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赴上海特派記者 白云怡
“八十年代看深圳,九十年代看浦東。”這是人們耳熟能詳的早期梳理改革開放“樣板”的一句話。時光倒流到1990年的4月18日,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開發開放上海浦東的重大決策正式宣布。從新浦東誕生之日起,這塊當時在地圖上甚至沒有標上地名的土地28年來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也吸引了無數國際關注的目光。上世紀90年代擔任過上海市委常委、副市長、浦東新區工作委員會黨委書記、管委會主任等職務的趙啟正,當年被大家稱為“浦東趙”。《環球時報》記者近日跟著見證了新浦東拔地而起的趙啟正先生來到浦東陸家嘴,聽他講述中國改革開放中這段令人蕩氣回腸的精彩故事。
“我們的激光筆點到哪里,哪里的高樓就建起來”
對趙啟正先生的專訪是在浦東陸家嘴的中心綠地進行。4 月的上海正是草長鶯飛的季節,和煦的暖風帶著花香,在中心綠地的香樟與垂柳下,坐滿休閑賞春的市民和游人。從綠地抬眼向四周望去,金茂大廈、環球金融中心、上海中心大廈、東方明珠廣播電視塔等摩天建筑鱗次櫛比、高聳入云。環顧著四周,趙啟正興致很高,回過頭來笑著對《環球時報》記者說:“你知道么,這里的每一棟摩天大樓的建筑面積,都超過了外灘沿江所有樓房面積的總和。”
正當我們感嘆眼前的繁華時,一名趙啟正剛到浦東時的老同事聞訊趕來,并專程送來一張老照片。那是1992 年12 月,浦
東管委會成立的前夕, 身穿土黃色羊毛衫的趙啟正正拿著放大鏡仔細研究浦東地圖。在地圖前方, 是一座陸家嘴建設的規劃模
型, 東方明珠廣播電視塔才剛具雛形。一瞬間,現實和歷史仿佛在此奇妙地交織在一起。
“這是我很喜歡的一張照片,因為當時的我比較年輕。”年近八旬的趙啟正看著照片對《環球時報》記者開玩笑說:“這是在一家農民開的小飯館抓拍的,那時浦東還到處都是荒地、農田,連一棟像樣的房子都沒有,中心綠地這里當時還是一大片又臟又亂的棚戶區呢。我們只好找當地農民租這家飯館暫作辦公室,開始新區的各項規劃工作。我還記得那家飯館的名字叫‘由由,意思是‘種田人出頭。”
曾經的“由由”早就消失在浦東大開發的浩大征程中,已經成為了由由大酒店,當年的“種田人”也真真切切地“出了頭”。這個過程并不容易,中國坊間有一個傳聞:1991年,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在為連接浦東的南浦大橋題字時,故意把“浦”字右肩上的一點寫到下面,意思是暗示上海的改革晚了,希望上海同志們改革的步子能再快一些。
“這個解釋當然很牽強,但說到浦東,人們總會想起小平同志。”趙啟正告訴《環球時報》記者:“小平同志確實說過一句話,‘浦東開發晚了,是我的錯誤,但其實中央在1990年決定開發浦東是有特定的歷史背景的。一是當時在國際上有些人想圍堵中國,認為中國會‘ 收, 改革開放不會再堅持下去,所以小平同志說,我們要做幾件事,表明中國還要進一步改革開放,浦東開發就是其一。二是深圳此前的成功給了大家信心,使中國敢于把上海這個最重要的經濟中心列入改革開放名單。我曾對深圳的領導說,深圳是前面沖鋒的坦克,上海就是跟在后面的步兵,是深圳幫上海率先頂住了太多壓力。”
與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亞洲“四小龍”的崛起不同,浦東乃至整個中國的改革開放面對的是更為嚴峻的國內外挑戰。趙啟正解釋說,“‘四小龍崛起時,西方世界對它們并沒抱有警惕感,如在金融和科技成果轉讓方面比較寬松。而對中國的改革開放,他們則有幾種心態:一是你們根本做不成;二是如果你們硬做,我們不會在政策和科技上大力支持你們,要警惕你們會不會成為
我們的對手;三是如果真的有前景,我們也會搭這個便車。而在國內,中國地區差異很復雜,哪個地方先開發,哪個地方后改革,需要理順各方面的關系。”
幸運的是,浦東的發展不僅沒有讓人失望,而且成為世界了解中國整個改革開放進程的新窗口。隨著浦東開發的推進,前來上海考察的外國領導人與企業家越來越多,趙啟正回憶起當年的往事,有時他們甚至一天要接待8個代表團,這其中讓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曾促成中美建交的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趙啟正說:“基辛格卸任國務卿以后,很多美國跨國公司聘他當中國事務顧問,向他請教中國的宏觀問題,比如中國搞的改革開放到底是不是真的會堅持下去,中國政府說話是否算數,人民幣穩不穩定等等。我在上海工作時,基辛格幾乎每年都要來一兩次浦東,他認為,中國是一個整體,了解了浦東,就可以回去告訴美國人整個中國的情況。”
趙啟正還告訴《環球時報》記者:“我印象最深刻的是1995年基辛格參觀‘東方明珠時說過的一句話。他說,‘西方報紙說你們的浦東開發只是一句口號,你們中國只是做個姿態,只是一種政治宣傳。但我看了浦東的規劃,覺得你們是實際行動,不是空話。若干年后,浦東變化了很多,但基辛格只要跟我見面,都會很得意地說,‘你看,我當時說對了吧?中國的改革開放不是一句口號!”
讓趙啟正印象深刻的另一位外賓是美國前總統老布什。“1994年1月,老布什訪問上海,我拿著激光筆在沙盤邊為他介紹浦東的規劃。那時激光筆還是個大塊頭,老布什指著它對我說,這個高科技的東西他見過,鮑威爾將軍在1991年海灣戰爭的時候也是拿著激光筆給他講戰爭局勢。我說,鮑威爾的激光筆點到哪里,哪里就被炸平了,而我的筆點到哪里,哪里的高樓就建起來。老布什點頭稱是, 還說,‘ 如果我再年輕幾歲,我也要來浦東投資。”
“開發不僅是鋼筋水泥,更是思想的進步、智慧的發展”
每座城市的歷史歸根結底都是一部人類的奮斗史。通過趙啟正的講述,即使隔著幾十年的歲月,我們也依稀能看到那一代中國人在摸索中掙脫重重桎梏,向世界堅定地伸出雙手,敞開懷抱。在整個訪談期間,這位親歷過中國改革開放最初歲月的老人最愛強調這樣一句話:“浦東開放不只是項目開發、經濟開發,而是社會開發,是爭取整個社會的全面進步。”
趙啟正對《環球時報》記者解釋說:“不能認為開發就是把荒地變成農田,或者認為開發是把荒地變成高樓大廈,變成鋼筋水泥的城市森林。英國前首相撒切爾夫人有一本自傳叫《治國方略》,書中寫道,中國不可能成為超級大國,因為他們只會生產電視機,但從未輸出過一種世界廣泛接受的思想。盡管撒切爾夫人對中國很有意識形態的隔閡,但她的這句話也值得我們深思。”
在趙啟正看來,浦東開發最大的意義之一就是在很多看得見、摸得著、能用數據表達的“硬成果”外,還取得了豐富的“軟成果”——那就是在改革開放中產生的新思想、新智慧和新邏輯。這些“軟成果”即使在近30年后的今天看來,依然是十分有意義的。“1995年,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的人來上海訪問,他們表示很欣賞這個理念,說今后聯合國有合適的合作項目要優先選擇浦東。”趙啟正回憶說。
在社會全面進步的過程中,思想的解放無疑是最重要也是最艱難的一環。“姓社姓資”在當下的中國已不再是一個需要討論的問題,但在當時卻足以為改革者們帶來難以想象的阻力和壓力。趙啟正感慨說:“浦東開發初期,我們去深圳考察,看到那里的飯店學習了香港的一些做法,比如服務員在桌子旁邊站著服務。當時有的老同志想不通,覺得這是資產階級的東西。這個思想解放過程非常不容易。”
當時同樣亟待突破的還有吸引外資和開展國際交流的環境建設。讓趙啟正至今記憶猶新的有這樣一件事:“浦東剛開發的時候,我們曾經做過一個調研,由紐約向全世界的大城市打電話,一百次中有九十次是一次接通,而我們向紐約、倫敦等城市打電話,一百次中能一次接通的電話不到5個。上海的目標是要成為國際金融貿易中心,連電話都打不通,那怎么行?于是我們就找到當時美國最大的通信運營商AT&T,希望他們協助把浦東直至整個上海的通信設施現代化,AT&T也很高興,立即就來到浦東考察。”
“與世界的聯通是浦東開發的重要環境,但是更重要的投資環境是勤政廉政。”趙啟正回憶說:“1993年,香港無線電視臺的幾名英國記者問我這樣一個問題,‘浦東開發成功的那一天,你們的貪腐是否也會走向頂峰?我當時的答案是,‘當你看到浦東開發的輝煌之日,同時會看到一個廉潔的浦東。事實上,浦東新區一開始就設立了‘三條高壓線:領導干部不準直接談地價;不準干預投資項目招投標;不準因為拆遷等私事為人打招呼。甚至還做了一些很細致的事情,比如在對外招商宣傳手冊上專門印上‘在浦東辦事,無需請客送禮。”
盡管疑惑重重、阻力不小,中國面向世界的大門已毅然打開。而也正是這場洶涌澎湃的改革大潮,讓浦東、上海、中國越發生機勃勃。站在陸家嘴的中心綠地向四周望去:寶塔外形的金茂大廈,是美國SOM公司的設計大師參考中國26座寶塔后創作的;外觀宛若“蝴蝶蘭”的東方藝術中心,由法國著名設計師安德魯設計;國際會展中心是德國人按中方提出的“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構想完成的杰作……趙啟正一邊望著遠方,一邊告訴《環球時報》記者:“我總認為,浦東乃至中國的改革開放,不僅意味著吸納世界的資金與技術,更意味著要吸收世界的智慧。你看,這里的每一棟建筑都是世界大師智慧的結晶,每一棟都是中國與世界聯系的記憶。”
“上下六百米,前后一百年”
英國的莎士比亞說,“凡是過往,皆是序章”;中國的《戰國策》講,“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在新的時代,浦東和中國也都面臨著“再出發”問題。“我以前總跟浦東的干部講,我們要站在地球儀旁邊思考浦東開發,今天我依然這么想,我們仍舊要站得高,看得遠,看得到未來,要思考上海和中國在全球化進程中的角色。”趙啟正對《環球時報》記者說。
“1996年,浦東新區率先成立中國第一家知識產權保護法庭,發布了保護知識產權白皮書,就是預料到未來知識產權問題可能會是中國和其他國家之間的交鋒點。
這個法庭一成立,名聲立刻就傳到了國際上,被知識產權專家稱為‘浦東創新‘浦東模式。效果也很好,外國人一下子就明白了:上海講理,中國講理!”趙啟正說:“這也告訴我們,我們的開發思路一定要有國際性和前瞻性。”
作為早期浦東開發的領導者與親歷者之一,趙啟正始終關注著浦東未來的發展。“浦東開發是中國改革開放的象征。過去,浦東是集齊天時、地利、人和,去做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實踐,并取得一定的成果。未來,改革的挑戰也會越來越艱巨,以后我們需要的是更高標準的發展,金融、高科技我們還有很大的差距,我們該怎么突破?還有國際環境,外交和政治斗爭更復雜了,這都是我們需要努力克服的困難。”趙啟正很自信,他說:“我對上海的期待沒有變,它未來應該成為像紐約、倫敦、巴黎、東京那樣的世界上最卓越的城市群的核心城市,為中國在這個時代的世界經濟對話中贏得強大的話語權。”
巧合的是,當趙啟正和《環球時報》記者談到浦東與中國的未來時,我們走到據說是浦東一座最古老的建筑。這是金茂大廈前面一座民國初年的宅院,是浦東為數不多的歷史遺跡,墻上瓷磚是當年英國進口的,門框上還刻著法國畫,屋梁上則有《三國演義》的人物木雕。在這里,趙啟正向記者講述了那一天采訪中的最后一個故事:“我曾經帶著日本NHK的記者也來到這里,當時那個日本記者問我一個問題,上海歷史上也開放過,黃浦江西岸的建筑都曾是開放的印記,那你們曾經的開放和今天的開放又有什么區別?我告訴他,那時的開放是在半殖民地條件下的開放,是不平等條約下的開放。而今天,你看到的是一個強大的中國,我們今天的開放是高質量、高速度、現代化的開放,是在社會主義中國的法律下的開放。”提到現在的開放,趙啟正還說,外國資本必須遵守中國的法律,同時中國也會遵守國際的共同規則。
談到此時,不知不覺已到黃昏,余暉灑在這座老宅院的木雕房梁上,同時折射在它背后高聳的上海中心大廈的玻璃墻上。這棟摩天大樓兩年前才完工,六百多米的高度直入云霄。遠處,陸家嘴連廊的大屏幕上,正跳動著大洋彼岸的道瓊斯指數和納斯達克指數。趙啟正瞇著眼睛抬頭望去,對《環球時報》記者感嘆道:“這真是:上下六百米,前后一百年。高層建筑的高度有止境,但社會的進步永無止境。”▲
環球時報2018-0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