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速利

在我近20年的美國經驗中,2008年具有峰值效應。那年夏天,我去美國西部科羅拉多州的丹佛市采訪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當時的奧巴馬即將被提名為民主黨的總統候選人,受到的是搖滾明星般的追捧。在當地有名的“禁酒令”酒吧前,接受我采訪的三位年輕白人女性黨代表即使看不出沾過酒,說起奧巴馬來仍然百分之百的如醉如癡。
“他能成為一位偉大的總統。”
“忍受布什8年以后,這個國家終于有了希望,至少有了一位表達清晰的總統。事實上,他不僅表達清晰,他根本就是一個演說家,說起話來不是句子,而是段落。”
中文里有一個成語表達類似的含義:出口成章。此外,每個人都會提到奧巴馬的種族背景。
“奧巴馬就是再好不過的例證,美國給每一個人機會。如果一個肯尼亞黑人父親的孩子能當上總統,每一個人都有機會。”
民主黨代表大會的那四天,丹佛變成了奧巴馬之城,平靜的美國生活中很少發生如此激動人心的事件。
10年轉眼過去,后奧巴馬時代已經一年多,美國的種族問題在表面的潰瘍之下,有了更深的斷裂之處。但相比10年前,美國黑人的處境還是有了整體上的好轉。或許,社會演進有它自身的邏輯,從黑人總統到白人總統的轉換,對社會基層的影響,并不像我們在媒體上通常看到的那么非黑即白。
自1787年憲法頒布以來,“人生而平等”就是美國的理想,但制度化的種族歧視在1865年內戰結束后才消除,法律允許的種族隔離要到又一個百年后的民權運動時期(1955﹣1968)才終結。奧巴馬成為美國第一位黑人總統的歷史性突破,一度讓人們以為這個國家進入了種族平等的新階段。
從一個側面看,的確如此。作為總統的奧巴馬,力推健保法案以造福低收入群體,使美國沒有醫療保險的黑人數量因此減少了1/3。他也持續呼吁黑人家庭注意父親角色嚴重缺失的問題。要知道,美國近70%的黑人孩子成長在沒有父親的家庭,相比之下,亞裔只有16%,白人為24%。他還連續任命了兩位黑人司法部長,公開抨擊警察的過度執法,同時大力推進改革以降低囚犯人數。
但正是在他的任期內,警察的過度執法激發了美國多年未見的種族騷亂。在密蘇里州的弗格森,在馬里蘭州的巴爾的摩,黑人總統管理下的美國,在種族議題上進一步撕裂,“黑人的命也是命”抗議運動蓬勃興起。
奧巴馬健保法案的通過,直接促成了茶黨運動的興盛。后者的主要構成部分是白人藍領階層,他們中的不少人對該法案有“劫白濟黑”的認定。這種感受無法促進種族關系的和諧。
2016年《紐約時報》的民意調查顯示,奧巴馬上任之初,美國有超過2/3的民眾認為種族關系良好;到他離任前,接近70%的民眾認為種族關系糟糕。在很多對種族平等抱有美好愿望的人們看來,奧巴馬的8年任期由巔峰時刻開始,以滑入深谷結束。
為什么一個大家期待著提供答案的人,卻帶來了更多的問題?2017年夏天出版的傳記作品《上升的明星:巴拉克·奧巴馬的成長》提供了部分線索。作者是普利策獎得主、匹茲堡大學教授大衛·加羅。按照書中翔實的考證研究,奧馬巴本人并不是最典型的黑人家庭長大的孩子,他由白人外公外婆在種族關系特別寬容的夏威夷撫養成人,從未真正有過與美國南方黑人孩子相似的成長體驗,比如面對各種明顯的或者隱性的歧視。事實上,他接受并突出自己美國黑人的身份,還是在確立從政決心以后,其中不能說完全沒有機會主義色彩。
奧巴馬在種族問題上傾向于求穩。作為第一位黑人總統的他,很多時候回避迎頭處理種族議題。按照加州大學圣芭芭拉分校“美國總統研究”項目的統計,奧巴馬任期內的公開言論中,每年提到“種族”或者“種族歧視”關鍵詞的次數屈指可數。他或許選擇保持樂觀的基調。他或許有更緊迫的難題需要處理,比如金融危機、氣候暖化、追殺本·拉丹。而且,每當他努力在種族議題上為美國尋找共同點的時候,總會遭遇到某一方人士的持續抵制。
2009年夏天,哈佛大學著名黑人教授亨利·路易斯·蓋茨到中國出差后,回到波士頓富裕郊區的家門口,因為開門遇到麻煩,被一位不知情的白人警察以試圖非法入室為由逮捕。奧巴馬起初對執法予以譴責,但隨后組織了“啤酒峰會”,邀請兩人到白宮草坪做客以達成諒解。這個做法被部分民權人士抨擊為對種族歧視行為的輕易妥協。
奧馬巴本人并不是最典型的黑人家庭長大的孩子,他由白人外公外婆在種族關系特別寬容的夏威夷撫養成人,從未真正有過與美國南方黑人孩子相似的成長體驗。
2012年2月,17歲的佛羅里達黑人少年特雷沃恩·馬丁遭槍殺事件,一直被看作是美國悲劇。肇事者、拉丁裔社區保安喬治·齊默曼在全社會廣受詬病。一個多月后奧馬巴出場表態:“如果我有一個兒子,他也會長得像特雷沃恩·馬丁。”民情隨即在一定范圍內出現逆轉,用馬丁形象制成的靶紙一度暢銷,齊默曼則成為愛槍者的守護神。大家指望著奧巴馬扮演拆局的角色,實際上他的作用離攪局更近。
從這兩個新聞事件,大致可以看出奧巴馬在種族議題上略顯尷尬的處境。
對于后奧巴馬時代美國的種族問題,剛剛獲得奧斯卡最佳原創劇本獎的恐怖喜劇《逃出絕命鎮》(Get Out,2017),可謂提供了一個具象、辛辣的解剖樣本。
電影開頭描繪的是經過8年奧巴馬任期以后的理想圖景:女主角、白人姑娘露絲跟黑人男朋友克里斯郎才女貌,看著像只有種族和諧的美國才可能出現的天作之合。兩人即將回露絲在富裕郊區的家首次見父母,順便參加周末派對。克里斯有些緊張,對方父母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兒找了黑人男友。露絲強調父親絕非種族主義者,她的臺詞說“如果允許,他可以第三次將選票投給奧巴馬,這種熱愛非常真摯”。只可惜受任期限制,奧巴馬無法連任。
路上兩人撞倒了一只鹿,開車的是露絲,到場查看的警察卻同時要求克里斯出示身份證件。原因可能跟克里斯穿著連帽衫有關,他看上去跟佛羅里達被槍殺的少年特雷沃恩·馬丁相似。克里斯明知警察無理但并沒有特別在乎,倒是露絲斷然拒絕,這一瞬間她看上去像是捍衛黑人權益的女騎士。
露絲父母身處富足文雅的美國白人中上收入階層。父親、神經科醫生迪恩重復著對奧巴馬的熱愛,“他是美國最好的總統”。他也在擁抱中跟克里斯稱兄道弟,刻意強調體驗其他種族的文化是自己珍惜的特權。母親、心理醫生米西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句對話都透著對黑人的熱誠,他們顯示出美國白人自由派在種族平等議題上所具備的道義感。
參加周末派對的客人們也都以類似方式表態,但怪異的感覺逐漸彌漫開來。每個人都希望夸黑人,只是正面評估的表象下潛藏著的卻是誤解乃至偏見。一位白人老先生、前高爾夫球手顯示自己跟黑人交好,“我認識老虎伍茲”。另一位中年白人女性用近乎全身核磁共振的方式審視克里斯,從他的兩眼之間掃描至兩腿之間,然后問露絲:“真是那樣?”她希望關于黑人肌肉強壯的某一項特別具體的傳說得到驗證。

這些白人并非教育程度和收入水平都不高的”紅脖子”,恰好相反,他們是高學歷、高收入的自由派精英,大致可以歸于中文網絡上所謂“白左”標簽下的高端人士。
當得知克里斯仍保持著抽煙的習慣以后,米西立即建議實施催眠治療,進而控制住克里斯的意念和思考。隨后的劇情一步步將電影變成恐怖片,最終我們發現,露絲一家對黑人的看重僅限于他們強壯的軀體。黑人可以作為容器和載體,只有搭配上白人的大腦才構成比較理想的組合。當初露絲在路邊面對警察勇敢站出來保護克里斯其實另有目的,她只是為了遮掩可能暴露的謀害路徑。一個看似堅決維護種族平等的自由派白人姑娘,實際上是電影中最大的反角。對于克里斯和其他黑人來說,即使處于言必稱種族平等的白人自由派中間,作為黑人也無法安頓下來,最好的出路只能是逃離,就像電影的名字一樣。
后奧巴馬時代的第一位承繼者是總統特朗普,“出生地運動”對他的通往白宮之路起著鳴槍起跑的作用。
原來,奧巴馬當選后不久,即有陰謀論者懷疑他的出生地并非夏威夷,而是肯尼亞,更不用說20%的共和黨選民認為奧巴馬是穆斯林。如果奧巴馬并非出生于美國,那么他就沒有資格當選總統。美國十多個州一度引入“出生地議案”,要求獲得奧巴馬的公民資格證明以后,才能將他印上選票。
即使處于言必稱種族平等的白人自由派中間,作為黑人也無法安頓下來,最好的出路只能是逃離,就像電影的名字一樣。
2011年3月,作為房地產商和真人秀明星的特朗普高調發難,要求奧巴馬公示出生證明,一舉成為“出生地運動”的領軍人物。白宮最終滿足了這項相當過分的要求。當年4月的白宮記者協會年度晚宴上,奧巴馬調侃說,既然自己的出生證明已經公布,特朗普應該將注意力轉移到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上,比如搞清楚人類到底有沒有登上過月球。在哄笑聲中,特朗普一直板著臉,這段經歷在他看來或許離羞辱不遠,角逐2016年大選的決心由此得以堅定。
特朗普時代已經持續一年多。奧巴馬含辛茹苦一磚一瓦搭起來的房屋,繼任者用接近爆破的方式迅速拆除,從TPP、健保計劃到司法改革和氣候協定,伊朗核協議也可能在他的“速辦”名單上。特朗普在種族平等議題上,不論個人行為還是公共政策都遠非理想,他指稱某些非洲國家時的用詞,創造了美國公共話語體系中罕見的難堪紀錄。
奧巴馬本人在種族議題上的看法,可以部分解釋現狀:歷史不僅持續往前發展,偶爾也會后退,或者橫向發展。在特朗普時代,白人自由派心理上可能存在的偏見和歧視并未消失,白人至上主義者干脆由原本相對晦暗的存在,直接現身光天化日之下。2017年夏天,弗吉尼亞大學所在的城市夏洛茨維爾,出現白人至上主義者最近十多年來最大的一次游行集會,隨后引發騷亂。
但同時,我們生活在一個讓人迷惑的時代。不管媒體上看到的社會沖突有多么劇烈,美國現實生活中感覺到的變化其實不大。絕大多數民眾都安靜地過著自己的生活,不論自由派還是保守派,不論奧馬巴的懷念者還是特朗普的支持者。就在過去一年多,全美各地的種族維權活動從未缺失,而且一度延伸至NBA籃球和NFL橄欖球賽場。20多個城市拆除了樹立百年的南方邦聯領袖杰斐遜·戴維斯、羅伯特·李等人的塑像。
更具指標意義的是,全美范圍內死于警察武力的人數,尤其是黑人死者人數,開始正式被列入統計。大規模囚禁持續退潮,目前美國監獄總人口已經由2008年的頂峰降低13%,其中黑人囚犯迅速減少24%,白人囚犯反倒有所增加。
不管怎樣,種族議題將一直處于美國政治和社會發展的前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