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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米
初月出現在天邊
有時被我看成了一粒新米
可能我一直渴望和一粒新米之間
有這樣一種凝視的方式 新米
它們或許本就是由月光凝成的
那么清潔的身子 像女兒 像姐妹
后來 就是母親 生活于江南之一隅
它們數十年沉默的喂養
像匿名的善 滋養著我一直至今
它們在田里 是多么茁壯和清新
暗中鼓起了又緊又嫩的胸脯
成熟似乎來臨得太早太快
每一粒脫殼的新米
都像一個沒有經驗的裸體
參觀某工業園區空調生產線
戴著卡號身穿藍色制服的解說小姐
年輕美麗 有很公關的笑容
她的普通話標準甜蜜
在樣版廠房的入口
指引我們看一排彩色噴繪的宣傳版
企業理念和企業文化圖示在上面
好多大領導早就來視察過
上面也噴繪著他們的笑容
轉彎來到車間
一群身穿藍色制服的安裝工人
站在流水線兩邊
我們跟著解說小姐從起點走到終點
不過一百米的距離
親眼看到空調主機
從工人拿第一根銅管開始 被裝上主板
被焊上壓縮機 一直到被裝箱被叉車運走
一切都科學 高效 有序
工人們一個個圍在流水線的兩邊忙碌
像一群螞蟻圍繞著一根新鮮的肋骨
去南京出差前
去南京出差前
同事鄭重其事地對我說
住酒店打開房門后
一定要在邊上站一站 等一等
我問 這是為什么呢
他說 讓里面的冤魂先走
冤魂是沒有家的 只能四處游蕩
這話聽得我毛骨悚然
我是堅定的無神論者
但想到孔子也是敬鬼神而遠之
在門邊站一站并不妨礙什么
對這座災難深重的城市
也算是一種虔敬
聽水
水原來是可以用多種耳朵來聽的
它的呢喃和嘆息
以及溫情和憤怒
在不同的場合
考驗著一個人身體本身的靈敏
我聽到的水聲有時像來自體內
在我能聽到水聲的時候
我仿佛也已經置身其中
分享的哲學
我從來不同情任何人
因為我害怕自己的同情中
那種毫無覺察的優越感
關于這個世界
我也沒有什么悲憫可言
世間最不缺乏的就是苦難
我認同老子
一個人 自己的身體
才是世間最大的麻煩
在人與人之間
分享和理解
我認為才是靠譜的
既不放棄自己
也不仰視和俯視他人
從八大的一只烏鶇中能獲得什么
已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團墨跡了
在宣紙四處皆白的空間中 只有這一只烏鶇
已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個白點了
只有這一塊眼白 嵌入在全身皆黑的烏鶇
黑白互噬的世界 對峙 并且包容
不同性質的黑白 卻擁有同樣屬性的孤獨
或許還能感到睥睨 不屑 和寒冷
生命體偶然的形象 和轉瞬即逝的存在
烏鶇似乎隨時就要飛走
或許還有藝術自身的規定
濃淡燥濕的個性化的墨色和粗野任性的空白
一個從雪地綻出的有體溫的情感形式
或黯然神傷 那曾經站立于紙前的已消逝的個人
這里有一只真正看不見的手
它機械和偶然的骨結和肌肉的運動
但對于個人情感 一塊墨色其實已然太重
對于宗廟家國 一個孤獨的百年之身又份量太輕
有如在雪地 偶遇這只黑色的烏鶇
它全身皆黑的無足輕重 和凜冽刺骨的眼白一點
代入動物的假想
不想做狼 因為太像人類
也不想做狗 因為沒有一點批判性
想做老虎 但又害怕孤獨
想做獅子 但不勞而獲也不好
并且顯得有點低級趣味
想來想去 做蜜蜂似可以考慮
雖然辛勞 但是和春天在一起
雖然深入了花蕊 但是沒有侵犯
蜜和它的甜中 沒有罪孽
生活在自我的陰影中
在行走的時候 我能看到它
在水泥地上 斑駁著行進
像下過一場微雨后留下的痕跡
那一塊陰影 是沒被蒸發的部分
它像我的自我意識 不可把握
但可以看到 它甚至是我模糊的
有關自我的概念的隱喻
一塊大致如此的拼圖
鑲入其恰如其分的地方
有時我看到它又混跡于樹影
或被逆光拋在身后
但我知道 只有它是屬于我的
我走過之后 它像一塊擦布拂拭而過
地面像干凈了不少
也像什么也沒有發生

黃斌,1968年4月出生于湖北省赤壁市新店鎮,現居武漢。2010年出版詩集《黃斌詩選》,獲湖北省第八屆“屈原文藝獎”。2016年出版隨筆集《老拍的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