書買來沒時間讀才會。思郁說他家中藏書上萬本,每年真正讀完的書數量在100本左右。“看多少本書,我不定目標,這樣會更焦慮。但一年100本差不多是我讀書的極限,要吸收要整理,真不知道那些每年讀300本的人是怎么完成的。”
每年,思郁都會列書單分享給豆瓣網友,某種程度上,這也為網友們制造了一點點知識焦慮。豆瓣上一個名叫“買書如山倒、讀書如抽絲”的小組,成員有36.4萬之多。另一個多達70多萬組員的“每天提前上床N小時我們一起讀書”小組,在朋友圈打卡讀書出現之前,就有人在此發帖閱讀打卡,如今仍十分活躍。
畢業于中山大學新聞系的朵夫給自己定了讀完120本書的目標。因為曾在出版社工作,他接觸了一批作家和書評人。但他們恰好正是朵夫的焦慮來源之一,他們在朋友圈分享的內容,有時候他連聽都沒聽過。2017年,他讀了80本書,所以2018年他決定給自己加點量。“這能緩解自己的長期焦慮,因為值得讀的書那么多,而每年又不斷有好書出來,書太多了,讀不完。”怎么辦?“盡可能多讀。”為了監督自己,朵夫每讀一書,就發到朋友圈。一開始會覺得不好意思,而且這種不好意思還是雙重的:一方面,他感到自己讀的有些書畢竟非常基礎,特別是在朋友圈里那些真正的讀書人看來;與此同時,也擔心這在另一些朋友看來是在炫耀,“就你讀書多,就你讀書快”。
他說服自己的方式是,把它當作行為藝術。別人都在發吃喝玩樂相關的內容,他偏就發些沒人感興趣的讀書。實際上他也發現了,吃喝玩樂的內容得到的點贊和評論相對多,而讀書的部分則總是相對平靜。也有人會評論,真羨慕你每天能有那么多時間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