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和晏
一個典型的奧拉維爾·埃利亞松(Olafur Eliasson)式的空間通常是由燈光、陰影、流水、鏡子和復雜的幾何結構構成的,在那里充溢著水的隱喻、光的衍射、鏡子的重疊、移動的陰影以及加劇的情感。這是難以言表的靜默美感,一切處于短暫的、不穩定的狀態,它比現實世界更加抽象純粹,又比虛幻世界接近真實。

埃利亞松作品《聚合彩虹》,2016年
在北京紅磚美術館,原本高9米、面積近800平方米的6號展廳已經被封閉成沒有自然光線進入的半圓形空間。沿著走廊往里走,突然間你被包圍在一個直徑40米的巨型圓環之中。這里只有黑與白,白色環形墻壁上布滿縱橫交錯的黑色線條,它們像是有規律可循的圖案,細看之下又難以辨識。
埃利亞松這件名為《未思之思圖志》的裝置作品創作于2014年,曾在巴黎路易威登基金會展覽上第一次展出。天壇回音壁似的結構一半出于真實,一半來自反射,平展的直墻上覆蓋著鏡子,給人一個完整圓形空間的錯覺。

埃利亞松作品《圓角(0°,18°,36°,54°,72°,90°》
交錯的黑色線條是被投射的圖案,它們來自五道鋼條編織成的同心弧形圍欄,圍欄中間放置了一盞緩慢旋轉的HMI燈。站在那里,你從對面的鏡子中看到自己的身影,燈光也把你的影子投射在墻壁上,同一影子再被鏡子反射,于是,同時就有四個“你”存在于這個空間中。當你靜立不動時,你會發現墻上的網格在緩慢地移動著,像是時間靜靜地流逝。
3月25日起,紅磚美術館為埃利亞松舉辦大型個展“道隱無名”,一系列沉浸式裝置、雕塑仍然建立在他偏愛的主題之上:光線、感知、運動、時間以及不斷變化的空間視角等。展覽題目原本引自埃利亞松的好友、哲學家蒂莫西·莫頓(Timothy Morton)對藝術的描述——“事物不可言說的開放性”,中文的意譯則采用了《道德經》中的四個字。
“道隱無名”不僅是展覽標題,也是埃利亞松今年為此次展覽創作的新作名稱。一個黑色外框的光環懸空在天花板貼有鏡子的展廳里,似乎超越了物理空間和反射空間之間的邊界,讓人聯想起埃利亞松2003年在倫敦泰特現代美術館渦輪大廳里安裝的巨型反射太陽。

《水鐘擺》,2010年“《水鐘擺》利用了水在頻閃燈照射下的舞動,水滴形成的細流仿佛懸停在空中,時間變成凝固的瞬間。頻閃燈的閃光捕捉到水在空間中畫出的一道道弧線,它的運動是不可預測的,時而柔和緩慢,時而迅速突兀。我對頻閃燈和水的試驗始于上世紀90年代,我想澄清的是時間究竟是從身邊經過的外部事物,還是與我們身為何人、身在何處息息相關的東西。”
圓環的內側布滿單頻燈,它的光芒將整個空間色彩消減成黃灰色調,這種燈通常為了增強安全性被用于隧道照明。與《未思之思圖志》裝置的環形墻壁一樣,這個完美的圓圈也是只有一半是真實的,另一半從觀眾的頭腦中構建出來。
埃利亞松出現在紅磚美術館里,他個子不高、身形結實,無論外表穿著還是接人待物,都流露著一種斯堪的納維亞式的低調與平等方式。在藝術世界,成名已久的埃利亞松以他的謙虛與平和著稱,然而,如果你接觸到他黑色圓框眼鏡后面凝重的眼神,你會發現那里還有他不能完全掩飾的強勢與偏執。
對于他的作品“不可言說的開放性”,埃利亞松的解釋是:“我喜歡事物彼此相關的觀點,但是這種關系的復雜性遠不是語言能夠完全描述和解釋的,藝術是這樣,世界也是如此。作為藝術家我依賴我的直覺和感覺工作,試圖給它們以形式與空間,這也是藝術吸引我的地方。”

紅磚美術館圓廳中展示的《遺失的指南針》是埃利亞松2013年的作品
埃利亞松的作品向來強調觀眾的參與和介入體驗,讓他們的身體一次次穿過由物理形態、感官知覺和時間運動轉化而來的特殊空間,8號展廳里的《聚合彩虹》就是利用反射和余像的手段,提供了一種只有在被觀看時才會產生的現象。
你的眼前是一道環形的細密水幕,一圈聚光燈由內向外照射,環形的內側隱隱出現了發光的彩虹。流水嘩嘩地響著,誘惑你穿過水幕去接近它。一旦走入環形水幕的中間,彩虹變得無比清晰,你甚至可以分辨出一段段色彩的分層。不僅如此,整個水幕上都布滿了這種奇特的色彩,像是某種神秘的、可遇而不可求的自然奇觀。事實上,水幕上若隱若現的色彩之所以能被看到,是因為光線被水滴折射和反射后,以特定的角度進入到觀者眼中。

《聲音銀河》,2012年“這件作品是由27個懸掛空中的多面體構成的環形,這些多面體可以分成九組,每組包括三個相關形狀。三個多面體中的兩個成對偶關系,也就是說其中一個多面體的頂點數量與另一個的面數量相等。將這兩個對偶多面體合并,就得到了該組的第三個多面體。對偶多面體排列在外圈,對應的復合物多面體懸掛在內圈,有一種一望即知的視覺邏輯關系。”
“表面上看埃利亞松的作品運用了許多現代技術,如果從更深層次上說,這些技術退后和消失了,我們感受到的更多是一種精神狀態,一種人與自然的共處方式。”紅磚美術館館長閆士杰這樣對本刊評價說。
還是2012年,紅磚美術館第一次展出了埃利亞松的室外作品《盲亭》。2014年,《盲亭》成為永久館藏品之后,如今依然矗立在美術館的園林庭院中。這是由兩個鋼鐵框架構成的同心構造亭,鋼架中交錯鑲嵌著有棱角的透明玻璃和黑曜石玻璃。如果你走向亭子的中心點,黑曜石玻璃變多了,站在最中心點的時候,黑色玻璃板的排列導致從內向外的視線被阻擋,變成了“失明”的亭子。
“人的一生總是努力走向世界的中心,常常走向中心的時候,我們忘記了自己要做的究竟是什么,這是這件作品背后的象征意義。”埃利亞松對本刊說。
埃利亞松1967年出生于哥本哈根市,在此一年前,他21歲的年輕父母剛剛從冰島移居到那座城市尋找工作。父親是廚師,母親是裁縫師。他的母親來自一個歷史可追溯到11世紀的冰島漁村,父親的家庭更偏向藝術,祖父是出版商,祖母是攝影師。埃利亞松4歲的時候,他的父母分居了,他的父親又回到了冰島。

《明日共鳴器與昨日共鳴器》,2018年“這件作品的核心部件是一個斜邊玻璃環,原本是菲涅爾透鏡(Fresnel Lens)的一部分。1822年,法國物理學家奧古斯汀·菲涅爾將它用于燈塔透鏡,在燈塔中集聚發散的光束,以一個固定的角度投射出去來增加光的強度。鏡片表面一面為光面,另一面刻錄了由小到大的同心圓,利用光的靈敏度和接收角度來設計紋理。在這里,我利用透鏡的螺紋在墻上繪制出彩色的同心圓條紋。”
童年的假期,他與冰島的親戚在星辰、極光和極晝中度過,他對光線的特殊敏感也許就來源于此。14歲左右,他從電視上看到霹靂舞,就和兩個朋友結成了一個霹靂舞團體“哈林槍”,穿著他母親縫制的銀光閃閃的氨綸服裝,曾經還贏得了斯堪的納維亞的霹靂舞冠軍,這段經歷也許解釋了他對身體如何穿越空間的興趣。
為了拉近與父親的距離,1987年,埃利亞松決定申請丹麥皇家美術學院。“如果我說在青少年時代對藝術的興趣沒有逃避現實的因素,那是撒謊,當時我把申請藝術學校當作一種切斷與外部世界關系的方式。”他現在這樣說,“一旦我進入學院,我才意識到藝術是關于連接的,不是走出這個世界,而是直接進入了它的核心。比起成為一個好藝術家,讓我的父親更喜歡我,更重要的是塑造世界。”
直到現在,無論是在“道隱無名”的開幕式上,還是在中央美術學院《意識參與的能量》講座上,埃利亞松都在反復向聽眾強調這一觀點。對他而言,藝術是將思想轉化為行為的重要手段。
中央美術學院實驗藝術學院院長邱志杰是2009年在798藝術區“彩色的物”展覽上,第一次見到埃利亞松的作品。他這樣評價說:“大體上來說有兩類藝術家,一類非常重視形式,深入思考自己關心的問題,另一類藝術家更加外向,關心社會與人生的問題。埃利亞松花了很多時間深入研究幾何、數學、材質和結構燈,另一方面又在作品中融入環保議題和社會問題,他是非常少見的能把兩者融合在一起的藝術家。”
面對溫室效應,“小太陽”就是埃利亞松從2012年以來深感自豪的社會企業項目,他和工程師弗雷德里克·奧特森一起開發的太陽能LED燈,如同一朵黃色的小向日葵,意在為全世界生活在沒有電網地區的1.2億人提供清潔廉價的光源。如今非洲投放的“小太陽”已經有40萬個,每個使用它的家庭,每周減少使用1美元的汽油。如果他們使用汽油或煤油燈,所產生的環境污染是“小太陽”的千倍之多。
除此之外,他還想要面對撒哈拉以南非洲人民流動帶來的一些宏觀挑戰。去年威尼斯藝術雙年展上,他實行了一個協助非洲難民的“綠燈”項目,在城市不同角落去布置一些教育空間,他的藝術團隊與科學家、社會學家、城市設計師等一起合作,讓難民和當地的居民產生更好的融合。
“氣候變暖可能是我們共同面對的最大危機,也許還有一個大的危機就是難民潮問題。過去兩三年里,有史無前例數量的難民涌入歐洲,歐洲作為一個整體,我覺得完全沒有成功應對這個問題。”他的語氣中充滿了憂慮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