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詩婷

宋洋在新電影《暴裂無聲》里飾演啞巴農民張保民
“你是演員嗎?”
“我不是,附近村子的,來看看熱鬧?!?/p>
“唬我吧?”
“你看我像嗎?”
“倒也不像?!?/p>
宋洋坐在那,整個人陷在椅子里,得意地講述他在內蒙古拍攝《暴裂無聲》時和當地老鄉插科打諢的情景。
擠在農民堆里的宋洋穿一身破棉襖,黝黑的臉上掛層土,棉褲很厚實,這讓他走起路來有點僵硬。裝在這身行頭里,宋洋就不再是宋洋了。他是張保民,《暴裂無聲》里倔強的啞巴農民,尋找走失的兒子讓他陷入一場權錢交易。張保民沒有文化,但不慫,認死理,任姜武飾演的昌萬年威逼利誘,他始終沒把秘密交代了。
宋洋想起那場頗有寓意的戲。昌萬年在他金碧輝煌的辦公室里削羊肉卷,上好的羊肉,經過妥善處理,削肉機卻被一塊骨頭卡住了。鏡頭一轉,張保民已經到公司門口了?!八褪悄菈K又臭又硬的骨頭。”宋洋說。
為長成這塊“骨頭”,宋洋吃了不少苦。兩年前,導演忻鈺坤為《暴裂無聲》選角,年齡合適,“能實打實地打”,還能在劇組待上足夠時間的男演員本就不多,宋洋是備選之一?!暗谝淮我娒妫瑢а莺鼙罎?。”宋洋心里有數,“他覺得我和張保民一點也不挨著。”
“消瘦、精干、白,臉上干凈,穿得特別陽光?!边@是忻鈺坤對宋洋的第一印象。當時,他拍完徐浩峰的《師父》不久,前一部戲是中國版《深夜食堂》里的黑社會大哥,整個人都端著,忻鈺坤心里沒底,不知道宋洋與張保民之間隔多遠。
那就試試戲吧。試戲之前,忻鈺坤給宋洋本人和他公司的工作人員都發了微信?!坝袀€不情之請,很冒昧,能不能熬個夜?”宋洋一看這要求就明白了,“是要我泄掉眼里的精神勁兒”。
“他還是挺讓我驚訝的?!毙免暲ふf,為試戲熬一宿已經很配合了,當天,宋洋還帶了自己準備的道具——醬豆腐、干饅頭和一件很舊的T恤,“連胡子都已經留起來了”。
宋洋心里清楚,即便配上醬豆腐,把很舊的T恤反穿在身上,眼前的他離張保民依然有段距離,他要給導演展示的,是自己的可塑性和對這個角色上了心。
如他所愿,這份“上心”打動了導演,宋洋得到了成為張保民的機會。但面對這個角色,他心里還是有些怕?!斑@和徐浩峰的電影不一樣,那是個獨立的世界,怎么演都有道理。張保民是個農民,有現實參照,他離我的生活又太遠了?!背抢镩L大的孩子宋洋說。
備戲那段時間,宋洋家里正裝修,他沒事就盯著工人看,想找點體力勞動者的感覺。“但你找不到,一線城市的務工者都想成為都市人,也端著呢?!?/p>
他主動提出和導演一起去勘景。到了現場,工作人員把他扔在張保民的“家”里,他在院子里轉悠,看看羊,再看看雞?!昂髞戆l現,也沒用,你缺乏真實的人給你的帶動,接不到這個地氣?!彼窝笳f。
折騰自己,做很多可能是無用功的事,這是一直以來宋洋尋找角色質感的笨方法。進組前的那一個月,他胖了又瘦,想有一個農民的身材。他也往自己的嘴里塞過雞骨頭、棉花等小道具,想讓自己看起來更像個斷了舌頭,嘴里別著勁的啞巴。
“真正找到張保民的感覺其實是在電影開拍后?!彼窝笳f,戲一開拍,十里八村的老鄉都來看熱鬧,沒戲的時候,他也不歇著,穿上破棉襖,支開工作人員,自己扎到老鄉堆兒里瞎聊天。助理負責偷拍,記錄下他在片場的狀態,他會反復翻看。
“你洋哥呢?”有次,忻鈺坤著急找宋洋?!爸砜纯次?,伸手指了指。我一看,宋洋就在邊上站著呢,你一點不覺得他是演員,完全藏在老百姓中間了?!蹦且豢?,忻鈺坤覺得,宋洋終于成了張保民。

接連主演了三部徐浩峰的電影后,宋洋嘗試轉型,但動作戲依然是他的優勢
在成為佝僂著脊背的張保民之前,宋洋那身挺拔精干的氣質要歸功于三部戲,《倭寇的蹤跡》《箭士柳白猿》和《師父》。
“三年的修煉,肌肉沒有強健地挺起來,反而干癟。只有他知道,在自己慘白的皮膚下,肌肉纖維是多么的緊縮密集,猶如遇水收縮的生牛皮——這在刺客界有一個專有名字,叫作‘干冷肉?!痹谛旌品宓男≌f《柳白猿別傳》里,刺客柳白猿用三年時間練就了精健的體格。宋洋則用徐浩峰的三部電影完成了自己由外而內的蛻變。
宋洋好像沒有那種被導演一見鐘情的運氣,那些他最看重的角色總會經歷一波三折?!靶旌品鍖а菀矝]第一眼就看中我。”他說。
8年前,徐浩峰正在籌備自己的第一部長片《倭寇的蹤跡》。朋友聽說了,就幫忙把宋洋的簡歷遞了過去。當時,宋洋還是在各個都市劇、古裝劇里演型男的小生,“頭發高高的,劉海兒低到蓋住眉毛,從頭到尾都很時髦”。這個形象和徐浩峰小說里冷傲的民國武林高手相去甚遠?!奥曇艉芎?。”這是從徐浩峰嘴里篩出的唯一正面評價。
拍一部武俠片,還是一部膠片電影,這對于有電影夢的宋洋來說太有吸引力了,他和幫遞簡歷的朋友都不想放棄。在那之前宋洋拍過一部叫《大明嬪妃》的電視劇,他們找到其中的一段打戲,遞給了徐浩峰。“頭發全梳上去了,臉干干凈凈的,古裝感一下子就出來了。”宋洋得到了第二次見導演的機會,那一次,他留了點小胡子,頭發也剪短了。
自此,宋洋走進了徐浩峰的武俠世界。講究道義倫常,克制而隱忍,這是徐浩峰武俠世界的里子;沒有飄逸的飛檐走壁,一拳一槍都是實打實,這是徐式武俠的面子。
“拍《倭寇的蹤跡》,整個人都是蒙的。”宋洋說,徐浩峰的硬派武俠和他曾經拍過的那些古裝戲都不一樣,身上要有點真功夫,最重要的是,要打心眼里相信那個隱秘于亂世之中的武俠世界,那種秩序感離現實很遙遠。
到了第二部《箭士柳白猿》,電影開拍前,徐浩峰把宋洋送去了泰安,跟嫡傳的師傅學習形意拳。到泰安第一天,師傅就召喚了排名前十的師兄弟為宋洋接風?!岸伎床怀鍪蔷毼涞??!彼窝笳f,“有的還挺著大肚子,肌肉并不精干,那是常年站樁,氣息自然下沉的體態?!?/p>
飯吃著,酒喝著,一位戴眼鏡的瘦師兄卻始終不上桌。這位理科男長相的師兄一進門就在站樁,三體式,左腿站完,站右腿。“還有幾分鐘?!睅熜趾霸??!暗饶??!睅煾荡?。站完樁,師兄湊上飯桌,剩菜剩飯一撥,吃完就撤了?!八俏浒V嗎?”宋洋不解?!安皇俏浒V,平時上班,下班回了家就是老婆孩子,他上哪練去?還守著點習武的本分,我們每次吃飯,他都抓緊時間練練?!睅煾到o宋洋解釋。
“有意思,這個武林世界真實存在著,只是脫離了某種語境和環境,就顯得有點突兀,甚至可笑了。浩峰導演的民國武林,也是這個感覺,沒落了,但真實存在,大家都講究點規矩和體面?!彼窝蠼K于摸到點門道,對角色、對徐浩峰筆下的武林都有了更深的理解。
在泰安的日子有點心如止水的意思,徐浩峰囑咐過當地的師傅,不讓宋洋多學,每天只是站樁、走五行拳?!盀槭裁床荒芏鄬W?我也不多問。我和浩峰導演的關系也像師徒關系,師傅不多說,徒弟不多問,我悟到了,和他說,對了,他就笑笑。在這方面,我挺像個老派人的?!本毩艘粋€月基本功,宋洋參悟了徐浩峰的意思?!叭_功夫都是花架子,足下生根,氣息下沉,這才是真功夫。”宋洋把自己的想法和徐浩峰說了,師傅笑了。
事實也的確如此,在《箭士柳白猿》的拍攝現場,宋洋學的形意拳招式都沒用上,徐浩峰重新編排了動作,唯一有用的就是那一個月的基本功,氣息下沉,后足跟發力,柳白猿的氣場全在這。
雖然和徐浩峰合作的第三部電影《師父》讓宋洋名氣和人氣大漲,但他自己最鐘愛的角色依然是柳白猿。他喜歡柳白猿身上的隱忍和俠義,更喜歡電影拍攝時自己的狀態。開機時,天氣不冷不熱,拍攝現場非常安靜,大家各干各的,也沒人找演員聊天?!拔也贿M帳篷,也不進車里,就在環境里一個人坐著,大家都繞著我走。”那是宋洋覺得最幸福的時刻,沒有出戲入戲,在那院子里、山野間,他就是柳白猿。
“咱們殺青了?!背猎诮巧锬敲淳?,聽到這話,宋洋一下子就哭了。“完了,這就結束了?!睅啄旰螅崞疬@段,宋洋依然動情。

演員宋洋
若不是徐浩峰開口,宋洋大概會在“硬漢武人”這條路上一條道跑到黑。
“導演確立影像風格,是特別可貴的,我會繼續下去。但演員只在一種類型片里生存是非常危險的?!彼窝筮€記得,那是在為《師父》做宣傳的趕場路上,他和徐浩峰坐在車里,徐浩峰說得云淡風輕,但有種推徒弟出門闖蕩江湖的意思。
徐浩峰在采訪中證實了我的想法。對于宋洋,他不想談太多,只回復了一段話:“我是宋洋本家,本家是天津話,自己人的意思。他是我的舊部,不是軍頭對小兵,也是自己人的意思。我們還有半個師徒之誼。宋洋已出師,不該我談他了,聽別人談他,是我現在的樂趣?!?/p>
跟隨徐浩峰拍戲的這些年,宋洋的事業雖沒有大起,但一直在向上走。他視徐浩峰為恩人,不是因為對方給了自己名聲,而是幫自己找到了出路。
“我不是那種運氣特別好的演員?!彼窝笳f。在遇到徐浩峰之前,他處于一個“熬”的狀態,“不缺機會,但是也沒什么很好的機會”。
當時,宋洋不知道機會在哪,只知道不能停,一年可能就在北京休息一個月,“也許哪部戲就敲開了哪扇門”。天生自帶焦慮感,再碰上這樣一個不進則退的行業,他把自己搞得很累。偶爾會碰上不靠譜的劇組,戲路還會走偏?!坝心敲匆欢螘r間,學了一身的壞毛病?!睂τ谘巯卤辉嵅⊙菁嫉牧髁棵餍?,宋洋是理解而同情的:“沒有人告訴你什么是對的,錯的甚至還被肯定、表揚,越努力就越錯,也不怪他們?!?/p>
“這太演了?!迸紶柭牭綄а蓊愃频脑u價,他會琢磨,雖然不能馬上明白,但這話是聽進去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宋洋的功課都是克服“太演了”這件事,結識徐浩峰之前是,未來,這依然是個表演上的大課題。
“出師”后這兩年,宋洋獨自闖蕩,沒有庇護,他也盡量不讓自己待在安全區。和從前的慌張相比,他更從容了?!百|量比數量更重要”,這是眼前宋洋挑選劇本和角色的原則。
從眼前的反饋來看,眾人對“質量”的定義見仁見智。中國版《深夜食堂》里戴著墨鏡的黑社會大哥是宋洋迄今為止最受爭議的角色,觀眾的質疑聲遠多于贊美。“這個角色就是危險的,看日本版時,我也覺得很尬,但在日本存在這樣的人,搬到中國來就水土不服了?!彼窝蟛患芍M提起這個大眾眼中不成功的角色,拍攝雜志大片時,他甚至主動要求,把自己卸妝的樣子和戴著墨鏡拿著紅腸的黑社會龍哥拼在一起:“不管外界認可不認可,在專業角度上我是沒有遺憾的,這就可以了,瞻前顧后太累了?!?/p>
這種不安全感讓宋洋著迷。拍完《暴裂無聲》后,他又接拍了一部好萊塢小成本電影《一分二》(Two/One)。自己一個人,帶著個翻譯,就飛去了加拿大。拍攝現場,時間就是金錢,翻譯沒有用武之地,宋洋和導演的交流全靠意會。“這你就更不能演了,語言不通,表演上自然不自然就看得更清楚了?!?/p>
在美式文藝片里,宋洋信奉的那些揣摩人物心理的表演技巧甚至用不上,“就得是真實的反應”。他還記得有場戲,自己和演對手戲的女孩分手,兩人對視一下,轉身各自走開?!稗D開之后,再看她一眼?!睂а輰λ窝笳f?!拔覟槭裁纯此??我對她的話產生質疑了嗎?我要怎么看這一眼?”宋洋心里嘀咕,但還是按導演的要求做了?!把萃晡揖椭懒?,沒有為什么,和人分開時,可能就是下意識地看一眼,這更像個生活中的人。”那場戲,宋洋沒看回放,但他知道那一眼看對了。
一段日子后,宋洋又在生活中再次領悟了這種表演方式。“我很宅,不是日常體驗生活的那種,這就導致,我的很多創作靈感要從影視作品和書本里得來?!彼窝笳f,最近他看了一部紀錄片——《生門》。比起生死面前的眾生相,更讓他感興趣的是產科主任李家福?!疤腥ち?,很專業,平時的狀態又很奇妙,你找不出他的行為動機和頭緒,但就是很鮮活的一個人,誰要是能在電影里塑造這么個角色,那絕對能拿獎了?!?/p>
在拍徐浩峰的三部電影之前,他更想紅,紅了就有更多資源和機會,就有更多選擇的自由。但眼前,過去一年他都在選劇本。雖然還沒大紅大紫,但業內人認可他,機會越來越多了,紅的欲望反而沒那么強烈了。
“你覺不覺得我們‘80后很可憐?”宋洋問我,也問自己。“大時代就不聊了,作為演員,我們剛出道時是鮮肉,那時的男主角是什么樣的?硬漢,大叔,我們只能演主角的兒子。都說熬幾年就有味道了,但當我們真熬到年頭時,鮮肉又崛起了?!?/p>
想了想,他又樂觀起來:“好在,現在越來越多元了。走穩了,不會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