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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 臺

2018-04-18 07:26:35
長江叢刊 2018年10期

引 子

那個柑桔飄香的夜晚讓他們永生難忘。十八歲的高仕良拉著十九歲的蘇曉音在柑桔林里漫步。一株株桔樹上掛著果子,沉甸甸,卻未熟,撥開嘗,清香、微苦、滿酸、回甘。他們并不知道,此后的人生也如這桔味。多少次驀然回首,回憶起這個夜晚,空氣中仿佛還留存著柑桔的味道,他們每年都會吃桔子,但再也沒有吃過比那晚更美味的一種。那是人生最初的味道!

遠處的山梁,近處的樹叢一起沐浴在月色里,高仕良和蘇曉音走過一條一條小路,一道一道山梁,他們有時急切地說話,有時一言不發,一路行走,卻并沒有方向。所有的生靈都沉睡了嗎?天地間只剩下了彼此?

月亮在上空指引,天大地大,空谷山林,歲月已經無關緊要,時間接近無窮。他們并不在乎時間,如果時間可以無窮,他們的愛也將會無窮吧!月色溫柔灑向人間,松柏被披上薄衣,頑石也模糊了輪廓。他們把溫柔的目光投向對方……終于溫柔地進入彼此,成為一體。如同山川河谷,在彼此的懷抱里流淌。月光并不明亮,山風也不猛烈,一切的生發來得并不急切,卻接近圓滿,如同這自然萬物相生相容的美好輪回一樣。面對陌生又熟悉的身體,他們用探索未知領域的熱情重新發現和認識彼此,好奇而欣喜。月光沐浴著兩個年輕透亮的人,他們用年輕透亮的靈魂笑得坦然而又純粹!高仕良讀起一首詩,是他自己作的,她不知道是不是即興,卻永生沒有忘記:我在月下聽琴,聽你的琴聲。我在月下駐足,看你的背景。月里藏著什么?嫦娥的玉兔?吳剛的桂花樹?不,月是你的溫柔,你的迷之微笑!

錢運芝與男人打交道沒什么經驗,但和女人打交道,卻可謂經驗豐富。從十八歲認識高仕良開始,錢運芝的生命里就只有這么一個男人,但借由高仕良的緣故,錢運芝需要打交道的女人可就太多了。

錢運芝細細打量眼前的老相識。十年前,她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錢運芝就知道這個女人是不同的。只是萬萬沒想到,她們之間的“緣分”會牽扯這么多年。十年相識,其實她們并沒有過太多直接打交道的機會,開始時歸結于高仕良的隱蔽功夫作得足夠,而后歸結于彼此的涵養與現實的距離。錢運芝不是沒有惱恨過,但數十年的人生經歷也讓她想得明白,像高仕良這樣的男人總是會有人來分愛的,既然如此,生不如熟,新不如舊。但她沒想到,藍亦橙會有這樣好的耐心,等候十年,終于——贏啦!

錢運芝緩慢靠近,猜測眼下她來找自己的理由,示威?炫耀?憐憫?同情?錢運芝端著自己一顆受傷的心,下巴高高抬起,面無表情地扛著自尊。

咖啡店角落的臺位,雖是白天,也顯得燈光幽暗,如同錢運芝此刻的心情。“運芝姐。”藍亦橙努力想表示一點友好,錢運芝卻板著臉不發一言。

錢運芝坐下,藍亦橙站起來欠欠身子也坐下,兩杯咖啡都沒加奶加糖,素著寡喝,人各一口,一起放下。藍亦橙不想客套了:“運芝姐,你告訴我,為什么同意跟高仕良離婚?”

錢運芝覺得搞笑,努力回想藍亦橙現在年齡,39還是40?虧她還是學財務的,十年光景,這女人怎么越活越傻氣?天下小三一條心,不過是盼著大老婆早點離婚好讓自己上位。難道她藍亦橙是另一個星球來的?看她的表情又不像演戲,按說這個時候最高興的就要數她,這口氣倒像是她離錯了。

“你說話呀,老高給了你什么條件才答應的離婚?”藍亦橙卻不放過錢運芝的沉默,咄咄逼人地問道。

這樣的口氣就讓錢運芝受不了了,這個時候難道不是應該自己躲起來偷著樂么,看來人真的是會得意忘形啊。錢運芝一抬手便把溫熱的咖啡潑向藍亦橙。

藍亦橙大叫一聲跳起來,已經來不及了,真絲衣料最容易吸水,快速滲透下里面的內衣圖案也顯露出來。錢運芝一眼把她看了個通透,這個婊子,里面果真是件豹紋圖案的內衣。

周圍的目光全都吸引過來,錢運芝拿著空杯巋然不動,她預備好了跟藍亦橙火拼或者決斗,她從前沒有怕過她,現在更是無所畏懼,她還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錢運芝像一個久經殺場的老將審視著對手的一舉一動。不禁回想起上次見藍亦橙的情形,五年的光景,她的外貌變化倒是不大。要說變化最大的,便是那雙眼睛,那雙靈動嫵媚的眼睛像被水打濕了,霧蒙蒙地滿是辛酸和疲憊,全身上下透著緊張和迷茫。一個依然美麗卻少了精氣神的女人?錢運芝得出這個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結論。

藍亦橙卻沒有發火的意向,一杯咖啡澆下倒像把她沖清醒了。這天早上她打電話給錢運芝約定了時間地點,便從六開門的衣柜里東挑西選,花格韓式短套裝嫩、黑灰職業套裝冷感、素色棉麻衣衫疲沓、修身晚裝禮服嫵媚……不知道是挑到第幾身,時間已經不早,她才勉強對真絲花紋的連衣裙滿意,出門卻發現車鑰匙沒帶,急切回家拿了鑰匙重新出門,到了咖啡館門口迎頭正是一場暴雨,可憐露天停車場到咖啡館門口幾步路程她也淋成了落湯雞,吹好的頭發造型全無。今夏的江城連續下了兩個月的大雨,讓素以火爐之稱的城市完全感受不到幾分暑氣。世已無知己,天可憐見啦!這大雨該是老天爺為她流下的眼淚吧!

她先到,選了個靠里間的位置,咖啡館里的冷氣好得出奇,她凍得起了雞皮疙瘩,直到真絲裙都被吹干了,錢運芝終于來了。得承認,她是緊張的,從早上到現在身體緊繃著,整個人如同進入戰備狀態。雖然沒有正面交鋒,但是隔山打牛,冷戰十年,早是心知肚明的對手,見面怎會沒有壓力?直到熱咖啡澆下,她突然放松下來,一邊拿紙巾擦試一邊對旁邊戰戰兢兢給她遞紙的服務生說著謝謝,好像根本就沒把剛才的舉動當回事。

錢運芝從包里取出一支煙,她并不愛抽,這煙不過是她臨出門想出來的道具,孤獨的女人和煙在一起,仿佛可以平衡某種人生不得意的哀怨,又仿佛可以給人一種心理上堅強勇敢的錯覺,她把煙霧吐出來,“他不肯跟你結婚吧!”

錢運芝說完這句話,回憶不期而至,最后談判的那天也下著大雨。今年的雨水真多啊,擋也擋不住,她對面的小區地勢低洼,一下雨便成澤國,小區變成池塘,城市變成海洋。世道要變,連天都變。活了快五十幾年,哪年的長夏見過這樣大這樣多的雨水?天都下破了,還這樣沒完沒了。她的天也破了,她的天是高仕良。

錢運芝知道自己的缺點,沒文化沒家世,刀子嘴豆腐心。婚姻是一場持久的戰爭,她是陳咬金三板斧,不過幾年就敗下陣來。他們不睦,總有小吵。但那次不知是為什么,高仕良吵著吵著突然沉默起來,說還是分手吧!

“你說什么?”錢運芝被嚇倒了。

高仕良卻不急不慢地坐在板凳上,用在會議室與同事討論問題的口氣說下去,“從歷史的角度看,我們的婚姻是一場錯誤……”高仕良恢復高考后讀的是武大哲學系,輔修歷史,可以想象的是一個男人與自己的老婆用歷史觀談論婚姻破裂問題時會有多么搞笑,高仕良說話不打草稿,出口成章,明確了論點后便用三個論據仔細分析了他們婚姻錯誤的種種理由。他條理清晰,邏輯嚴密,盡管錢運芝基本上沒聽進去,還是感到了他那種逼人氣勢里的不容質疑。離婚!他不是在開玩笑!

錢運芝心里一團怒火直噴出來,“你個地富反壞右,當我們工人大老粗好欺負嗎……”

高仕良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警醒的。原來,他們之間還有所謂的階級,這么多年過去,她仍然在用拯救者的姿態提醒他過去的恩澤。高仕良沒有跟錢運芝再吵架,他直接把行李打包搬去了辦公室。下面的劇情很俗套,八十年代初,離婚是一件屬于少數人的、極不光彩的出格舉動。她只能選擇一哭二鬧三上吊來保衛自己的婚姻。可是有用嗎?在長久而冷漠的婚姻里,不過一場場彼此消耗。高仕良從工廠干到機關,從寫稿子到念稿子。位置越坐越高,世面越來越廣,權利越來越大,錢運芝自己先從汽車齒輪廠下崗,接著是妹妹從監獄后勤處分流,再后來是弟媳從監獄食堂買斷,外面的世界日新月異一日千里,琴斷口監獄的娘家人生活卻每況愈下垂直直降,錢運芝無力改變什么,能仰仗的只有在官場混得風生水起的高仕良。

錢運芝就是在這種種失敗中學會忍讓的,所有底線被一再突破,剩下的只有一個婚姻的殼,她守著這個殼,守著這個身份。錢運芝在近四十年的婚姻中、快六十年的人生中明白了一個道理——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隱痛。每個人的生活中都需要湊合。高仕良當年跟她結婚難道不是湊合?公公當年被打成右派加現行反革命,高仕良沒有前途,小命都不保,與工人階級根紅苗正的錢運芝湊合結婚,這才保住了前途和性命。高仕良在官場攀爬不需要湊合?寫得了錦繡文章從來都把自己的名字抹掉改成領導的親筆,當二把手做了成績出來政績全算在一把手頭上,派系斗爭中睜只眼閉只眼渾水摸魚不放過任何一個上升的機會……一樁樁一件件,這人生啦,可不就是在不同的位置靠著不同的湊合理念隱忍過來的嗎?

當年高仕良湊合進這個婚姻,現在輪到錢運芝在這個婚姻里湊合,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風水輪流轉啦。錢運芝原本以為一輩子就這樣湊合下去,直到天荒地老,但高仕良卻最終攤牌。

他們之間已經很多年不說很多話了,很多時候交流是通過司機和秘書,除非必要的、非說不可的話,但是那天,高仕良卻破天荒地用一種少有的耐心的口吻說道,“錢運芝,有個事情,其實是老生常談,我考慮了很久,我們確實做夫妻的緣分已到,這些年名存實亡有什么意思?我們還是離了吧!就算放我一馬……”

錢運芝打斷他,“這么多年,家里是旅館,外面不過問,這還不夠嗎?”

高仕良穿著細格紋襯衫舒適地坐在錢運芝對面的單人沙發上,身體前傾,胳膊架在雙腿上,用一種誠懇的態度繼續說道。“我想了一下,現在的這套房子還有江邊的那一套,外加家里的存款都留給你……”

錢運芝看了眼他花白的頭發,高仕良40歲就開始白頭,每隔半年就得染一次,她繼續耐著性子說道,“高仕良,奔六張的人了,現在你還在位子上可能不覺得,一但退休,分分鐘別人就不把你當人,離婚?有這個必要嗎?”

高仕良喝口茶杯里的水,重重嘆口氣,“你看,為這個家我也辛苦操勞了大半輩子,你們家的大事小事能幫的忙我都幫盡了,當年的恩也算報過了……”

錢運芝再也忍不住自己的脾氣,聲調高昂,眼淚卻不爭氣,“高仕良,現在是清算嗎?一大把年紀離什么婚?音音馬上二胎了,我們又要做外公外婆的人,不怕別人看笑話?人不能這么自私,為音音未來的婚姻著想也不能離。”

高仕良從茶幾上抽過幾張紙巾遞給她,錢運芝不接,高仕良只好又放回茶幾上,“說實話,我之所以堅持到如今都是為著音音,如今她大了,學業優秀,工作滿意,老公般配,孩子聽話。我們婚姻這么多年的狀態,不用講道理她肯定都明白。其實說穿了還是要看感情,離婚結婚都是個形式,現在的年輕人不會介意這種事情,你也不用太看不開……”

錢運芝站起來,昂起頭,斜睨著高仕良,“藍亦橙到底等不起了?她逼你吧!”

高仕良口氣淡淡地,“要逼早逼了,跟她沒關系。”

“還護她?想跟我離婚后娶她?休想!我讓她千年小三當個夠!我就不同意離婚,你們能把我怎么樣?”

“確實跟她沒關系,我不會跟她結婚,這點你放心。不過,你要是實在不離,我也可以走法院程序,反正我也快退了,面子這個事情也無所謂,只是太麻煩了,夫妻一場沒有必要搞到那個地步。”

“你敢說她沒逼你?”

“逼又怎么樣?我和她不合適結婚,這話我早講過。”

錢運芝突然一陣緊張,抹了一把眼淚走過來,一把扶住高仕良的膝蓋,“老高,告訴我,是不是你得了什么重病?”

高仕良哭笑不得,到底不忍心傷了女人的善良,“沒有沒有,你想哪里去了,不是五月份才去同濟體檢過嗎?幾千塊的套餐什么角落沒檢查清楚?”

錢運芝回想了一下體檢報告的內容,脂肪肝,淺表性胃炎,頸椎椎管狹窄,都是多年的老毛病,這才過去兩月,的確不可能出現新情況,“是不是有人要查你?巡視組下來,你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別人手里了?”

高仕良簡直無語,只好進一步解釋道,“我能有什么問題?快退的人了,權力該交的交,不該拿的不拿,你別瞎想。”

錢運芝仔細分辨高仕良說這句話的表情,還是那張睿智沉穩的臉,她心下一塊石頭落地,另一層波浪升起,一把拉著高仕良的手不放,用一種渴望的眼神說道,“那到底是為什么?老高,給我一個理由?”

高仕良抽出手來,用一種少見的溫和態度拍了拍錢運芝的肩膀,眼神充滿坦誠,“說實話,如果不是因為文革,我們根本就不可能會遇到,我們從一開始就是兩人世界的人。運芝,我老了,也累了,想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你看在多年的情份上,放了我吧!咱們離婚后,音音還是我們的女兒,你有什么事情還是可以來找我……”

“現在這樣的生活你還不滿意?你什么都有了啊,老高。”

“可我沒有能夠說話的……”

倆人從中午熬到午夜,從午夜熬到黃昏。自從音音出國,錢運芝從來沒有這么久的時間與高仕良單獨相處,她曾經設想過退休后能夠有這樣的機會,但是不可能了。

離婚手續辦得異常順利,就像高仕良承諾過的那樣,離了婚,錢運芝還是可以享受后半輩子體面光鮮、經濟寬裕的生活。

藍亦橙停止擦咖啡的動作,死氣沉沉地看著對面表情冷酷至冰的錢運芝,回答她剛才的問題,“你說得對,我們不可能結婚了!”

錢運芝從心底吐出一口怨氣,暢快啊,老高沒有食言。到此為止錢運芝的人生才扳回了一局,是的,她和老高已經結束了,從此郎君是路人,但老高還是老高,藍亦橙還是藍亦橙,你藍亦橙不是喜歡當小三嗎,那就千年小三做到底吧!“這么說你死心了?找老高談條件?恐怕你問錯了碼頭。”錢運芝用不容質疑地口吻說道,“我們快四十年夫妻。你算什么?想分財產?你夠資格跟我平起平坐?”

這樣的篤定是藍亦橙沒有想到的,她看著錢運芝后退的發際線和臃腫的身材,第一次為她的后半生感到焦慮。她的臉上有這個年齡女人該有的富態,卻沒有這人年齡女人該得的安詳。臉上布滿美容院消費的痕跡,眉毛眼角嘴唇皮膚,每一樣都不自然,那種勉強出來的強悍表象,如同他們長久而牽強的婚姻,從來沒有和諧可言。事到如今,藍亦橙突然有些不忍,一場婚姻保衛戰打了四十年,終于還是敗了,這是一種怎樣的滋味,她突然感同身受地問道:“運芝姐,你還相信愛情嗎?”

錢運芝有些同情地看著藍亦橙,她們現在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呢?人生真奇妙啊,你藍亦橙也有今天?她的美麗曾經多么具有殺傷力啊!哪怕糾纏了十年歲月,到現在還是個美人。錢運芝用一種過來人的眼光重新打量著藍亦橙,打量她美麗里缺失的部分,眼神的飄忽和不安最是瞞不住人,臉部線條一看就是需要常年廝殺在男性社會里找資源的緊繃感和進攻感。是的,這種美麗而不安的印象她第一次見面時就有過,十年了,一切又回到了起點。“你終于也開始寂寞了。”錢運芝說道,說完這句突然間有了耐心,她覺得自己有必要給這個花了十年青春去尋找所謂愛情的女人一點交待,哪怕自己曾經如此恨過她,“愛情是用來欺騙女人的東西,沒用。”

藍亦橙顯然不滿意這個答案,她搖著頭,發尾上咖啡的水滴灑落肩頭,她并不掩飾自己內心的痛苦,用哀怨地聲調說道,“高仕良要結婚了,你知不知道?”

錢運芝竭力掩飾著內心的兵荒馬亂,這一天遲早還是來了。她痛苦地想到,這就是藍亦橙不顧顏面來找自己的原因——愛人要結婚,新娘不是我。她認真地看了眼藍亦橙,冷氣強勁,藍亦橙一身濕衣不得不窩在靠背沙發的角落里找點溫暖,一米六八的個頭卻顯得瘦弱,剛才那一句話好像耗盡了她所有的元氣,她閉著雙眼,嘴唇翕動,臉色蒼白。錢運芝突然有些認不出眼前的藍亦橙,那個在泳池邊穿蜜色泳裝的嫵媚女子哪里去了?那個成天陪高仕良杯觥交錯作風豪爽的藍亦橙哪里去了?如同人生提前進入后半場,賽車被迫開進慢車道啊!

藍亦橙沒有繼續解釋那個女人是誰,錢運芝也沒有問。人生就是如此,一切都是輪回報應,誰也抵不過時間。容顏易老,彩云終散,男人永遠的擇偶標準除了年輕美貌就是美貌年輕,青春無敵啊,有什么道理可講?你藍亦橙再美也是昨日黃花,總有更年輕美麗的把你取代。

錢運芝往后靠在沙發背上,身心疲憊。她是樂意看到藍亦橙失敗的,無數個孤獨清冷的暗黑,她詛咒過這個女人。離婚后的這兩個月,她過得朝夕顛倒,她沒有一天不詛咒這個女人。此時,錢運芝看著藍亦橙從肩頭滑落的咖啡水滴,心里一片茫然。她不過也是個可憐的人罷了。

錢運芝突然心生厭倦。大半輩子就這么斗過來,結果卻是這樣!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這就是屬于這個時代的游戲嗎?她玩不起不玩了!她看著藍亦橙像一條擱淺的魚耷拉在海岸邊,上不了岸又入不了海。她已經不想再計較誰比誰更值得或者更不值這樣的問題,她只是慶幸自己已經上岸!

錢運芝不再理會藍亦橙的煩惱,拿起包拍屁股走人。

國際廣場一樓永遠是逛的人多買的人少,錢運芝走進GUCCI店里,這樣的黃金寶地,二百平的面積,東西卻寥寥無幾,永遠是服務員比顧客多。錢運芝向來是個節省的女人,哪怕在高仕良最當紅的時候她也沒有舍得花錢來這里消費過。倒是有次和女友在這里閑逛,錢運芝想試件衣服,服務員冷冰著臉沒半份熱情,結果轉頭來了一對外地口音的夫妻,服務員忙上忙下熱情萬分。果不其然,那對夫妻拍了好幾件商品,價值不菲。錢運芝感覺不爽,沖女友道:“你發現沒有啊,很多地市縣來這里消費的人個個都像爆發戶。”

女友打趣說這叫“陳奐生進城”,女友同是知青下放,回城后讀過電大,業余一直喜歡讀文學刊物,錢運芝聽不懂這樣的話,半猜半蒙。女友說,“這樣的事情很容易理解,這就像我們去香港消費買買買,香港人去歐洲大手筆一樣,好不容易來一次,來了就不能白來。”

錢運芝這才心態平衡,找到一點優越感,為了不花冤枉錢,錢運芝一次都沒有在這里消費過。

錢運芝當然具備這種消費能力,但她是傳統的中國式賢妻良母,要精打細算過日子。從小母親的教導就是“男人是耙子,只管往屋里耙,女人是簍子,只管往家里抓”。但世界這么亂,你賢惠給誰看?錢運芝賢惠多年,還不是被高仕良掃地出門?錢運芝一眼看中擺在正中央的那款醒目的全皮竹節包,這次她連標簽都沒看,刷卡,拍下,走人。

錢運芝買了新包又上三樓買了新衣,順便配雙新鞋,今年雨水太大了,有防水臺的鞋子應景走俏。這種恨天高,以往錢運芝哪里敢穿,但現在不同了。人生苦短,及時行樂,哪怕不過是這樣的獨樂樂。錢運芝手里拎著大包小包,心里才找回點踏實,直接上八樓的新加坡美食城吃晚餐。錢運芝在人來人往的美食城里吃得全身沸騰腦滿腸肥。兩個月了,她今天才吃了一頓像樣的晚飯。

錢運芝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十點,她渾身筋疲力盡只想馬上洗澡睡覺。她乘電梯到11樓,卻意外看到了陰魂不散的藍亦橙正坐在1103門口。她還穿著那件被潑了咖啡的連衣裙。

錢運芝心里一陣光火:“有沒搞錯?賴我干嘛?”

藍亦橙直起僵硬的身體迎上來,“運芝姐,我就幾句話,講完就走。”

錢運芝不想給她這個機會,“我真的很累,看見你就更累,我跟高仕良已經結束了,你和他怎么算帳是你們的事情,我不想摻和,你走吧!”

“你真的不想知道他跟誰結婚?我想不明白,他怎么會和那個女人結婚?”

錢運芝一邊拿鑰匙開門一邊不屑地說道,“可能沒你優秀沒你能干,可能認識三天感情談不上,可能出身卑微甚至是陪酒女郎,但是,我敢打賭肯定年輕漂亮。做小三的被小四撬,我也為你感到遺憾。”

藍亦橙站著不動,木然說道,“連你都瞞著,我果然沒猜錯,高仕良真是個奇葩,他和蘇曉音結婚了你知不知道?你認不認得蘇曉音?”

錢運芝的心突然空了一下,她放下擋門的右手,左手中大包小包的購物袋散落于地,“你說哪個蘇曉音?”

“四十年前和高仕良一起下放到宜昌的初戀情人蘇曉音,你應該聽過這個名字吧!”

錢運芝突然覺得喉頭發干,面部僵硬,渾身發冷,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讓自己的聲音從喉頭里發出,“你說高仕良要和蘇曉音結婚?”

現在輪到藍亦橙沉默了,她像一條掛在風中的破布,被海風不斷拍打。

“你是說,高仕良和我離婚就是為了和蘇曉音結婚!”錢運芝一字一句用極大的氣力歇斯底里地問道,

藍亦橙終于憤怒了,“是的,是的,你還要再問幾遍?”她的眼淚橫淌下來,像終于決堤的海岸。她這塊破布已經支撐不住風浪的一再摧殘,她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堅持、所有的尊嚴、所有的未來都在這短短的一個月里化為泡影。

錢運芝心里生出一團火,天殺的高仕良,他怎么能干這種事情?就為了那個女人?一個老女人!她簡直不敢相信!

藍亦橙被重新獲準進入這個家里。她模糊著雙眼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十年前她來這里時,好像坐的就是這個位置。十年了,這個家,居然一點都沒有變化。寬大的客廳里裝修得中規中矩,暗紅色的家具配暗紅色的地板,黑色皮質沙發搭配木質茶幾,燈芯絨暗金黃窗簾配青花瓷圖案的花擺,似乎在桌上擺上幾臺電腦,把吊燈換成日光燈就能馬上改造成一間領導人辦公室。她不知道該“贊美”錢運芝的品味還是該“恭維”高仕良的謹慎。

藍亦橙清楚地記得自己第一次來這里時的情形。那時她在擔保公司工作,高仕良照顧了她好幾單生意,接觸下來,便有了所謂成年男女間的曖昧。他知道她離了婚單身,她也知道他和老婆感情淡漠,時機不到還沒捅破窗戶紙。人情和生意往來一樣,都講究不虧欠,高仕良不收她的錢,她就想著幫他辦點事。高仕良想送女兒出國,她對出國擔保這一塊也算熟悉,便上門幫錢運芝作出國指導。錢運芝幾乎和她想象中的差不多,市井氣質、品貌大眾、說話潑辣,言談舉止透著領導夫人的蠻橫與小市民的精明,對所有出現在老公身邊的年輕漂亮女人懷有天然的敵意。藍亦橙很快從錢運芝身上找到了某種心理優勢,便更加耐心地與錢運芝溝通,對錢運芝的問題應付自如。但現在,她甚至無法應付自己的情緒。她試圖讓自己的眼淚停下來,可淚水卻流淌得不由自主。

藍亦橙哭得毫無章法毫無形象毫無保留,這是錢運芝沒有想到的。她坐在對面的沙發上重新打量著藍亦橙,用一種普通五十歲女人看四十歲女人了然于世的眼光,用一種事過境遷歷盡滄桑的眼光,重新確認了兩人的立場和關系。兩個癡情的女人為了一個男人明爭暗斗了十年,最終卻是一起敗北。男人是多么容易恩斷義絕的動物啊!什么叫多情總被無情傷?什么叫癡情女子負情漢?這是個早已面目全非無情無義的世界。這個世界還有信義仁厚可言?這世界還有公平正義可講?人在這個世界到底要依靠怎樣的信念才能夠活得下去呢?

成日的陰雨并沒有影響高仕良的心情,他牽著蘇曉音的手跨過一條水溝,水溝里倒映著兩人的影子,高仕良看著水溝里蘇曉音怯怯的表情,不由得笑起來。

“你笑什么?”

“我笑你。”

“我有什么好笑的?”

“笑你還像個小姑娘!”

蘇曉音笑得心花怒放,快六十歲的女人被男人說成像小姑娘,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動聽的語言嗎?

高仕良喜歡看蘇曉音這樣自然的笑,那年他們三中的學生一道下放到宜昌,他和蘇曉音分在同一個公社,蘇曉音就是用這種清淡又爽朗的笑容打動了少年高仕良的心。

“晚上回不回?我等你吃晚飯?”

“有個飯局,我吃個半飽回來加餐。”

蘇曉音又笑了,女人被男人在乎是最大的滿足,特別是到了她如今的年齡,愛情早已是奢侈品,“算了,你還是吃好喝好,我看下晚上琴臺大劇院有什么演出沒有?實在沒有好看的就去逛下圖書館或者電影院。”

“記得手機把電充好,我趕得急就過來陪你半場。”

“行。你明天晚上應該有空吧?”

“應該有空。”

“早上去菜場挑了個不錯的大南瓜,打算明天晚上做南瓜宴。”

“南瓜宴?”高仕良驚呼,“那我有再多飯局也推掉。”這又是他們之間才懂的默契,他們那伙知青去生產隊的頭一年,根本還沒學會種莊稼的知青們卻結出了全公社有史以來最大的南瓜——足足有五十斤,其余三四十斤的南瓜還有好幾個,在那個糧食短缺的年代,這是何樣的豐收,公社食堂破天荒做了南瓜宴為知青們慶功。

與蘇曉音重逢開始,高仕良的內心始終澎湃著這種跨越時空的錯覺。當一個人與另一個人有了關于青春年少時的默契與回憶,年齡就變成了可以模糊處理東西。過去的記憶撲面而來,帶給高仕良久違的感動與欣喜。

司機繞路先送蘇曉音去醫院坐診,如今醫院的醫生青黃不接,像蘇曉音這樣身體健康又有多年臨床經驗的教授自然大受歡迎,蘇曉音在神經內科一周坐診三次,兩個半天一個全天。蘇曉音下車沖高仕良擺擺手便快步走進醫院大門,幾十年的從醫生涯她習慣了這種快步流星的行進方式,不等回應便留給高仕良一個疾行的背影。高仕良看著背影發了會呆,直到司機催促這才回過神來,這樣的背影讓他熟悉又陌生。

蘇曉音搭醫護專用電梯上到門診六樓,出電梯口右拐便來到專家門診辦公室,套上白大褂的蘇曉音氣定神閑地走進自己的領地,實習醫生正在給初診病人登記,有熟悉的老病號沖她打招呼。當年學神經內科的時候,神經內科歸在大內科門下,屬于偏門,常常有不懂行情的病人掛了神經內科的號看的卻是頭痛腦熱拉肚子的毛病。現在她的專家門診人氣興旺,相比以前看神經內科都是中老年人居多,現在年輕病人倒占去了一半,現在社會的壓力大啊,失眠、抑郁、神經衰弱、健忘、偏頭疼、腦供血不足……蘇曉音見過最年輕的失眠癥患者竟然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父母離婚造成孩子心理緊張,不光失眠還有自閉和抑郁傾向。

套上白大褂的蘇曉音往窗外望了一眼,高仕良那輛黑色的天籟正轉出醫院大門。實習醫生把一號病人的病歷放到桌上,沒等蘇曉音開口,病人先恭維起來:“蘇教授,您是我們全家生活的希望啊,這孩子就拜托了!”

希望這個詞在這個早上把蘇曉音撞擊了一下。她第一次被人稱作希望還是從高仕良父親的口中。說起來當年之所以學神經內科多少是因為高仕良的緣故。高仕良的父親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后,幾番審訓,被手黑的造反派打破了腦殼,血流如注,縫了好幾針,在閻王殿前走了一遭拾回一條命,但不幸的是從此留下了癲癇的后遺癥。高父癲癇發作前幾無征兆,幾次若不是身邊有人經過,差點不省人事。高仕良接到消息趕到琴斷口勞改農場申請保外就醫,把奄奄一息的父親接到自己身邊。

蘇曉音的父親是中醫學院教授,雖然從不看病,但理論功底扎實,蘇曉音跟著耳聞目睹,像《湯頭歌訣》《醫學三字經》這樣中醫啟蒙讀物她是從小當成識字書來看的。那個年代,普通人就醫都困難,更別說像高仕良父親這種身份的人,高仕良鞭長莫及有心無力。蘇曉音只好抱著醫學書自己摸索。夷陵山區草藥自然資源豐富,年輕的蘇曉音生得端莊漂亮,嗓音洪亮,安排在公社宣傳隊工作,比白天出工全勞力的高仕良活動半徑大得多,蘇曉音跟著宣傳小分隊翻山越嶺貼標語、寫大字報,順便跟著老鄉學會了認草藥。蘇曉音白天搞宣傳,晚上研究中醫配方,漸漸看出點名堂,普通的傷風感冒自己就能拿方開藥。她和高仕良商量,要不她來開中藥讓高父試試,反正別無他法,高仕良當然同意。蘇曉音開始起方主用茯神、丹參、遠志、菖蒲這類,加上黨參、白術、甘草,藥性溫和,主攻安神,幾貼吃下去幾乎無變化,當然也沒有身體不適。蘇曉音第二方膽子大了些,便開始加入僵蠶、蜈蚣這樣的虎狼之藥,高父這樣吃了小半年時間,睡眠、腸道功能有所改善,癲癇發作卻沒有絲毫減輕。

俗語說藥對方一碗湯,蘇曉音知道這是方子不對路數。有次她隨幾個知青開荒種地,無意間在荒山上拾到龍骨,幾個知青抱怨這堆龍骨挖壞了鋤頭,又不吉利,只有蘇曉音拾起來當寶,她知道這龍骨是一味中藥,可潛陽安神,對癲狂驚厥大有用處,蘇曉音改變思路,以龍骨為君藥又理一方,這方下去,高父竟有一個多月沒有發作,神志也恢復不少,能夠出工干些簡單活計。高仕良直夸蘇曉音神醫轉世,蘇曉音漸漸在這里面找出門道。這樣小方微調又堅持治療了三個多月,發作持續減少。神智日漸清醒的高父有次拉著蘇曉音的手竟說,“你一定是上天派來幫助我們的,你讓我們又看到了生活的希望!”是啊,長夜過后希望的曙光,這正是蘇曉音帶來的。

90年代初期全國興起過一陣繼承和發展祖國傳統醫學的運動,各大醫院各類科室競相開展中西醫結合治療的風氣,神經內科一些西醫治不斷根或者藥物依賴嚴重的毛病,比如神經性頭痛、失眠、抑郁等便成為主攻對象,蘇曉音因為從小練就的中醫基礎打底,再加上為高父治療的經歷,在這方面居然無師自通,特別是治療失眠堪稱一絕,許多省內外的患者慕名而來,一位是天門做生意的老板,家財萬貫,長期受失眠困擾,五年時間從沒有連續睡眠超過二個鐘頭,全國求遍名醫無解,到蘇曉音手上,半年時間,竟然一次能睡五個鐘頭,安眠藥也停了。人的經歷,真的可以轉變為財富。蘇曉音根據幾年下來的行醫經驗撰寫了幾篇有影響力的論文在核心醫學期刊發表,立刻引起業內關注,借著這個風口,蘇曉音作為引進人才順利調回了久別多年的武漢,順利評上教授職稱,全院第二批隊開設特殊門診,在博士扎堆、海歸成群的武大中南醫院,蘇曉音也算混得小有名氣。

“別哭了,哭死有屁用?”錢運芝來不及收拾自己的心情,卻果斷地阻止藍亦橙的哭泣,她不想看到藍亦橙在這種哭泣中墮落。她把剛買好的衣物放進臥室,轉身進廚房去下方便面。

藍亦橙停止了哭泣,十年后重新回到這個地方,她再也無法擁有當初的心理優勢。她相信錢運芝是現在這世上唯一真正了解自己感受的人。如果這個世界還有什么人像她一樣愛過高仕良,那么這個人肯定就是錢運芝。但是,又有什么用?現在,她們是兩個失敗的女人,一個失家,一個失愛。

藍亦橙吃著錢運芝下好的方便面,整個人從恍惚狀態里逐漸恢復過來,藍亦橙前夫是天門人,“面”讀作“命”,中國人有這樣的傳統,過生日要吃長壽面,可見面是和生命等同的。一面等于一命,藍亦橙突然想到了這個話題。她嘴巴一抹,撲通跪在地上,“運芝姐,你這次一定要救我一命啊!”

錢運芝沒有感動,她不吃這一套,這一套不是她玩剩下的么,“別跟我死啊活的,你說,到底是怎么回事?蘇曉音不是在宜昌嗎?怎么回武漢了?”

藍亦橙的“下跪”被錢運芝這一串理智而急切地發問打斷,她只好站起來,重新坐回到餐桌邊,“她一直在武漢啊,說起來也是我自己作孽,主動撞到她的槍口上。”藍亦橙用一種腸子悔青的表情說道,“老高這兩年失眠特別嚴重,整晚整晚地睡不著覺,我托人打聽好久才知道武大中南醫院有個專門看失眠的專家叫蘇浩。”

“蘇浩跟蘇曉音是什么關系?”

“蘇浩就是蘇曉音,當年為了讀書改的名字。”

“原來如此,蘇曉音當了醫生,高仕良去找她看病,而你促成了他們相逢的緣分!”錢運芝一字一句總結道。

這世上終究是沒有后悔藥呀!藍亦橙緊閉著眼睛,聽著錢運芝話語里的數落,淚水再一次奪眶而出,“我就是搞不明白,蘇曉音究竟有什么魔力呢?一個六十的老女人。高仕良竟然和她閃婚?他愛她什么?”

藍亦橙激動地胸部起伏,錢運芝看著那片波瀾壯闊,心里平生出一股惱恨,這具身體是年輕而霸道的!她刺激著男人的荷爾蒙!曾經像是一座她永遠無法逾越的山峰。她面對這座山峰恐慌而節節敗退,只好退到自己的一方天地,據守陣營,井水不犯河水。一個求名,一個求利,各自營生。這具身體的主人,曾經那樣囂張地過了十年,是怎么被一個老女人終結的呢?“我也想不通,如果沒有記錯,蘇曉音比高仕良還大一歲!”

沉默在房間里蔓延,兩人茫然的女人坐在餐桌的兩頭茫然地沉思,藍亦橙又一次問道,“運芝姐,你說高仕良還有什么不滿足的,我們到底缺什么?”

“運芝姐,你相信愛情嗎?”

錢運芝從餐桌對面望向藍亦橙。這一刻,她終于確信藍亦橙是愛高仕良的,而不僅僅是用年輕和肉體交換高仕良的權利和財富。厭惡和悲涼同時蔓延她的心頭,“老高跟你說過,我們這婚是怎么結來的嗎?”

“說過一次。他說是你哭來的,他被批斗,你去革委會辦公室把他哭出來結的婚……所以,他一直不愿意離婚,就是感你當年的搭救之恩。”

“感恩!”錢運芝低念著這個詞。那她的愛情呢?

她相信愛情嗎?她當然相信過的。在她年輕的時候,在她剛認識高仕良的時候。高仕良是多么容易從人群里顯山露水的一個喲!一米七八的身高,俊朗儒雅的外形,寫得一手錦繡文章,歌唱跳舞都在行,對人親切有禮還愛笑,在琴斷口勞改農場那群灰頭土臉的年輕人中卓爾不群。

一個男人,如果長成他那樣的外表,又具備他那種脾性,是很容易獲得女人好感的。但高仕良的身份阻斷了大家對他的好感。誰敢拿愛情跟命運作對呢?和一個沒有前途的黑五類分子?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錢運芝就有這個膽子!她在那個時候有更好的更實際的選擇,可是她相信愛情,她愛高仕良,愛情高于一切。

高父的保外就醫取消后,高仕良從宜昌知青隊來到琴斷口勞改農場陪著高父蹲號,白天出兩個人的工,晚上吃一個人的飯,高仕良一次次餓得從夜半醒來,錢運芝在月色的掩映下送給他剛烤好的紅薯。饑餓吞噬人的尊嚴和欲望,饑餓也連著人的愛戀與恩情,這是真正餓過的人才會有的體會。潑辣直爽的錢運芝走進了高仕良的生活,改變著他的困境。

高仕良不是傻子,讀得懂一個姑娘眼里的熱切。一個好出身的姑娘愿意愛他,做他的護身符。她知道他有過矛盾。他一直和一位女知青通信,那個女知青的照片她也見過。那種美是不容置疑的。據說這張照片曾被擺在永芳照像館的櫥窗半年之久。可是這個美麗的姑娘是個臭老九的后代,自身難保,又在遙遠的宜昌,她完全可以不把她放在眼里。

高父因病離世,又是錢運芝,舉全家之力給了高父最后的尊嚴。人最終都得面對現實。在時代的洪流里,個人是如此脆弱。無法改變時代,只能接受命運。

是啊!時代!那個時代!這個時代!有些人在那個時代里得到機會,又在這個時代里失去機會;有些人在那個時代里失去機會,又在這個時代里得到機會。

四十年前誰能相信呢?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高仕良轉身成了時代寵兒,三個女人圍著他競爭!是這個時代埋葬了錢運芝的婚姻和她最初的愛情!

錢運芝起身給自己倒了杯水。一眼鄙見了冰箱上貼著的一張大頭貼,那是剛搬進這個家時,女兒拖著她和高仕良在商場的快照機上拍的。那時雖然他們不算和諧,但高仕良的心還在她和女兒身上。她為這個家付出過多少?忍耐過多少?可是有什么用呢!三十多年婚姻竟抵不過初戀的愛情!半生忍耐,半世孤獨。她曾經以為是藍亦橙終結了她的婚姻,“你愛高仕良嗎?現在?”

“不,我恨他。”藍亦橙果斷地說道。

錢運芝冷笑著看了她一眼,愛與恨的切換就在一念之間,“好。那我們現在談一談,接下來怎么干?”

高仕良走出會議室,又看了一遍手機里的短信內容,自從他和藍亦橙分手后,這個女人就隔天陰魂不散地發信息。一開始是求,哭,鬧,現在變成了威脅。女人都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不能好聚好散?

其實他對她不薄。她從前是干什么的?不過是一家普通擔保公司的普通業務經理。一個千萬人的大城市,擔保公司有多少?業務經理又有多少?高仕良的抽屜里隨時可以找到幾十張這類業務經理的名片。做市場就是做人脈、做關系。沒有人脈沒有關系,光靠兩條腿跑,一張嘴說,就能拿到單子嗎?不是因為他的緣故,不是因為他的幫忙。任你藍亦橙本科畢業,人美嘴甜,勤勞善良。一個弱質女流想要空拳打天下,能有這么容易?不是有高仕良這個金字招牌掛在前頭,不是高仕良引見推薦授意,藍亦橙能認識這樣多有頭臉的人物?人家肯買面子出來吃飯?人家能把有油水的單子給你來做?你能這樣輕松做出業績拿到高額提成?才幾年工夫就能當上副總經理?飲水思源啦!什么是源?高仕良就是藍亦橙事業起步的水源。只要他高仕良還能罩得住一片天,藍亦橙就在這片天底下有前途。

他是對她動過真心的。那年她三十歲,剛離婚,辭去家鄉的公職到這座城市闖蕩。一個剛剛失去生活重心和目標的女人,生存和生活的壓力讓她疲憊不堪。她的生活配不上她的美麗和才華,作為一個男人,一個經驗過生活的男人,一個經歷過人世風雨的男人,他為她的命運感到深深地痛惜。她的坦誠打動了他,他出于同情、出于感動、出于沖動……幫了她一把。他不是沒有企圖,一個男人的企圖顯而易見。她是小城市出來的,那個叫做秭歸的地方號稱昭君故里,盛產美女。她卷曲的長發,玲瓏的身段,說話時那種哀怨又魅惑的口吻都讓他充滿渴望。但他從來就不需要用那種粗暴又直接的方式。他的學識、素質、習慣、地位不允許他那樣做。高仕良耐心地和藍亦橙談工作,借著談工作的機會把話題轉到了家里,主動跟她講起他和錢運芝的感情。委婉而直接,她當然也明白那其中的意思。

她回報他的幫忙。請他吃飯。他卻主動買單。她是一個受過傷的女人,對感情心灰意冷,對男人充滿戒備。但他是那樣親切又周到。又是那樣儒雅而深情。他沒有要求過她什么,但他的目光讓她信任。她很快就投入懷抱,被他的魅力和實力所征服。

藍亦橙等在停車場外,她不想這樣截他,但眼下她又有什么辦法呢?她看著他的那輛天籟開出院門,腳踩油門跟了上去。

汽車停在一家高檔餐廳的門口,他下車,早有人來迎,高仕良端著一份嚴謹走進去,但藍亦橙知道,進了包廂又會是另一番天地。

藍亦橙等在車內,任饑餓吞噬自己的腸胃,好讓自己在饑餓狀態里達到與內心空虛的某種平衡。

有那么幾年他們的生活是神彩飛揚、和諧幸福的。她的年輕與蓬勃,好學與靈動。他的見識與提攜,地位與視野,讓她見識到世界另外的一面。他帶著她出席“正式”場合,與自己的一幫朋友見面。那幫朋友也是“同好”,出門沒人帶老婆,都帶著紅顏知己。她在這種圈子里品貌才藝上乘,也算是個人物。

是幾年后才厭煩這個圈子的。這個圈子里的女人“流動性”太強了。男人還是那些男人,女人早就不是那些女人。與她相識三年的子梅曾經在分手后對她說過一句話,說起來是老生常談,“愛一個男人就給他生個孩子吧,把該得的名份地位掙到手……不然就只剩下拿錢走人……”子梅跟了男人十五年,從二十到三十五。

她懷過幾次,都被他要求打掉了。他的前途和事業擺在那里,有什么可說的?一個人去醫院,一個人回家休養。她最后也認命了。高音出國后,高仕良怕別人說他裸官,不讓錢運芝陪著跟過去。她就主動承擔著一份母親的責任。一年中有一半的時間都在國外陪著高音,這么多年下來,她對高音視如己出。人都是有命的,越長年紀,她越相信命運。高仕良在物質上滿足她,在精神上寵愛她,高音對她的態度也算“懂事”,這輩子就這樣將就過了吧!

十年,足以讓愛變成一個人的習慣。他們能夠把這種關系維持十年,這本身就足夠說明一切了,還需要那一紙婚書做證嗎?可是,現在,高仕良卻因為另一個女人的關系,打破了這種平衡。他說離婚就離婚,說分手就分手,說閃婚就閃婚。這是怎樣的信仰怎樣的世界?

高仕良走出酒店大門,藍亦橙迎上前去。

高仕良不耐煩地問:“你怎么跟到這來了?”

“我想談談。”

高仕良停頓了幾秒,“車在哪?”

高仕良上了藍亦橙的車,打電話讓司機先走。車剛開動,雨又下起來。今年的雨水實在是多得可怕。雨刷器開到最大,前方的街景仍然看不太清。藍亦橙的POLO在傾盆大雨里完全不減速,向著目的地飛馳。天可憐見啦,她內心里早已大雨傾盆。

才一個多月,這個家居然開始陌生。高仕良穿上藍亦橙遞過來的那雙熟悉的拖鞋,坐在他熟悉的皮沙發上,喝著老茶壺里的金駿眉,口里品不出滋味,心里更不是滋味。

是人的心境變了,還是他原本就不屬于這里?他打量著她一手打造的這個家,歐式風格的繁復與花哨,盡量美麗與奪目,到底讓人安靜不下來。

買下這所房子的時候,他告訴她,我們不可能有你想象中的未來。那是第三年,激情退卻,目光平淡,她又提出結婚的話題過后。

他把房款付了一半,她的工作帶上正軌,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他把鑰匙交到她手里,看著她笑容如花,他卻冷靜地說道:亦橙,你也有窩了,咱們好聚好散……

“你要分手?”她意外而惶恐。

他就是在那個時候說出那句話的,“我們不可能有你想象中的未來。”

他是多聰明又多謹慎的一個人呢,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她愛他,但她的野心和期許他給不了。

他們一度分手,但是離開他后,她的業務開展得并不順利,心情更是糟糕,她又陷入一種舉目無親的狀態中。

是為愛而妥協還是為了生存?也許都有吧!可是誰又會真的去計較呢?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哪里能有什么純粹,愛恨與取舍、算計與得失總是混雜在一起的,彼此能夠把關系維持十年,說沒有感情這不是笑話嗎?

高仕良不開口,藍亦橙只好先說,“為什么是她?我等你快十年了?”

“亦橙,不要這樣,你也受過高等教育,咱們好聚好散!”

“你到底愛她什么?一個太婆?”藍亦橙撲到他懷里,試圖用身體勾起某種反應。

可是他毫無反應。這兩年,開始是因為失眠讓他提不起興趣,現在已經成了一種習慣。蘇曉音說,一層年齡一層人。到了他現在的年齡,養生才是頭等大事,其它都不重要,“這又何必呢?這是兩碼事。”

“你有什么不滿足的?還缺什么?”

“就是我什么都不缺,才知道有個能說話的人多不容易。”

“說話?”藍亦橙冷笑一聲,“每次你過來我想找你說話,你總是各種累,到底是你不想說話還是我不想說話?”

“你沒有懂我的意思。”

“我想不通,我怎么也想不通。”

高仕良喝口茶潤了一下喉嚨,“既然來了,我們再好好的、認認真真的、坦率透徹地談一次。我真的老了,明年六十,說退就退了。跟不上時尚,也愛不動了。馬上權利事業都要交給別人。你覺得我還有什么價值可言嗎?反觀你,現在有房有車,有文化有事業,依然年輕漂亮,何必在我這棵樹上吊死?”

“我這樣千好萬好,為什么不跟我結婚?”藍亦橙的眼淚涮地流下來,“你說過我們沒有未來,她就有?我不懂?”

高仕良調整了一下坐勢,試圖安慰這個糾纏不清的女人,他知道還有一場漫長的談判,“我和曉音是一類人。”

“那我們呢?”

“我們只能作伴走一段。”

藍亦橙突然啞口無言,“你一直這么認為?你從來想過跟我結婚?”

他的沉默就是回答。

原來所謂的不需要和不必要,全是借口。怪只怪她自己太傻!絕望、痛苦、悔恨、不甘,種種情緒吞噬著她的內心。她要為自己的感情討回點什么!她怎么能夠讓十年光陰錯付?

她的眼淚一顆顆地流,心里一寸寸地冷。人的心境變了,一切就都變了。

高仕良沒有趕上蘇曉音的南瓜大餐。他夜里回來的時候,蘇曉音已經睡了。蘇曉音這么多年養成早睡早起的生活習慣——不論春夏秋冬,晚上十點前肯定上床,早上四五點,有時三點就起床打坐,然后做一套活動體操,準備早餐。這樣多年養成的好習慣收到了實際的效果,六十的蘇曉音精神煥發,比同齡人看起來年輕十歲。

高仕良從音樂聲中平靜地醒來,床邊的播放機里正放著《魔笛》。他有時候覺得蘇曉音的身體里就藏著一支魔笛。

昨天夜里他的心情糟透了,他從藍亦橙哪里出來,打的回家。他在樓下街心花園里走了三大圈才努力平復下自己的心緒。好在回家時蘇曉音已經睡下,否則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跟她討論這個問題。他把包放在桌上,進到衛生間洗澡,這才發現鏡前燈亮著,洗漱臺上放著一紅一黃兩個保溫杯,下面押著一張紙條:紅瓶解酒,黃瓶安神,不要同時服用。他小心地打來,看著瓶中的熱氣溫和地上騰,心里被這絲熱氣感動溫暖。

他洗完澡,小心地上床,剛剛躺下,蘇曉音的手順著他的后背摸過來,輕輕地、來來回回、上上下下地撫摸,他在黑暗里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仍然閉著,臉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睡吧!”她說,“累一天了,安心睡吧……”他真就放心地睡著了,一覺到天亮。

高仕良看了眼手機里的時間,竟然七點都過了。要不是蘇曉音他怎么能睡得這樣踏實?蘇曉音已經出門了,餐廳的飯桌上擺著南瓜粥和牛奶。高仕良在這天早上重新獲得內心的平靜。

高仕良弄不懂錢運芝突然要約他吃飯會是什么主題。他和錢運芝鬧了半輩子,終于離了婚,他實在不想與這個女人還有更多糾纏。

他提前下了車,交待司機接送的大概時間。中午的陽光灼熱,他走了五分鐘汗就打濕衣背,他討厭有東西貼在后背上,糾纏不清的感覺讓他渾身不自在。

錢運芝把菜夾進高仕良的碗里,“你要不要吃點什么?”

高仕良悶著頭吃了幾筷子碗里的菜,他不餓,心里慌。

錢運芝放下筷子,“你要不要說點什么?”

“你想聽什么?”

“你和我離婚,又和蘇曉音閃婚,你難道不應該說點什么?”

高仕良也放下筷子,消失傳得比他想象得快,“好。你想聽,我就說。她是我的初戀,我們一起下放到宜昌,經歷過很多事情,有共同的愛好……”

“她比你還大。初戀?一個六十歲的老太婆!就為她,家也不要,老婆離婚,情人分手?”

“人和人相處是這樣一種情況,你和有些人在一起,也不是圖什么,也不見得這人有多好,但呆在一起就是覺得舒服,總有說不完的話。算了,感情這個事情不是用講道理來講清楚的。”

錢運芝打斷他,“這不對。”

“有什么不對?”

“如果是在從前的年代,你談感情我相信,但現在這個年代,你這個樣子就不對!”

“我沒有聽懂。”

“離婚的時候你說我們的婚姻是一場錯誤,是時代造成的。我們的婚姻是因為那個時代產生,現在時代變了,我們的婚姻也應該消亡。你和蘇曉音從前的愛情憑什么還不消亡?能夠在這個時代重新撿起來?”

高仕良和錢運芝結婚這么多年,第一次發現自己被她的問題難住了。他本來可以說一些,愛情可以超越時代之類冠冕堂皇的話。但他不想說得這么酸,也不想刺激錢運芝。“你應該聽說過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其實,人和人之間也是這種,一個人有些話有些感覺只能跟特定的對象才能表達出來,這就是心靈相通。”

“不對,不過,這些都是陳年舊事。時代變了,你也變了,你已經跟從前的你不一樣了。你在這個時代里活得這樣成功就應該按照這個時代里成功男人的標準來生活。”

“你想我怎么生活?從前那樣家外有家的生活?”

“我不在乎你家外有家,只要你養得起受得了,反正我都已經習慣了。但是你不能這個樣子,你不能夠三十多年的結發妻子說不要就不要,十年的情人說分手就分手,跟一個所謂的初戀,一個比我還要老的初戀去閃婚。你要是這樣子做就叫對不起人!”

高仕良聽不懂這話里的邏輯。這個女人瘋了嗎?

餐廳他很熟悉,包間也熟悉,但是眼前的組合他卻并不熟悉。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是她們在一起?

高仕良內心閃過一絲不安。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看著一桌精心點好的菜品,謹慎地坐到她們對面,腦子里想起了“鴻門宴”三個字。

房間里的空調開得很足,但高仕良后背的汗卻沒有干的跡象,他討厭這種不清不爽、糾纏不清的感覺,高仕良冷冷地看了對面的女人們一眼,兩個勢同水火的女人現在結成了同盟,他即覺得不可思議,又感覺腹背受敵,“找我來到底有什么事?”

錢運芝起身給高仕良倒了杯水,“先吃點菜,你胃不好,餓著肚子談菜都涼了。”

高仕良順從地拿起筷子吃菜,世界上的事情就怕結盟,前妻與前情婦結盟,這算什么事情?他得穩住陣腳,不然就方寸大亂了。他拿起桌上湯勺給她們每人倒了一碗湯,先給錢運芝,后給藍亦橙,“事到如今。離也離了,分也分了,我看你們也別鬧了!有什么不對的地方,我在這里給你們賠個不是,行不行?好歹看在多年的情份上,別鬧了,成不成?”

高仕良站起身給錢運芝和藍亦橙分頭作了三個揖算是謝罪。錢運芝突然拍手大笑起來,“這是怎么回事?搞反了。你這個一慣正確無比的人,一慣高高在上的人,怎么向我們賠起不是來了?”

“運芝姐,他怕了。”

高仕良無奈地看了眼對面的女人,“是的,我承認怕了。運芝,我們也快六十了,亦橙,你明年也四十了。說起來我們都不年輕了。離婚、分手、再婚,我這一路不是為了鬧氣,更不是想折騰……說句掏心窩的話,我老高有種種不是和毛病,但總體來說,在我自己的能力范圍內,還是盡可能地對得起你們。我也忙了半輩子,想給自己晚年留點清靜,找點幸福,這有什么不可以的嗎?你們要是對我、對我們曾經的感情還有半份情義,就請高抬貴手,咱們不鬧了行不行?好聚好散?”

接過話頭的卻是藍亦橙,“高仕良,現在要約你好難啊!臉翻得也太快了。”

高仕良討厭藍亦橙這種酸辣的腔調,這個面目全非的女人讓他感覺陌生,他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說道,“你這是什么話,我不是忙嗎,你要有事,我們找時間另說。”

錢運芝接口道,“不用了,我們今天一起說。你不許和蘇曉音結婚。”

高仕良以為自己聽錯了,“你不許我結婚?我們已經離婚了,你憑什么不許我結婚?我為什么要聽你的?”

“你不能夠被那個女人鬼迷心竅。她憑什么、有什么資格和你結婚?她為你做過什么?她憑什么得到一切?”

高仕良想說點什么來解釋他和蘇曉音之間的感情,“名利、財富、地位、子女……我和曉音之間真的不需要討論這些東西。”

錢運芝說道,“別傻了,高仕良,人家裝純潔和清高給你看,你還真上當?”

他想說她不是她們想象中的那種人,可是說這些話有什么用,她們哪里會懂?“如果我不聽你們的呢?”

藍亦橙果然地回復道,“那就不好意思了。情債錢償。我和運芝姐算了一筆帳,200萬,給你自由。”

“你說什么?”

“分手費200萬,一次付清,一刀兩斷。”

高仕良用不可置疑的表情回望了藍亦橙一眼,又看了眼錢運芝,“我沒有錢,沒有你們說的那么多錢,再說,我為什么要給你們錢?”

“封口費,你那些見不得臺面的事情,我們可以不說。”

高仕良右手一揮將面前的筷碗杯碟猛地摔到地上,他從來沒有跟女人這樣發過火,即使跟錢運芝“戰斗”多年也沒有過,“長膽子了!有本事了!要告我?你們去啊!你們有什么證據?誰信你們?”

她們看著地上一片一片的碎片,就像看著自己早已慘敗不堪的婚姻和愛情,“高仕良,你真以為自己有那么干凈嗎?你真以為自己可以手眼通天嗎?”

“你們為什么要這么干?錢?錢!錢就那么好?那么重要?我沒錢你們就要把我逼死?”

“高仕良,其實可以不談錢,是你把我們逼到這個份上的,你本來已經應有盡有,你讓我們一個失家,一個失愛,一無所有,失去一切。你不是還想要愛情嗎?好!那就把你的錢財拿出來交換!”

“你是不是有話說?”蘇曉音在床頭問道。幾個小時前,他們在一起吃晚飯,她做了三菜一湯,但晚飯卻吃得少有地沉悶,她一直忍到現在,不得不說了。

高仕良看了眼手機,“十點了,你不是該睡覺了嗎?”

“我們要談談,你有心事。”

高仕良重重地嘆了口氣,他看了眼窗外的夜空,月亮去哪里了?今夜注定無眠,“她們來找我了?”

“他們?”

“錢運芝,藍亦橙。”

蘇曉音吃了一驚,側身坐起來,把靠枕豎起來拍松,一個放在高仕良的后背,一個放在自己的后背,“她們怎么會一起找你?”

高仕良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卻無法舒服地回答這個問題,他搖搖頭,兩個水火不容的女人是怎么在一起的呢?這是一個他無法回答的人生命題,一個他無法逃避的陰謀。

“找你干什么?她們?”她又問一次。

“她們想讓我們離婚。”

“為什么?我們離婚對她們有什么好處?”

高仕良弄不清這里面的邏輯,他也想找到一個出口。

“不然呢?”

“不離婚就給200萬,算是封口費。”

“封口費?”

“不給封口費就去告我,她們聯合一起找證據。”

“你有證據在她們手里嗎?”

“也許……”他的目光閃爍著,不經意地觀察她的反應,“我也弄不清楚。誰能夠那么干凈呢,多多少少總有一些吧。”

蘇曉音在他不確定的語調中感受著五味雜陳,她迎著他的目光,想到得更多的解釋,他卻停頓下來。“你打算怎么辦?”她問。

“我想問你?”

蘇曉音離開靠墊,拉開被子,盤腿坐在旁邊的貴妃椅上,擺出平日里打坐的姿態,老僧入定,有那么片刻世界是沉默的,同一個空間里,有一種無形的屏障把他們隔開,他們得以獨立,各自漫無目的的思想。她的沉默仿佛沒有終點,他的內心逐漸顫顫微微,不安在加劇。他的手輕輕觸碰了一下她。她睜開眼睛,深情地看著眼前的男人,“你愛我嗎?”

高仕良不知道為什么女人總是在愛情這個問題上糾纏不清,難道生活中只有愛情嗎?現在都什么時候了,還要談論愛情?

“我為你做了這么多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嗎?”

她搖了搖頭,“知道咱們重逢那天我的感覺嗎?”

高仕良努力回憶起兩個月前的那一天,藍亦橙幫他掛了蘇浩的專家門診,他排在第五號,8點半開始問診,等到9點半才通知他進入。

前一個病人剛走,蘇浩教授低著頭正在打開他的病歷本,高仕良從容地坐到她的對面,兩人幾乎同時望向對方,他不想用石破天驚之類俗氣的話語,但那種震驚讓人無以言表。

“你?”

“是你嗎?”

認出彼此是很容易的事情,短暫的時間里他們差點失去成年人該有的克制。好在,大家都是經歷世事的人,很快又恢復到醫生和病人的角色中。號脈的時候他的心跳得很快,她有些拿不準他的脈相,開單子的時候她一再寫錯,來來回回重寫了三次。

下一個病人等得實在是不耐煩,一直站在他的身后。他們問診的時間結束了,但他們都知道有一扇特殊的門已經開啟。臨出門的時候,他客氣地問,“蘇醫生,您幾點下班,我有點事情想麻煩您一下?”

她不動聲色地快速在他的單據上寫下自己的電話號碼,“我準時看到12點,電話聯系!”

從令人窒息的門診大樓到人來人往的大街,他們像兩個平行的行星在浩瀚的宇宙里重新相遇。

一家普通的中餐廳,小小的格子包間似乎可以阻擋星系里莫名的流星和闖入者,簡餐、茶和咖啡,吃喝哪里是重點呢!要說點什么,要說點什么。他心里想了無數個開頭,“曉音,這些年你好不好?”

坐在對面脫下醫生白大褂的蘇曉音,臉上還掛著那種職業表情,“一直在宜昌,十年前才回到武漢。”

“為什么沒有你的消息?同學?朋友?我什么都沒有聽說。”

“我和誰都沒有聯系。”

當然也包括自己,他想,可能重點就是自己。當年那樣分手,責任在他,她哭、勸、留,他只能“無動于衷”地離開。是不地道,但更多是無可奈何。時代面前,人人平等。他們在一起注定是沒有結果的,但到底是他狠心拋棄,怎會沒有愧疚。“我能幫你什么嗎?”他說道,突然醒悟她對現在的自己一無所知,“我在市政府……。”

蘇曉音打斷她,“我知道,新聞里見過,但是不用了,最苦的時候已經過了,我現在挺好。”

他點點頭,喝了一杯水,她的心性還是從前那樣,“那你?”

“老公幾年前車禍走了,兒子考到國外,我的工作就不用介紹了吧!你呢?”

他苦笑了一下,“我的老婆錢運芝,琴斷口勞改農場那一位,你見過的,女兒高音也在國外,結婚了,馬上要做媽媽。”

“叫高音?”

“對,和你是同一個音字。”他顫抖地說道,“音音很漂亮,和你當年一樣漂亮。”

她不作聲了,發愣般看著他。

她的住所很雅致,如同她這個人。一切都變了,一切又都仿佛沒變。

有過渡嗎?沒有!

有交待嗎?無需!

手機轉到移動秘書。他和她并排躺在床上,就像十八歲那年行走在宜陵山間。翻云覆雨,在彼此的懷里安靜地睡去。好像重歸故里,又找回了當初的青春年少、和諧寧靜。

“你有那么多錢嗎?”蘇曉音的話把高仕良重新拉回了現實。

高仕良試圖撲捉她目光里的善意,“如果都算上,應該有。”

蘇曉音點了下頭,又提出一個問題,“如果給了錢,你覺得她們說話能不能算數?”

高仕良遲疑片刻,“這個可說不定……我想應該會算數。”

蘇曉音長吐一口氣,“那就給她們。”

高仕良以為自己聽錯了,“200萬全給,那我們就什么都沒有了。”

“沒有就沒有。”她繼續平淡地說道,“我們每個月還有固定工資,生活其實不需要那么復雜。”

高仕良愣了一會神,“你真不在乎?那可是我這一生奮斗所有的,全部家當!”

“我不圖你這個……如果錢來得不是正途,這樣子出去也好。”

高仕良不知道該不該慶幸,他的心里一股熱流在奔涌,他怔怔地看著眼前的蘇曉音,確認她說這話的真實性,她是不是也不該屬于這個時代?

注定無眠的夜晚終于在清晨結束。

那個清晨,兩個女人見面了。

在錢運芝樓下一家早餐店,錢運芝點了熱干面、豆腐腦,蘇曉音是蛋酒配豆皮。四處是沸騰的煙火和人聲,兩個女人吃得格外安靜和認真,如同圣徒一般沉默而沉著,好像世間的所有都抵不過眼前的食物。

“運芝,快四十年了……”蘇曉音這樣開頭。

錢運芝抬起頭看了蘇曉音一眼,四十年前,她們見過一次,就在高仕良帶著高父回到勞改農場后的半年。她們約在黃昏的琴斷口江堤上,宜昌的桔子,琴斷口的紅薯就是她們的晚餐。她們吃著聊著,江風吹拂,江水浩蕩。她們以少有的坦誠講了各自對高仕良的感情。錢運芝見識了蘇曉音的才華和美麗,蘇曉音明白了錢運芝的開朗和爽利。

等到夜漫上來,月亮高掛在江空上,蘇曉音拍拍屁股站起來,淡然道,“我走了,你好好待他。”

蘇曉音的大度遠遠超過了錢運芝的預期,她不明白,這個女人怎么能做到如此干脆?

她看著蘇曉音孤獨單薄的身影上路,直到走出好遠,錢運芝才回過神來,她的心里涌動著一股說不清的熱流,便沖著背影大聲喊道,“蘇曉音,你走吧!別再想他了,好好過自己的日子。我會比你更愛他的……”

遠遠地蘇曉音回過頭來,月光照耀下,似乎可見目光里閃閃的晶瑩。

錢運芝強悍地把自己拉回到眼前的現實中:老高讓你來的?

蘇曉音搖了下頭道:老高昨晚跟我講了你和小藍的事情……今天早上才睡。

錢運芝心里生出一股窘迫,下一秒又命令自己打起精神,“連你這號大專家都治不了他的失眠?看來他真是沒救了!”

蘇曉音沉默片刻,“我這不是來找方子了嗎?”

錢運芝霸言道,“方子不是已經開給老高了嗎?怎么,還想討價還價?”

蘇曉音搖了搖頭,“運芝,你當知道我不是那號人。”

錢運芝盯著蘇曉音看了一眼,老是老像了,放在人堆里估計認不出,但仔細看,眉目神態還是三十多年前的模樣。這女人的心氣還是當年那樣足,這些年她是怎么過來的呢?她很想知道,卻問不出口:“直說吧,你知道我不喜歡繞彎子。”

“正好,我也不喜歡繞彎子。”

“是嗎?可是人是會變的。”

“運芝,你把高仕良照顧得很好,這么多年他事業上順風順水離不開你在背后的支持……可是,高仕良跟你離婚,并不全是忘恩負義。”

錢運芝冷笑道:“你現在當然不會覺得他忘恩負義!”

“過去這么多年,說起來我們的變化都挺大的,但也有些東西其實是一直都沒有變的……”

錢運芝聽到此處再也沒有耐性了,咄咄逼人道:“怎么沒有變呢?他可是從里到外都變了。”

“運芝,你仔細想想,他其實沒有全變,”蘇曉音的話說得極為清淡,“不然他哪里還會記得我?”

錢運芝握拳打在桌子上,“這才是我最想不明白的地方,他這么自私的一個人居然睡醒了去找初戀?真是笑話!”

蘇曉音卻不惱,“我不想勸你放過老高,只想讓你放過自己,這些年,你們過得到底如何?運芝,當年老高和我分開如果算是形勢受迫,那么現在,我們讓老高再選一次怎么樣?”

“怎么選?”

“我們訂個君子協議,200萬和我,他只能選一樣。”

面對蘇曉音的提議,錢運芝措手不及,“什么意思?你真是這么想的?就這么簡單?”

“不然呢?”蘇曉音語道輕緩,神色卻嚴肅起來,“運芝,當年為這段情我受苦半生……你以為我現時會圖他什么嗎……但是,昨天聽到老高說到你們的決定時,我卻覺得這也是一個機會,對我們彼此都是。你說呢?”

錢運芝突然心頭發堵,“曉音……這事,我談的是錢,但我決不是為錢。”

“我知道你。”蘇曉音做了個請的姿勢,眼前的豆腐腦和蛋酒都各剩小半碗,如同她們各自人生的后半場,“我們賭一把吧,不管誰輸誰贏,你我愿賭服輸!”

“好!好!”

蘇曉音一口把蛋酒喝光,錢運芝也把豆腐腦喝得一口不剩,兩個人似乎都舒了一口氣。

“我信得過你,但藍亦橙呢?”

錢運芝似乎早料到她會這樣問,“如果你真贏了,這200萬我一分不會拿,全部給她。”

“一言為定。”

十一

長夜無比漫長,夜晚從哪里開始,又從哪里結束?幾乎一夜沒睡,高仕良折騰到早晨才補上瞌睡,醒來已是中午。家異常安靜,他下床,哪里都找不到蘇曉音,他拔手機,電話關機,星期天能去哪?他突然慌亂起來。

小區花壇邊沒有。附近公園也沒有。菜場里還是沒有。他像一頭困獸關在巨大的牢籠里,這座城市突然在他面前陌生,整個世界突然在他心頭失去。

如同過了一個世紀,他的電話終于響了。是她打來的。

“你去哪里了?”

“我給你留早餐了,在桌上,你吃了沒有?”

“你哪里?我醒了到處找你。”

“我在火車站,剛剛訂了下周去宜昌的火車票。”

“去宜昌?”

“你想不想去?”

“想去……可是,曉音,我們沒有必要躲她們。”

“昨天我想了半晚,覺得她們這樣做還是因為不甘心。”

“她們為什么不甘心?她們的一切都是我給的,還不甘心?”

“你們之間如何相處,這要問問你自己了……但你真的沒有錯嗎?”

“你呢?為什么甘心?”高仕良拿著話筒語氣急切,“當年……是我辜負了你。”

蘇曉音苦笑了一下,“我們之間從來沒有辜負這兩個字!”

高仕良突然煩透了,在她面前,他找不到任何解釋。

“說起來我們終于結了婚,其實,還沒有怎樣好好談過。你想聽我說說嗎?”

“你想說什么?我馬上過來。”

蘇曉音坐在火車站的長椅上,眼睛望過來往洶涌的人潮,好像正穿越千山萬水,穿越幾十年的時空,穿越自己的半生,高仕良終于來了。

她站起來穿過人群,仿佛穿過宜陵山區的月亮,穿過琴斷口監獄的牢房,穿過一生的坎坷與命運緊緊地抱著高仕良,“你怎么啦?”他問。

周圍的人流成了背景,她找個角落的空位坐下,他靠在她身邊坐下,她把頭斜靠過來,語氣那樣輕緩,“那年我們分開后,我歷經坎坷。一個女人的酸甜苦辣、一個人的酸甜苦辣,我都嘗過。等待平反、艱難求學、努力工作。一個臭老九的后代,一個壞了名聲、被人甩了的漂亮女人,很難得到別人的善意和尊重。看著別人一個個成家,一個人回城,我其實也恨過你,也恨過我自己……”

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抖動了一下,她卻繼續說道“后來,我也交往過幾個男的,都不成功,直到最后認識了老孟……他是右派,大我十五歲,老婆孩子都在運動中死了。他搞藥劑,我們算半個同行,他沒有追問我的過去,我也沒有多問他的,這是最讓人模糊和安慰的地方,我們兩個把東西一湊就開始搭伙過日子。大齡結婚,高齡生子,努力了很多,才得到一個女人的完整。總體來說老孟是個好人。但我們更像親人,不是愛人。我一直沒有放棄過深造,事業讓人生有了第二春,我們先后調回這座城里,忙忙碌碌到孩子十五歲,他在出差的途中遭遇車禍,突然就那么走了。中年喪偶,兒子叛逆,我一個人當爸又當媽還要掙錢工作,那幾年老得飛快,好在孩子最終走上正軌,學習爭氣考出國門……半生光陰就是這樣不知不覺過來了。”

她噙著眼淚不讓它流出來,努力擠出一個笑臉,高仕良已經淚流滿面。這已經發生的過往,他不知該如何安慰,還是應該接受命定的懲罰。

“這幾十年的日子里,很多次,我都處境艱難,感覺苦難沒完沒了,困難看不到盡頭。但后來我終于想通了,我不想怨恨命運!也不想怨恨你!”

高仕良已經喉頭發緊,他的膝蓋陣陣發軟,他的心頭閃過神廟和殿宇,“為什么?”

“在我很年輕的時候,我曾經被一個好男人很溫柔地愛過,很真心地疼過,他在那一時那一刻與我真心相愛,那就夠了……能夠在晚年重新遇見你,這是老天對我們的獎賞,每一天我都心懷感激……”

又一趟火車到站的廣播聲傳來,人流從他們面前洶涌而過,她打開手機調出一條信息出來轉發到他的手機上。

“這是銀行帳號?”他問。

“她們給的,”她靜靜地告訴了他訂立君子協議的全過程。

他呆坐在椅子上吃驚地一動不動。

“我買了下午去宜昌的火車票,我會在從前下鄉的地方等你,你可以來,也可以不來,三天時間,最后三天……”

湖北省作協簽約作家,武漢市作協全委會委員。2010年起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芳草》《小說月報》《芳草·潮》《武漢作家》《新作家》《網絡文學》等發表小說散文幾十萬字。2016年中篇小說《胭脂路》發表于《芳草》頭條,獲得“第五屆漢語言文學女評委獎·最佳敘事獎”,系武漢作家首次獲得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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