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樂
實踐證明,人類的情感更多的不是基于血緣,而是后天的朝夕相處和相濡以沫。2018年1月8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2017年度人民法院十大民事行政案件》,其中一起為“生父母向養父母索要孩子案”。該案中,親生父母起訴養父母索要自己的親生孩子,官司以親生父母的失利而告終。親情有沒有期限?這是個貌似很無厘頭的問題。然而當您見證了這樣一個真實的案例,也許會在感嘆親情的脆弱之余,深深地思考人們應該如何讓親情保鮮。
親生父母上門尋親
計劃生育是我國一項基本國策,對于許多人而言,計劃生育政策可能會在事實上改變著他們的人生和命運。
本文主人公崔珍蘭就是個典型的例子。據自稱是其生父母的邵安、陳娟稱,1998年正月,陳娟發現意外懷孕,因此前雙方已生育一個孩子,礙于國家計劃生育政策,擔心被有關部門強迫引產,夫妻倆跑到寧夏躲避執法。臨近生產時,邵安帶著挺著大肚子的陳娟回到海安,把孩子生了下來。邵安夫婦稱,孩子出生后的1998年9月16日,崔全找到邵安居住的臨時住所,稱自己住在海安縣胡集街上,想把孩子抱回去押子,他們夫婦隨時可以去看望孩子,等自己懷上孩子就把小孩還給邵安夫婦。
押子是我國一些地區的一個封建習俗,認為婚后久久不生育的夫妻,抱養一個別人的孩子就能盡快懷孕生下親生骨肉。邵安表示,自己當時覺得崔全很真誠,就讓其從自己手中將孩子抱走。但此后,夫妻倆找遍了胡集街上的每條巷道,都不見孩子的蹤跡。他們此后一直在尋找孩子,直到孩子剛上高一的時候,才知道孩子在當地的某中學讀書。崔全知情后,曾向邵安夫婦寄來崔珍蘭的照片一張,三年后,當邵安夫婦向崔全提出建立親戚往來關系,崔全并未同意。
以上是邵安夫婦的一面之詞。后經法院查明的基本事實是,崔全、徐雅于1998年9月16日向邵安夫婦抱養一女孩,取名崔珍蘭,目前在讀大學。崔珍蘭在某中學剛上高一時,邵安夫婦與崔珍蘭相見。2013年3月3日,崔全向邵安夫婦郵寄崔珍蘭照片一張。2016年7月5日,邵安夫婦與崔全聯系,要求雙方建立親戚往來關系,遭到崔全的拒絕。
法律與倫理的碰撞
邵安夫婦見尋親未成,就于2017年初向江蘇省海安縣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要求法院確認邵安夫婦與崔珍蘭之間存在親子關系,同時確認崔全、徐雅夫婦與崔珍蘭收養關系不成立。該案經一審判決駁回邵安夫婦訴訟請求后,邵安夫婦不服,提起上訴。在一、二審法院審理過程中,雙方當事人及崔珍蘭本人就是否通過親子鑒定認親進行了激烈辯論,上演了一場法律與倫理的碰撞。
這是一場時過境遷的尋親訴訟。由于雙方爭議的基本事實發生在18年前,爭議的焦點全部集中在了證據上。邵安夫婦在庭審中堅持認為當時孩子給崔全是押子,不是將孩子送予對方收養。毫無疑問,邵安夫婦要證明自己的主張,前提條件是要證明自己與崔珍蘭之間存在親子關系。而要證明親子關系,如果沒有直接證據,則只能借助司法鑒定。
親子鑒定不僅涉及夫妻雙方的婚姻情況,也涉及孩子本身的利益,因此人民法院在審判實踐中會視具體情況征求孩子的意見。本案中,崔珍蘭作為訴辯雙方爭議的焦點人物,也向法院表明了自己的意見。崔珍蘭稱,自己自幼與崔全夫妻生活至今,已經形成事實上的收養關系,不同意改變目前的身份及親屬關系,不同意做親子鑒定。鑒于孩子已經成年,且明確表示不同意做親子鑒定,故法院最終尊重孩子的意愿,未啟動親子鑒定程序。
在未做司法鑒定的情況下,能否認定邵安夫婦與崔珍蘭的親子關系呢?為了證明自己的主張,一、二審法院審理期間,邵安夫婦向法院出示了崔珍蘭出生后不久拍的照片,稱可以看出崔珍蘭與夫婦倆長得極為相像,并向法院提供了有關錄音的文字整理材料,欲證明崔全曾公開承認崔珍蘭系邵安夫婦所生。
邵安夫婦稱,崔全本人也認可崔珍蘭系從邵安夫婦處抱走,邵安夫婦在找到崔珍蘭后,也經常在節假日向崔全送禮物,崔全還曾承諾崔珍蘭高考結束后就讓邵安夫婦與崔珍蘭來往。邵安夫婦認為,從照片等證據分析,并結合雙方的陳述和行為,根據相關法律規定,可以推定邵安夫婦與崔珍蘭之間的親子關系。
關于崔全與崔珍蘭之間的收養關系,邵安夫婦認為收養關系無效。首先,邵安將女兒交給崔全帶走時,陳娟并不知情,事后也不認可,故邵安夫婦的上述行為不符合《收養法》規定的“父母送養子女,須雙方共同送養”。其次,在1998年9月抱走崔珍蘭時,崔全才27周歲,其愛人徐雅也只有28周歲。按照當時適用的1991年《收養法》,崔全不符合該法中收養人需“年滿35周歲”的規定,也不符合1998年《收養法》中收養人“年滿30周歲”的規定。最后,崔全既未按照1991年《收養法》的規定與邵安夫婦訂立書面協議,也未按照1998年《收養法》到民政部門登記,故崔全與崔珍蘭的收養關系不成立。
崔全、徐雅夫婦則在一、二審中自始至終堅持認為自己與崔珍蘭之間存在收養關系,也事實上養育了崔珍蘭這么多年,并不違反收養法的規定,請求法院駁回邵安夫婦的訴訟請求。
收養關系是否成立
海安縣人民法院經審理后認定,崔全于1998年9月從邵安夫婦處抱養崔珍蘭,發生在修改后的1998年《收養法》生效前。因《收養法》不具有溯及力,所以,對于崔全與崔珍蘭的收養關系是否成立,應當適用1991年《收養法》的規定。雖然崔全與崔珍蘭發生收養關系時,并未與邵安夫婦簽訂書面收養協議,但此是否影響收養關系的成立,法律并沒有作出規定,更何況崔全撫養崔珍蘭到18歲,已成客觀事實,而且崔珍蘭本人也明確表示與邵安夫婦形成事實上的收養關系,不同意改變目前的身份及親屬關系,并愿意與崔全補辦收養登記。因此,邵安夫婦要求確認與崔珍蘭的親子關系,因邵安夫婦未能提供崔珍蘭的出生證明等必要證據,且崔珍蘭明確表示不同意做親子鑒定,故而對于其確認親子關系的訴訟請求不予支持。為此,該院于2017年2月21日判決駁回邵安夫婦的訴訟請求。
該案上訴后,南通市中級人民法院經審理認為,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三)》(以下簡稱《婚姻法解釋三》)第二條的規定,當事人一方起訴請求確認親子關系,并提供必要證據予以證明,另一方沒有相反證據又拒絕做親子鑒定的,人民法院可以推定請求確認親子關系一方的主張成立。本案中,邵安夫婦要求確認與崔珍蘭存在親子關系,并在訴訟中申請與崔珍蘭進行親子鑒定,但其在一、二審中均未能提供與崔珍蘭存有親子關系的必要證據,且崔珍蘭已年滿18周歲,又明確拒絕做親子鑒定,故本案不屬于法律規定的可以推定存在親子關系的情形,法院依法不能確認邵安夫婦與崔珍蘭之間存在親子關系。
2017年9月25日,南通市中級人民法院對本案作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的二審判決。
編輯:成韻 chengyunpipi@126.com
本案的爭議焦點主要有三,一是在子女不同意的情況下親子關系鑒定是否必要?二是現有證據能否認定親子關系?三是能否因為收養存在瑕疵而解除收養關系?
關于第一個爭議焦點,親子鑒定在外界看來,似乎只是一場夫妻之間或親生父母與非親生父母之間的戰爭,但毫無疑問,孩子必然是雙方爭執的焦點。在當事人申請親子鑒定的時候,人們往往會忽視孩子的感受。事實上,親子鑒定雖然表面上看是涉及夫妻二人的事情,但受不同的鑒定結論影響最大的還是孩子,不利的結論可能會給孩子帶來一輩子的負擔。因此,在選擇是否做親子鑒定時應當視具體情況征求子女的意見。2017年10月起實施的《民法總則》第十九條規定,八周歲以上的未成年人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實施民事法律行為由其法定代理人代理或者經其法定代理人同意、追認,但是可以獨立實施純獲利益的民事法律行為或者與其年齡、智力相適應的民事法律行為。因此,一般而言,如果年滿八周歲,父母要對孩子做親子鑒定,就需要征求孩子的意見。本案崔珍蘭已經成年,且明確表示不同意做鑒定,故法院尊重孩子的選擇,放棄通過親子鑒定的方式獲取關鍵證據是正確的。
關于第二個爭議焦點,縱觀本案案情,邵安夫婦的一些推斷和分析也許不無道理。然而,法院判案依據的是基于充分證據支撐的法律事實。即使當事人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自己的陳述確為客觀事實,但在欠缺足夠證據支撐的情況下,也不能成為法院據以定案裁判的依據。本案中,如果崔珍蘭同意鑒定,且鑒定結論證實其與邵安夫婦的親子關系,那么這一鑒定結論可能會成為法院判決的依據。前文《婚姻法解釋三》第二條推定存在親子關系適用的前提,必須是起訴方提供必要證據予以證明。事實上,這里的“必要證據”對證明力要求很高,邵安夫婦在審理中提供的照片及錄音文字等證明力偏弱,顯然不能成為推定存在親子關系的“必要證據”。
關于第三個爭議焦點,崔全夫婦雖然收養孩子時不符合收養的年齡條件,且未及時辦理收養登記,但鑒于已經形成的近20年收養事實,以及崔珍蘭本人繼續與養父母共同生活的意愿,法院據此未予支持邵安夫婦要求確認收養關系不成立的訴訟請求,并無不當,也體現了法律的人文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