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檔案所見新中國前后一個小知識分子的改造歷程"/>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張俊峰 張 瑜
(山西大學 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山西 太原 030006)
中國社會史研究已興起和發展30余載,其學科理論和研究領域也在不斷地深化和拓展。特別是近幾年來,當代社會史的研究已成為社會史研究領域的重要議題,引發了不少學者的關注:“中國社會史的研究有必要延伸到現當代史,從社會史的角度去重新審視中共黨史、中共革命史,乃至當代中國史的研究。”①行 龍:《中國社會史研究向何處去》,《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經過多年發展,以中國社科院當代中國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中國當代史研究中心、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為代表,形成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的重鎮。就具體研究路徑而言,主要包括三個方面,一是村莊研究,二是專題研究,三是大數據研究。②村莊研究代表性成果主要有:張思主編:《中國農村變革:家族、村落、國家——華北農村調查資料集》,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張思等:《侯家營:一個華北村莊的現代歷程》,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行龍:《回望集體化:山西農村社會研究》,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專題性的成果主要有:韓鋼主編:《中國當代史研究》第1—3輯,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張樂天:《告別理想——人民公社制度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大數據研究路徑的代表作有:胡英澤:《集體化時期每個村莊都具有典型性:〈階級成分登記表〉數據庫初步研究》,《開放時代》2017年第5期;另外,曹樹基帶領的團隊特別關注文獻中的各類數據,并將之視為研究中國當代史新方法。就資料而言,檔案無疑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是從新的角度認識歷史事件的重要資料。但是限于其開放程度,研究者很難對這段歷史形成完整、準確的認識。因此,充分挖掘、利用基層檔案資料,進行一場“史料革命”,才能促進當代社會史的興盛與發展。③行龍:《“資料革命”:中國當代社會史研究的基礎工作》,《河北學刊》2012年第2期。
本文充分利用了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所藏集體化時代村莊檔案,以在時代變遷中一個小知識分子董心誠的命運為例,通過挖掘其身份和心理的變化,嘗試從個人生命史角度,來理解歷史事件背后的真實情感和心理訴求。惟有如此,才能真正感知、觸碰到歷史的溫度和脈搏,才能真正把握歷史行動者的內心策略和人生感受,才能突出社會史研究的豐富性和生動性。
董心誠是山西省陽城縣N村人,初中文化。童年和少年時代的他,分別在陽城、榆社和晉城等地接受了小學和初中教育,按照當時山西所執行的“壬戌學制”,即初級小學4年,高級小學2年,初中3年,高中3年,到1937年5月初中畢業,此時的董心誠應是十六七歲。
按照學制推算,董心誠入學的時間不會晚于1929年,恰逢民國時期山西教育迅速發展的年代。20世紀20年代,由于閻錫山大力推行教育,山西省因義務教育興辦得力而獲得“模范省”的稱號。在這樣的背景下,陽城縣興辦初級小學共227所,教學班285個。④趙德瑛主編:《陽城縣教育紀實:1976—2009》,山西省陽城縣老區建設促進會2014年印,第119頁。山西省實行區村制后,全縣設5個行政區,共111個主村⑤陽城縣志編纂委員會:《陽城縣志》,北京海潮出版社1994年版,第12頁。,按照這個比例,在1920年代,陽城縣在主村至少擁有一到兩所初級小學,兒童入學率能達到一半以上(51%)。⑥趙德瑛主編:《陽城縣教育紀實:1976—2009》,山西省陽城縣老區建設促進會2014年印,第119頁。但即便如此,普通百姓的受教育程度依然不容樂觀。入學率高,但畢業率極低,中途輟學者不勝其數,初小與高小比例很不均衡,能升入中學讀書者,更是少之又少。
鄉村民眾受教育程度低,成為傳統社會的普遍現象,農民貧困是導致這個現象很重要的原因⑦根據朱震寰對全省22個縣50個鄉村65個學校教育情況的調查,因家貧無法入學者,占80%上下。原載于朱震寰:《山西鄉村教育概況之調查》,《新農村》1933年第13、14期。收錄于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二編鄉村社會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96—118頁。,普通農民一度認為讀書是富人的事,與他們無關。“村民送兒女入學,多為對學校一種敷衍舉動,并無完成國民教育之意志與能力,所以入學不久,即半途輟學。”⑧原載于劉容亭:《山西陽曲縣二十個鄉村概況調查之研究》,《新農村》1933年第3、4期調查專號。收錄于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二編鄉村社會卷,第179—197頁。由此,鄉村社會充斥著大量文盲和半文盲也就不足為奇了。⑨到 1949年,陽城縣20萬人口中,文盲半文盲占80%以上。費孝通則更深層次地剖析了鄉村民眾為何對教育漠不關心,他認為鄉土社會中存在文盲,是由于鄉土社會的本質,“鄉土社會是一個面對面的社會,有話可以當面說明白,不必求助于文字”⑩費孝通:《鄉土中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9頁。,換句話說,在日常生活中,并不需要文字的幫助,這就解釋了大多數普通鄉村民眾為何會認為讀書無用。
董心誠的父母應該不會是普通農民,否則也就沒有他至少九年的學生時光了。根據當時的普遍情況,我們可以推斷他的家境還算不錯,至少優于普通人,父母親有可能經商、做官或任教,家庭收入能支撐他輾轉三地讀完初中。作為董心誠本人來說,在當時失學率頗高,整個社會學習氛圍并不濃厚的環境下,中途未能輕易放棄,并完成了初中學業,還是頗有志向的。
也正是這九年的學習生活,讓董心誠有了讀寫能力和文化積淀,使得他在鄉村社會生活中比不識字的人更具有優勢:“他們可能比較有主見、在地方上具有明顯和其他普通百姓不同的地位。他們可能對自己所遭受到的錯誤對待或傷害更為敏感,表達自己的情感更清楚有力。他們可能比其他普通百姓更聰明,更見多識廣。”①蕭公權著,張皓、張升譯:《中國鄉村——論19世紀的帝國控制》,臺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555頁。初通文墨的他具備了成為一個小知識分子的必要條件,也影響了他的品性和今后人生的發展方向。
1937年5月,董心誠正式結束了學生生涯。未過多久,抗日戰爭全面爆發。或許是受全國范圍內抗日浪潮的影響,血氣方剛的青年董心誠選擇了參軍,就近加入孫殿英部隊②中原大戰時,依附于馮玉祥和閻錫山的孫殿英部被蔣軍擊潰。張學良率部入關后,馮、閻失敗,孫殿英率部退到山西,駐防晉城一帶。張學良將孫部改編為第四十師,孫殿英任師長。抗戰期間,蔣介石給了他一個新編第五軍的番號。1943年在河南對日作戰時被俘,旋投汪偽任“豫北剿共軍總司令”,設偽新五軍司令部。,開始了他的軍旅生涯。
參軍頭一年,他被安排在孫殿英教導大隊學習。在文化程度普遍不高的新兵中間,董心誠被選中擔任班長職務,加上個人的勤奮努力,使他在部隊連連晉升,成為一名低級軍官。1938年10月,董心誠被分配到孫殿英4師24團2營7連,由最初的下士班長、準尉軍務長,升至中尉排長和上尉排長。1943年2月,在孫殿英繼深班學習一個月后,他又先后被委派到24團2營7連、1營2連擔任中尉排長。
1945年8月,隨著抗日戰爭勝利,孫殿英部被改編為新編第四路軍,成為“國民黨先遣軍”,負責在京漢線新鄉至安陽間牽制八路軍。③1944年春,孫殿英第五軍第七師師部及二十三團進駐河南省浚縣,1945年8月,冀魯豫分區部隊和地方人民武裝解放縣城,孫殿英部撤至汲縣。董心誠隨部隊到河南,成為24團小炮排上士副排長。1946年6月,國民黨挑起的全面內戰爆發,孫殿英部被改編為第三縱隊,駐防河南湯陰。董心誠追隨部隊反共,成為共產黨和解放軍的敵人,也給自己留下一條無法抹去的歷史“罪惡”:
1946年9月間,我在當上士排付時,在人民解放軍撤離河南省濬縣作戰中,偽新五軍24團團長朱錫岑帶領全團進往濬縣城內。當天我奉命在城查戶口,到王天中(當時在匪23團任連長,不在濬縣駐)岳母家(地主),她們和我談了斗爭她的情況。次日,王天中岳母的弟弟(河南省濬縣城內人)張書芳(偽新五軍四師23團團部文書、上士)到我排報告,并報告給營長關云山(河南省淇縣城內北街人)。當時營長命我帶士兵三名,由張書芳引路到城內北街朱家菜園把當地農會副主任李鳳吾抓住,交營團□團部,處死在西關衛河橋上(證明人偽團長朱錫岑、偽營長關云山)。④董 心誠的《自我檢查》,1972年3月8日,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藏。
農會(農民協會)是共產黨領導的農民群眾組織,代表著農村貧雇農和其他勞動者的利益。1945年民主政府建立后,浚縣的農會發展很快。到1946年春,全縣共建立農會150余個,是當時農村的主要革命力量。⑤浚縣地方史志編纂委員會編:《浚縣志》,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701頁。鑒于此,當年冬天,國民黨大舉進攻解放區,農會遭到摧殘,大批農會干部慘遭殺害。從表面上看,李鳳吾是遭到被斗地主家人(主要是弟弟和女婿)的報復,但在當時的背景下,農會顯然是國民黨在農村攻擊的目標,農會領導人就成為其迫害的對象,董心誠則扮演了迫害中共基層干部的幫兇和劊子手的角色。
1947年5月1日,人民解放軍占領湯陰,孫殿英被俘,并于當年病逝于戰俘營。隨著孫殿英部隊的解散,1947年5月到1948年8月,董心誠輾轉在蔣介石軍官隊中作了中尉隊員。新中國成立后,由于其國民黨軍官的身份,董心誠被分派到廣西桂林中共第四野戰軍教導團進行改造學習。直到1950年元月,才結束了他12年的軍旅生涯,返回自己老家。
當兵之余,董心誠利用其在軍隊的便利條件,于1942年3月到1943年1月和1947年5月到1948年8月之間,分別在陽城縣應朝村、河南鄭州、廣西桂林等地,做一些和軍隊有關的鐵貨生意,為自己積累了一部分財富,成為他的“經濟資本”。在大多數目不識丁的老百姓中間,受過初中教育的董心誠有了普通人不具備的“文化資本”,這也是他在孫殿英部隊中獲得一官半職的重要基礎。正是這看似不起眼的一官半職,讓董擁有了一定的“政治資本”。在當兵和經商的過程中,董積攢的人脈關系也使他具有常人不能及的“社會關系資本”。于是,知識分子、低級軍官、小生意人各種身份交織在一起,使他內心產生了一定的成就感和優越感。這種不能和普通人“平起平坐”的優越感一直持續到1959年。
解放戰爭結束后,董心誠在接受了初步改造學習后放棄繼續當兵,選擇回老家謀生。回到家鄉不久,因其有初中文化,獲得了進學堂當老師的機會。1950年4月,董心誠被安排到陽城縣師范學校學習,后來在崔凹、上芹、一高等校做了民辦教員。此時的董心誠在思想上對于共產黨建立的新政權似乎沒有什么好感,甚至有抵觸心理,并發泄在一次普選運動中。對此,他在一份檢查中這樣交代:“1954年2月在偉大的普選運動中犯了錯誤,不愿意群眾在家里開會,摔了兩盞燈,破壞了普選工作的順利進行。為此,撤職教員,管制三年。回村勞動改造,期滿解除了管制。”①董心誠:《自我檢查》,1972年3月8日,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藏。
因這次普選運動在中國歷史上規模空前,是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勝利召開的基礎,關系到新中國人民民主制度的發展,從中央到地方,對普選運動都極為重視。在這場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普選運動中,董心誠反應冷淡,只知道以他從前的地位,普通老百姓是不可以隨意進出他家的,沒有意識到新中國成立后,勞動人民翻身做主,一個新時代新社會已經到來了。在大規模的政治運動尚未展開之時,董心誠尚未意識到自己即將面臨的人生轉折。此時的他,還與周圍民眾一樣,在政治上擁有同等地位和權力,甚至他還覺得自己“高人一等”,用“摔燈”這種不合作的方式來表達一個小知識分子內心的清高。這樣做的后果不僅使他丟掉工作,受到懲罰,還給人們留下了不擁護黨和新政權的印象。幸運的是,這次管制期滿后,董心誠又先后在陽城縣潤城文補校、城關工讀中學、城關民辦學校擔任教員,他的生活似乎并未受到什么影響。
1955年7月1日,中共中央發出《關于展開斗爭肅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指示》(“七一”指示)。按照中央的部署,在全國范圍內分批開展了肅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運動。斗爭包括兩方面內容,一是社會鎮反,主要打擊社會上公開的敵人,二是黨政軍民等機關內部肅反,清查打擊鉆入革命隊伍內的敵人。山西省的肅反運動從1955年7月開始,1961年全面結束,歷時6年時間,先后分七批進行,參加肅反運動的總人數達235.8萬人之多。②山西省史志研究院編:《山西通志》第32卷《黨派群團志》,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77頁。
董心誠是在1959年7月6日結束的第五批肅反運動中被清查出來的。此前在他的個人簡歷中,有意隱瞞了1946年參與殺害農會副主任李鳳吾一事。③《 對蔣匪軍政警憲人員中的反革命血債分子董心誠的結論》,1959年6月16日,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藏。檔案中逐年記述了董心誠的經歷,唯獨沒有1946年這一條,據此判斷應是他本人刻意沒有提供。盡管時間已經過去十幾年,董心誠也由一名國民黨軍官變成新政權下的一名鄉村教師,但是中共大規模的鎮反、肅反運動的深入推進,使他無法輕易掩蓋過去發生的“罪惡”。1959年,中共陽城縣委五人小組對董的處理意見是:“根據中央肅反政策,應按軍政警憲人員中的反革命血債分子論處,建議應依法判處管制三年,開除回村監督勞動。”陽城縣人民法院的判決是:“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懲治反革命條例》第二條、第九條、第十四條規定之精神本應重處,但在肅反運動中能夠坦白交代,故依從寬處理判處管制三年(一九五九年七月六日起到一九六二年七月五日撤銷管制)回村執行,此判。”④《陽城縣人民法院判決書》,1959年7月6日,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藏。
我們注意到,董被判管制三年,在當時可以說是從輕發落。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懲治反革命條例》第九條第四款“襲擊或殺、傷公職人員或人民者,其情節較輕者處五年以上徒刑”的規定,對于反革命,至少應判處五年以上有期徒刑。董之所以免于處刑,應當是參照了第十四條第四款“解放前反革命罪行并不重大,解放后又確已悔改并與反革命組織斷絕聯系者,酌情從輕、減輕或免予處刑”的規定,并結合共同綱領所規定的鎮壓與寬大相結合的方針,對董心誠從輕處罰。⑤羅瑞卿在《我國肅反斗爭中的主要情況和若干經驗》的報告中對此做了詳細的解釋:“黨在肅反斗爭中的嚴肅與謹慎相結合的方針,體現在對待反革命分子的政策上,就是懲辦與寬大相結合的政策,其主要目的,就是要把一切可以改造的反革命分子,都改造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從根本上肅清反革命活動……根據一九五六年一月,我黨中央提出的全國農業發展綱要(草案)第五條的規定,我們對上述分子,按照他們的不同情況,不同表現,分別吸收他們參加了農業合作社做正式社員或者候補社員,或者放入合作社內管制生產。”見本書編寫組編:《新中國法制研究史料通鑒》第2卷,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903頁。中共根據政策將董心誠定性為情節較輕的反革命分子:“對于那些僅有一些罪行,不是堅決與人民為敵的反革命分子,就一律不予逮捕,分別具體情節,給予管制或不予管制。”⑥羅瑞卿在《我國肅反斗爭中的主要情況和若干經驗》的報告。法院下了判決通知書后,董心誠丟掉了教員工作,回村參加農業合作社,成為一名在村里接受監督、管制的普通群眾。
至此,董心誠的身份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從解放初教書育人的鄉村教師變成了要接受人民教育的階級敵人,政治地位由此也開始“低人一等”了。人的思想和心理總是會隨著其身份和社會地位的變化而變化,身份這個載體沒了,與之相匹配的思想就會變成空殼,否則反映在行動上就會格格不入。既然戴上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董心誠就不得不收起曾經作為軍官的優越感和知識分子的清高,去學習如何讓自己成為一個新政權認可的政治思想正確、真心實意擁護共產黨和新政權的社會主義新人。
1959年7月,董心誠被分配在N區火硝組管制勞動,主要任務是擔水,并在組內協助會計和保管做一些文字工作。經過近半年的改造,1959年底N村黨支部根據董的表現,認為他身上還存在四個問題:1.不遵守管制制度,未經請假上街、看戲等;2.不按時完成給區產院寫標語的任務;3.和領導言語不對頭,例如管區讓他寫標語,他推脫是領導不讓他去,但領導并沒有不讓他去;4.和別人說不該說的話,例如在勞動中經常和別人說,“我在我區擔任會計兼保管可以提升自己的能力”等。①《五類反革命分子的情況》,1959年12月15日,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藏。
由此看來,董心誠前半年的改造表現確實不盡如人意,他不僅沒有“規規矩矩”地勞動,還說了不該說的話。于是黨支部決定“仍按管制期守法勞動”。不久,董心誠便針對上述問題做了檢討和交代:
在管制制度方面——未請假出外,去南門坡理發三次(其中一次請過假),去城里民辦醫院請醫生兩次,去城里食堂兩次,去東關食堂三次。這五次吃東西都是和火硝廠工人張X、白X、張X等集體去的。這種不請假的外出行為,具體表現了目無法紀、無組織、無領導的傲慢行為。
在管區義務方面——59年11月22日,我們管區為了迎接稷山縣衛生檢查團來區檢查,衛生院負責人叫我去生產院寫木牌。她和原X已派兩次人去保育園取筆沒有拿回來。我只是在生產院等,沒有主動去拿,耽誤了任務的完成。由于時間緊急,不是平常,因而減低了我們產院應有的成績,特別是沒有顯示出產院的榮譽。這是我思想不重視,服務態度沒端正,覺得字少不算事,怕跑路、等著用的懶漢思想造成的不良后果。提到原則上來說,妨礙了愛國衛生運動的順利進行,實屬嚴重錯誤。②董心誠:《交心書》,1959年12月18日,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藏。
作為一名接受勞動改造的分子,董心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受到了嚴密監視,并且都有記錄,作為年底的評審依據,讓他心服口服。也許他不知道,此時他還有一個身份——“被包人”,使他處于包夾機制的中心位置。③參 見鄧宏琴:《包夾:集體化時代鄉村階級斗爭的運作機制——以山西長治張莊為中心的考察》,《開放時代》2011年12月。這種機制通過包夾卡片來運作,卡片抬頭是:“對反壞分子三包一保證、十人夾一人卡片”,卡片內容詳細登記了被包對象(董心誠)的性質、姓名、性別、年齡、家庭成份、本人出身、簡歷與罪惡,以及包干人的姓名、性別、年齡、成份、本人出身、文化程度、黨員、政治面貌、現任職務等信息。十個包干人中有兩名黨員、三名團員,除副支書是學生出身外,其他都是農民出身,屬于積極分子的群眾有七人,這樣的安排在政治上保證了包夾隊伍的純潔性。
在這種工作模式下,被管制分子在勞動和思想改造方面的表現被記錄得清清楚楚。1959年,董心誠在勞動生產方面的表現是:“每天按時完成擔水30擔的任務,今年7月 20日至10月底,計100天,共送工 90.35個……積極響應黨的號召,深夜在社內寫標語、打擂臺、制定保育園、產院計劃和各種經驗總結材料以及刻印、復習各種表格。”④董心誠:《改造計劃》,1959年12月18日,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藏。在思想方面,他進一步作了檢討:“其他沒有再進行別的勞動……具體表現勞動不積極,樹立勞動觀點特別差,是計劃性不強和缺乏躍進思想造成的。”⑤董心誠:《改造計劃》,1959年12月18日,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藏。看得出來,他在思想和行動上已經老實本分多了。
盡管董心誠在1959年底做了這樣的個人改造計劃和自我檢討,但仍無法改變當年村黨支部對他的年終評議意見。由于董在接受改造中思想和行動上的被動表現,使其在年底評議中,被認定為“在本管區勞動改造中不夠安心,在大會檢查中也不夠虛心”。⑥《五類分子進展工作情況》,1959年12月20日,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藏。
1960年董心誠迎來了勞動改造的第二個年頭,思想改造和勞動改造同時進行。經過1959年下半年的管制生活,此時的董心誠逐漸適應了被改造的節奏。具體表現是能按時甚至超額完成勞動,每個季度均有匯報、計劃、總結,參加完學習有學習心得,到年底有全年總結和來年計劃。
1.勞動改造:從終年無休到享受休息權
董心誠剛被管制時,先是被分配在火硝組勞動,時間是1959年7月20日至1960年2月17日,期間實際勞動日195.55個,并學會了制火硝的技術。自1960年2月18日起,因火硝處于春夏生產淡季,于是奉命進行農業生產勞動。以下是1960年7月的一份勞動情況登記表,詳細記錄了董心誠每日所做的工作及獲得的工分情況。

表1 1960年7月份勞動情況登記表
從該表中可以看出,1960年7月董心誠共得28.1個工分,全部是體力勞動所得,從事的腦力勞動全部是義務勞動,沒有工分。他的主要體力勞動任務是擔糞、擔水、整地、鋤草、打場等。全月只休息了半天(7月12日上午),原因是前一天熬夜寫一份養豬經驗材料。
以上是他一個月的勞動情況。依據村莊檔案中的相關記載,董在改造期間所做的都是別人不愿意干的臟活累活,其中光是擔糞工作就占到97%。此外,因為他有文化,還要承擔起寫各種材料和標語的任務。在發揮個人專長的同時,也贏得了群眾、干部的信任和好感。比如刻印章,在1960年4月4日,共刻印獎狀300份;4月29日刻印65份。為了和群眾搞好關系,他主動為群眾寫對聯和家信,在村民的婚喪大事中幫忙端茶倒水、記賬,還干一些常人比較忌諱的如抬棺材、打墓地的活。此外,幫助村里搞義務教育也是發揮個人特長的一個重要途徑。在1960年董心誠制定的勞動改造計劃中寫道:“文字改革方面——主動幫助義教,把每個新文字用畫圖和漢字表示出來,依先看圖、次念漢字、后讀拼音三結合的辦法進行教學,并使每天學習的單字到田、到家、到食堂,促使效率提高。”看得出他在教學上還是很有想法,勤于思考的。
除去在生產隊中所做的農業體力勞動外,這些腦力勞動和服務群眾的額外工作,最初都是沒有工分的。1960年9月開始發生變化。資料顯示,當年9月10日董心誠寫保秋公約25張、劃婦孕出勤表、社貧用糧表,記0.4個工分;逐戶核對人口造冊(夜加班),記1個工分;寫小隊飯牌和填四種用糧表,記0.4個工分。這種純屬腦力的勞動在1960年9月之前是不會給記工分的。就在當年8月3日—5日,為迎接養豬現場會寫標語和木牌,8月14—21日寫火藥廠廠史,都沒有給他記工分。
在1960年,董只休息了19天,且是因痔瘡發作不得已才休息的。其他時候,即使是下雨天,他也要在室內從事腦力勞動,有時中午、晚上、甚至整夜都要加班。1960年,董共加了12個整夜班,除了生病,沒有休息。但是到1961年,國家政策有了新變化。對此,我們可以從董在1961年第1季度勞動改造總結匯報材料中發現端倪:
在去冬今春的新情況下,根據上級指示精神,以有勞有逸、勞逸結合的原則,本著身體強弱參加勞動。我是九分勞力,第一季度共90天,除去陽歷年一天、陰歷年五天、正月十五一天、雪四天,共十天休息外,實有80天。按勞逸結合的原則,每天參加一晌,四至五或六小時,計工四分或五分,八十天、九分勞力、每天五分計算,應送勞動日36個。我實參加勞動四十九天,看菜十二夜(沒有丟過一個蘿卜或一顆白菜),共送勞動日45.1個。每天平均計工七分五,超過本季度預計工的25%。①董心誠:《一九六一年第一季度勞動改造總結匯報》,1961年3月31日,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藏。
從他的描述可以了解到,1961年初國家有了對勞動改造人員休息的相關規定,被管制人員享有休息的權利,除重大節日(如春節)外,每月可以休息四天,每天只工作四到六個小時。這樣的規定對于被管制人員來說是非常人性的,由此他們對國家心存感激,堅定了改造信念。董在1961年第2季度的勞動改造總結匯報中寫道:“本季度共91天,除去每月應休息4天,三個月共12天。”但是董為能早日摘掉反革命分子的帽子,積極改造,舍去休息時間,在休息日都參加了勞動,做到百分之百的出勤,并且超額完成了任務。1961年第1季度超額完成預計的25%,第2季度超額完成15%。這就為他提前解除勞動管制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2.思想改造:做一名合格的社會主義新人
對于被管制人員而言,除了在勞動上要接受群眾的監督外,最重要的是讓他們真正從思想上接受中國共產黨和人民的教育,這樣才能拔除反動思想,徹底完成改造。1960年和1961年,董進行自我思想改造的途徑主要是學習毛澤東著作,閱讀《紅旗》《前進》《火花》《山西日報》和《陽城小報》等報刊。還有對相關政策的學習,比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改造條例》等。通過利用晚上和不能勞動的雨天及休息時間不間斷地學習,董心誠“全副武裝”自己的思想,基本上做到了:“遵守制度,不看電影、不看戲、不趕會、不說二話,有事請假外出,按時回來銷假。日日有記事、月月有匯報、季季有總結、全年有年結。”表2反映了董心誠在思想改造過程中的主要學習刊物以及心得體會,改造匯報末尾的口號更是反映出他堅定的改造信念,也體現了他的文化素養和才華。

表2 1960、1961年思想改造情況統計表

注:此表據N村檔案中董心誠有關季度、年度勞動改造匯報材料所制。
在董心誠的改造匯報總結中,無一不是歌頌中國共產黨和共產主義的偉大正確,對自己所犯罪行進行深刻檢討,對黨的寬大政策千恩萬謝。思想上表現為積極跟黨走,并且要“心情愉快”地接受黨和勞動人民的改造,不能有半點不滿言論;行動上表現為遵守各項制度,最好不要有娛樂消遣活動,例如看電影、看戲、趕會等。為了表示自己的心甘情愿,要做到“一呼百應”地為群眾服務,臟活、累活搶著干,例如擔糞、打墓、抬棺材等,不能表現出偷懶和半點不愉快,不能計較工分多少,不能挑肥揀瘦,不能因為幫助群眾和為大隊義務服務不計工分就心懷不滿,這樣才能表示自己有痛改前非、脫胎換骨的決心。他在1961年第一季度改造匯報中寫道:
我在體腦力改造中,初步獲得了小的勝利,這個勝利不是自己的力量,是黨政和廣大社員、教導員的勝利。但是缺點仍然還是很多,因此,我要繼續鼓足更大干勁,在勞動、學習、為政治服務、遵守制度等方面繼續躍進,獲得四結合、全豐收。①董 心誠:《一九六一年第一季度改造匯報》,1961年3月31日,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藏。
董是這樣表決心的,在剩余一年多的管制改造中,也是朝這樣方向努力的。看得出來,他已從1959年的批評中吸取了教訓,他明白心有不滿、冥頑不化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好處。此時的他再也不是什么基層軍官或是鄉村教師了,自覺“高人一等”的地位也終結在新中國成立前夕,現在他被定性為反革命分子,要接受歷史的審判和人民的教育,政治地位還“低人一等”。在接受了這個無法改變的事實后,董心誠開始適應這個身份,并在改造過程中逐漸摸索出一套方法和途徑,學會了發揮自身的文化特長,使用政治話語表現自己的決心。他不能選擇從事什么樣的工作,更不能對分配給他的工作挑
肥揀瘦,他能做的是要拿出積極主動、謙虛謹慎的態度,對組織上分配給他的工作來者不拒,變被動接受為主動適應:身體上的主動適應體現在除了按時完成組織上分配的任務,他還主動舍去休息時間,做到超額完成;思想上的主動適應體現在幫助義務教育,在文字教學方面提出建議;在思想改造末尾附上小詩以表決心;舉報火硝組組長與社員貪污公款以爭取立功表現。通過話語和行動,他為自己贏得了良好的形象和評價,從而減輕懲罰,希圖早日摘掉帽子。
1961年的改造任務圓滿完成,董心誠對自己的表現比較滿意,在年底(12月30日)總結中向領導提出了摘帽的請求:“要求各級領導摘去我的反革命帽子,使我的政治生命重新復原,提前為黨、為人民服務。”②董 心誠:《1961年全年勞動改造與思想改造的簡潔匯報》,1961年12月30日,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藏。N村大隊在次年的1月30日做出批復,高度評價了他的表現:
該人能悔過自新、奉公守法、規規矩矩、安分守己,積極勞動改造自己,并能認真遵守管理制度,在三年的過程中沒有造反過,在群眾中表現很好。經他本人的申請要求摘掉他的帽子,我們根據他的悔改和勞動表現情況、群眾提議,經支部研究對該人可以取消他的管制帽子。③《關于摘掉我隊壞分子成XX、董心誠管制帽子事由》,1962年1月30日,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藏。
此份批復落款是“黨支書張繼全”、“大隊長張乾柱”。張繼全在1959年底給董的評價是“在本管區勞動改造中不夠安心,在大會檢查中也不夠虛心”。經過兩年改造,此時評價為“表現很好”,與之前形成了鮮明對比,甚至可以提前解除管制。董心誠也從最開始連外出都不知道請假,違反最基本的紀律,到后來規規矩矩勞動、老老實實遵守各項制度,從最初的不適應到后來積極向黨和人民靠攏。在短短兩年時間里,思想覺悟有了很大的提高。
1962年3月31日,董心誠完成了自己管制生活的最后一份匯報。這個季度董心誠只在正月初一休息了一天,其余時間都在生產隊勞動和為大隊、群眾服務,從事的勞動有98%是擔糞工作,過年給群眾寫了307副春聯,每天都讀報紙學習。繼續保持著優良的表現,并進一步要求領導:“提前給我政治生命,使我為黨為人民更多更好地去服務。”①董心誠:《一九六二年第一季度勞動改造與思想改造的簡潔報告》,1962年3月31日,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藏。
“有戴有摘”是中共改造地、富、反、壞一條重要的原則,1953—1970年,經過3次全面評審,陽城縣先后給642名改造好的地、富、反、壞分子摘掉了帽子。②山 西省陽城縣公安局編纂委員會編:《陽城縣公安志(1937—2005)》,2006年印,第 123頁。董心誠用他的實際行動和優良表現成為了其中一份子。1962年4月24日,在《城關應朝人民公社各大隊審查鑒定反壞分子表》中,對董心誠的評價是:“在受管期間一般遵守制度,服從領導,出外請假;月有匯報、季有總結,每逢過年幫助群眾寫對聯;1961年送工210個;經常在社會服務。”單位支部意見和公社黨委意見是:“根據他的表現,經支部、管委研究,可提前解管。”
大潮退去,余波未盡。肅反運動結束了,斗爭并沒有結束。雖然董心誠如愿以償地摘掉了反革命的帽子,但是如果認為董心誠由此便獲得了政治上的新生還為時尚早。董心誠的檔案并沒有在1962年就戛然而止,直到1972年的十年間,他還不定期地被要求寫“檢查書”、“認罪書”、“自我交代”等名稱不同但內容大致相同的檢查,還有“辦家庭毛澤東思想學習班的匯報”、學習《山西日報》的體會等相關學習心得。在特殊的政治背景下,每一份文本都包含特有的歷史語境。董心誠在每一份檢查中都按照當時的書寫要求認真地總結著自己的“罪惡歷史”。大致的體例是毛澤東主席的最高指示和毛主席語錄、個人的經歷和錯誤、改造情況和心得、高呼口號、檢舉與揭發,像“請罪”、“罪該萬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忠于共產黨毛主席”這樣的話語,體現了鮮明的時代特色。
董心誠自認為在體力和腦力勞動改造中取得了勝利,但是在“時刻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時代條件下,中共對于這些反革命分子始終是不放心的。畢竟人的思想是不可以被監控的,文本作為思想的映射,其可信度有多高,誰都不能保證。所以在歷次運動中,他們就成為了被斗爭的重點對象,不管是不是被管制、有沒有摘掉帽子,都會被要求寫檢查、表決心,不斷強化自己的“罪惡意識”。他們的歷史問題一次又一次地被調查、登記,相關信息被記錄在各類“人員登記表”和個人檔案中。
解放前作為國民黨軍隊中的一個小軍官,董心誠從一開始就背離了中共的意識形態,在強調階級斗爭的政治環境中,這樣的身份背景使他無論怎樣彌補都難以贏得中共的信任。平心而論,本文中的主人公董心誠,并不是罪大惡極的反革命分子,通過他在改造中的表現,筆者相信,他也許是誠心想靠近黨和人民,但是“由于私人空間極度萎縮,連身體在內的一切東西都不再是自己的,那么,只要標上了階級敵人的符號,就無異于被宣布成非人”。③應星:《村莊審判史中的道德與政治(1951—1976年)》,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09年版,第150頁。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如同隱形的枷鎖一般,束縛著他的一言一行,影響著他的人際關系。他的歷史問題無法改變,更無法抹去,像打上看不見的烙印,在日常生活中如影隨形。雖然名義上恢復了人民的身份,這“似有卻無”的身份使他仍然處于“隨時被斗”的尷尬處境;明明已經摘掉了帽子,卻仍然按照反革命分子的身份來對待,這“似無卻有”的身份又使他陷入對身份的焦慮,這種焦慮一直伴隨著他度過余生。人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就像董心誠終究為自己的“劣跡”付出了代價。
在風云變幻的20世紀,一個人的命運在時代的洪流中顯得微不足道,在革命風暴的沖擊下更顯得不堪一擊。盡管如此,個人的抉擇和性情往往也是命運轉折的決定性因素。影響本文主人公董心誠個人命運的,既有來自歷史大背景的宏觀因素,也有來自于自身的微觀因素。董心誠的人生經歷了學生、軍官、鄉村教師、反革命分子、農民的不同角色,隨著身份的變化,社會地位也由“高人一等”過渡到與群眾平等,最終“低人一等”,在這個過程中,他從最初的不適應甚至初露鋒芒,到后來利用話語表達和行為表現摸索出了能主動減輕懲罰的一套方法,反映了他靈活變通、善于適應政治邏輯的本性和對人民身份的渴望。
1959年在大會總結他被管制初期的表現時,董心誠說過哪些話、去過哪些地方都記錄的清清楚楚,相信他最初也不知道自己的言行會在如此嚴密的監視下,偶爾還要發泄一下心中的不滿。人無法改變周圍的環境,而是要學著適應環境。既然戴上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發泄不滿只能使自己陷入更加不利的地位。筆者以為,解放前低級軍官的身份,使董心誠熟諳上下級的利害關系;而生意場上的往來,更使他兼有商人唯利是圖的本性;一定的文化功底使他善于運用文字。所以在接下來的改造生活中,他學著使自己的言行能夠符合中共的政治邏輯和話語體系,變被動的改造為主動地適應,由最初的無奈屈服到后來的心悅誠服,以此為自己爭取有利的地位。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并不是一個純粹的知識分子。
從董心誠接受管制的經歷來看,盡管有政治枷鎖的束縛,但是并沒有將他和村莊事務完全隔開,他甚至還學會了更多新技能:種地、制火硝、做會計、做保管、寫火藥廠廠史、寫各種材料,這些恐怕在他被改造前都不曾做過也不屑于去做,但是頭腦靈活、一心表現的他做起來都得心應手。除了改造還要生活,在人際關系的交往中,“有文化”成為董心誠與群眾聯系的重要紐帶,給群眾寫春聯、家信,給生產隊寫標語、刻印、寫木牌,幫助村莊搞義務教育,在群眾的婚喪大事中充當記賬員等。董心誠通過這種交往途徑,融入村莊的人際網絡中,表達著自己認同中共價值觀的意愿。反過來講,中共則給予了這些被改造分子接近群眾、實現自身價值的機會,這也正是中共對于反革命分子“懲辦與寬大”政策在地方日常生活的實際踐行。通過改造與被改造在日常生活中的雙向互動,使這些“反革命”分子心懷感恩,達到思想上的徹底改造,應該視為改造成功的最終標志。
本文對董心誠個人生命史的細微描述,揭示了一個小知識分子在大時代變革中隨波逐流的命運,而這樣一個鮮活、生動的生命個體,原本塵封在不為人知的村莊檔案中。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藏有大量的集體化時期的基層檔案資料,包括階級成份登記表、賬冊資料、上級來文、村史、家史甚至是個人的生平史等。這些基層檔案被打上了鮮明的時代烙印,反映的不僅是歷史事件,還滲透著參與這些歷史事件的個人的喜怒哀樂。有理由相信,隨著對基層檔案的解讀,還會有許多有血有肉的人物被挖掘出來,通過對這樣一個個小人物日常生活史的研究,“用新的視野、新的觀念和新的范式來重新書寫和表達人類社會的歷史”①張俊峰:《也論社會史與新文化史的關系——新文化史及其在中國的發展》,《史林》2013年第2期。,或許能夠更準確地理解背后的行為動機,觸碰更為敏感的歷史脈絡。“知之不若行之”,本文就是對這種“新視野”、“新方法”、“新范式”的一個初步嘗試,敬祈方家不吝賜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