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欣
倘若勾勒一個粗淺的印象,宮崎駿就像動畫片里友善的老爺爺:白發,永遠套著白色大圍裙,在工作室寫寫畫畫;到了廣播體操時間,就帶著吉卜力的畫師們在工位旁伸伸胳膊扭扭腰,雷打不動。

高煙勛 2018年4月6日,吉卜力工作室發出訃聞,宣布高煙勛于4月5日凌晨1點19分在日本帝京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因肺癌去世,享年82歲。這位執導過《螢火蟲之墓》《歲月的童話》等經典動畫電影的吉卜力奠基人曾表示,《輝夜姬物語》會是他最后的作品。令人傷感的是,他沒有食言的機會了。
高畑勛的形象要模糊得多:頭頂一叢濃密的深灰,也戴著眼鏡,看上去不太好招惹,吉卜力內部很多人對他敬而遠之。宮崎駿對鈴木敏夫說的一句話可以佐證:“鈴木你看啊,那么多人都從阿樸身邊離開了,留在他身邊的可只有我一個人吶!”
不知是否因為懶,答應一件事前,高畑勛會拼命搜尋“不”的可能性,盡量不讓它打擾到自己。1970年代,鈴木敏夫臨危受命在三周內創刊《Animage》雜志,打電話給高畑勛約采訪,高畑先生花了一個多小時以各種理由拒絕。宮崎駿想讓高畑勛做《風之谷》的制片人,一個月后,高畑整理出一本名為《什么是制片人》的筆記,最后寫了一句:了解了這么多后,我覺得我不適合做制片人。
很多年過去,他表達拒絕變得委婉了一些。制作《輝夜姬物語》期間,有記者來訪,高畑勛找到空房間,馬上癱進沙發里,手指卷著旁邊盆栽的葉子,眼睛也不看記者,主動說:“你想問些什么?”
記者以一個常規的問題開篇:“高畑先生想把《輝夜姬》打造成怎樣一部電影呢?”
高畑竟然回:“這種事情我怎么會知道啊?一般來說導演會考慮這種問題嗎?怎樣的電影……怎樣的電影是指什么意思啊?”
“《輝夜姬》會是最后一部電影嗎?”
“誰知道啊?我創作的時候一般不想這種雜事的。想這么多也沒用的。”
問題就這樣被一個個揭過去了。高畑翻了個身,徹底躺下來,雙手墊到腦后。這時,我想起宮崎駿對他的評價:“這個人太懶了,又懶又慢,像500萬年前上新世大陸的某種巨大生物。”
2012年12月13日下午兩點45分,日本各大媒體派記者來到東京都近郊的小金井市。那兒有一幢三層小樓,一年中的大多數季節,爬山虎像相框一樣密密地圈著玻璃窗,陽光照進之處就是吉卜力王國。

《太陽王子霍爾斯的大冒險》
在圍成一堆的記者中心,吉卜力的制片人鈴木敏夫宣布,高畑勛的作品《輝夜姬物語》和宮崎駿的《起風了》將于第二年夏天同時公映。“或者類似這樣……當高畑開始工作以后,我該怎么說呢?他從來不會按時或在預算內把電影完成。”頓了一會兒,鈴木裝傻似的問旁邊《輝夜姬物語》的制片人西村義明:“你真的35歲?”西村點頭,鈴木接著這個由頭調侃下去:“他從2006年便參與到這部電影的制作中,期間他結了婚并生下兩個孩子,今年其中一個孩子要上小學了。”全場大笑。
鈴木的表現毫不夸張。《輝夜姬物語》的企劃早在2005年就提出來了,有一年半的時間,西村義明的工作是勸說高畑制作電影。1999年拍完《我的鄰居山田君》,高畑勛有意退隱,在新項目面前也堅持己見,“我不打算再制作電影。”多個勸說人放棄后,西村拜訪了他家,堅持每天和他對話12小時,才等來點頭。
拖延成病也是真的。在紀錄片《夢與狂想的王國》里,記者和宮崎駿聊天:“不過你對高畑卻是不離不棄。”宮崎駿生氣地回,“不,作為一個導演,我已經舍棄了他。他甚至完不成一部電影。”
高畑勛82年的生命里,拖延的歷史至少有50年。他的第一部導演作品《太陽王子霍爾斯的大冒險》(1968)制作日程便大幅推遲,花了三年才公映。鈴木評價,“果然是年少輕狂。”這股任性不幸地持續到了《輝夜姬物語》。比高畑勛晚3年開啟項目的宮崎駿聽到鈴木同日公映兩部電影的計劃后立刻精神抖擻地說:“有何不可?”高畑勛的反應則是:“啊,這樣啊?”
高畑勛花了三四年,拿出三個半小時的原稿。鈴木明確指出,“這樣的時長是沒法畫出來的。”又經過長時間的勸說,高畑最終妥協到兩個半小時。到2012年末,宮崎“正在全力沖刺、快見到終點了”,《輝夜姬物語》的分鏡稿還沒完成(1400個鏡頭里完成了約200個),配樂人選也沒定。某個深夜,大家聊起快到“死線”了該怎么辦,高畑勛開玩笑,“到那時哪怕心臟麻痹突然死掉都好。”“等首次試映的時候,(我就)‘不行了……”同時邊演起來:身子慢慢傾斜,然后頭在椅子上重重一倒。
鈴木與高畑合作幾十年,靠的是斗智斗勇。《百變貍貓》(1994)本來預計夏天上映,為了給高畑勛施壓,鈴木偽造了一款春季公映的海報,“春天就要上啊,海報都發出去了,你可不能掉鏈子。結果春天果然沒有做完,我說,那就拖到夏天吧,他說也做不完。”鈴木氣得要死。影片最終竟然如期上映,大塚康生夸:“鈴木你真了不起,你應該感到驕傲。從來沒有哪個制片人可以連著幫高畑先生做兩部作品,你不僅做了兩部,還做了三部。”(此前還有《歲月的童話》《螢火蟲之墓》)
但激將法也有賞味期限。前日本電視董事長氏家齊一郎曾當著宮崎駿對高畑勛說,“我更喜歡你的作品!”此后十幾年,他多次催促鈴木:“你勸勸高畑出新作吧……你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啊!高畑拍不出新作都是你害的!你就當是送我一份帶進棺材的禮物,我想再看一部高畑先生的作品!”可惜他去世了也沒看到《輝夜姬物語》。高畑勛在悼文里寫了一句:“至少試映的片子給你看到也好啊。”鈴木腹誹,“虧你說得出來。”只在吃面包的時候高畑勛動作很快。因為他每天都在遲到的前一秒才進公司,一進門就大聲地猛啃面包,因此有了“阿樸”(日語中形容吃東西的動作)的外號。
那次開完記者會回到小工作室,鈴木私下和西村義明說:“《輝夜姬物語》如果能在夏天完成就是奇跡了——但奇跡不會發生。”
宮崎駿比高畑勛晚5年進入東田映畫,由后者一手提拔。他曾如是評價這位一生的師友:“很少有人能達到他的境界,在動畫里投入那么深的對感情和人性的思考,但是他制作一部動畫長片的過程是徹底的災難,沒有一個制作公司能承擔起那么高昂的代價。”

紀錄片《夢與狂想的王國》海報右起:高畑勛、鈴木敏夫、宮崎駿
這話不假,1985年吉卜力工作室成立前,高畑勛幾乎做一部動畫垮一個公司。除了“拖”以外,在真實感上精益求精也是造成他效率低下的一大因素。制作《螢火蟲之墓》(1988)期間,為了確定神戶遭受空襲時“從主人公清太的家向上看的話飛機從哪個方向飛過來”,高畑勛查遍資料,使飛機方位和飛行方向符合史實;汽油彈“燒得通亮,卻不像要蔓延”,還原爆炸程度很高,被他自己贊為“拓寬了動畫的界限”。羅杰·伊伯特曾稱該片為“最偉大的戰爭電影之一”。
《歲月的童話》(1991)里,為了影片中妙子在鄉下摘紅花的幾個鏡頭,高畑勛讀了日本所有制作紅花的書,前往故事發生地山形縣采風,記下厚厚一本筆記,還寫了研究手冊《紅花是這樣加工制作的》。為了一閃而過的木偶劇《突然出現的葫蘆島》的兩句歌詞,他讓制片人鈴木找到制作方NHK,借回不完整的錄像帶——發現沒有想聽的歌,繼續找原制作公司、曲作者、木偶劇粉絲。鈴木以為能松口氣的時候,高畑問:“但是……這首歌播放的時候,木偶有什么樣的動作呢?”鈴木又找來當年表演木偶的人。
這也體現出高畑勛與宮崎駿在創作偏好上的區別。宮崎駿喜愛照葉樹林文化,創造了《幽靈公主》中幻夢般的森林景觀。但在高畑勛看來,“照葉樹林雜亂無章,風起時葉子全是粘乎乎地趴在樹枝上的。宮崎駿是沒道理喜歡那種風景的,照葉樹林只是他的一種夢幻。”他喜歡創作現實生活。“高畑先生是一位徹底的現實主義者。”鈴木敏夫說。
不知這是否和他的經歷有關。1945年,不到10歲的高畑勛親歷了美國對岡山的空襲。那個災難造成約1700人死亡,高畑穿著睡衣光腳逃跑,目睹了成堆的尸體。“人生中最可怕的噩夢”被他放在了《螢火蟲之墓》中:清太與節子這對兄妹在電影中頻繁地躲避美軍的空襲,最后直接住在了防空洞里,因營養不良雙雙死去。
電影上映后高畑勛很郁悶,為什么觀眾只同情清太呢?“他不夠耐心。他以為錢能解決所有困難。我很驚訝日本觀眾只同情清太。我甚至希望聽到對清太的批評,可我沒能收到這樣的反饋。”
這是高畑勛的創作理念在較勁。他認為,日本動畫片大多用“代入式情感投射”來創作,“過分黏糊在主人公身上,就很難看清整個世界。日本的動畫片只會讓人心跳加快,卻不能讓人感到焦慮擔憂。”他更傾向于“體諒式情感投射”,給觀眾客觀性視點、理性和判斷力,“雖然有些冷淡,但冷淡是必要的。不是說讓觀眾與主人公同化,而是冷靜地明白,自己雖然與主人公不同,但能夠體諒他的情感。”
縱觀其創作履歷,《太陽王子霍爾斯的大冒險》《阿爾卑斯山的少女》(1974)《大提琴手》(1982)都有對人與自然的關系的反思。《百變貍貓》就是部環保電影:貍貓的家園被破壞殆盡,權太代表的激進方希望將人類趕盡殺絕,大多數貍貓擔心的是人類滅絕后它們沒了好吃的天婦羅。電影結尾,權太在特攻計劃中犧牲,冷靜的正吉變身為人活了下來——有趣的是,據鈴木透露,片中的權太就是宮崎駿,正吉則是高畑勛。
“如今已經有太多電影的角色是用愛或勇氣的力量來克服困難。”高畑勛說。在與二階堂和美商量《輝夜姬物語》主題曲的創作時,他要求二階堂不要創作一首讓觀眾同情輝夜姬處境的歌曲,而是要聽了讓人“慰藉、沉著而冷靜”。
聽上去特別嚴肅,但偶爾也能發現漏出來的小小溫情。譬如前期配音階段,配音演員地井武男問他:“為什么公主從月亮來了又突然回去啊?這是向在地球上生活的人類的欲望之類不好的東西敲響的警鐘嗎?”
高畑勛笑著抓頭:“這也太為難我了。”地井窮追不舍:“這到底是肯定地球還是否定地球呢?”
他終于說:“我打算表達地球是美好的,僅僅這樣。她好不容易來到美麗的地球,卻又不得不回到月亮上。其實是通過這樣的后悔來襯托地球的美好。”
《輝夜姬物語》和高畑勛的上一部作品《我的鄰居山田君》相隔了14年。西村義明認為,那部趣味橫生的成人向動畫是一部“使世人震驚的作品”。高畑勛討厭賽璐珞,想要追求打破吉卜力現有系統的創作模式,《山田君》成為他邁出的第一步(全電腦制作)。相應的代價是,工作室結構支離破碎,許多職員適應得艱難。那時宮崎駿正在制作《千與千尋》,眼見了種種混亂后感嘆:“絕對別讓我來做,我絕對不在這樣的吉卜力制作動畫。”
從當導演那一天起,高畑勛就有意無意地挑戰動畫極限。《太陽王子霍爾斯的大冒險》是他的第一部導演作品(也是這時,他提拔宮崎駿做原畫協助),背景是越南戰爭,一開成人向嚴肅動畫電影先河,在當時票房不佳。多年后,宮崎駿對其有很高的評價:“《太陽王子》絕對是改變大眾觀感的作品。因為阿樸透過這部作品證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動畫具有深刻描繪人類內心的力量。”
之后高畑勛的創作舞臺轉向電視。與時興的熱血漫大異,他將目光轉向清新的兒童文學。動畫師小田部羊一回憶,“高畑等人去海外,那是電視動畫史上首次在國外拍攝外景。”高畑勛實地取材當地生活風景和方式,制作的動畫片《阿爾卑斯山的少女》創下平均收視率20%以上的紀錄,后來以這部動畫為基礎誕生了《世界名作劇場》系列。
《我的鄰居山田君》公映后票房失敗,高畑勛承認,“因為不是原本期待的吉卜力作品。所以有些人拒絕去看。”但這沒有阻止他更加大刀闊斧的改革。他經常批評包括吉卜力工作人員在內的當今畫師害怕失敗,很難創新。對于他,打破常規就是常規本身。2010年,輝夜姬工作室成立,有原畫三名、動畫檢查一名、上色一名;兩年后,工作室移到離吉卜力步行15分鐘的地方,“第七工作室”誕生,設立了“作畫設計”“塗·模樣作畫”“塗線作畫”等獨有的職位,聚集近八十名工作人員,大部分是日本現代動畫界的行業精英。“這里既是吉卜力又不是,純粹是為了制作高畑先生作品而聚集起來的人。如果是吉卜力的話,必須‘像吉卜力那樣做。但是這里,只要好好畫畫就行,其他的都不去想。”西村義明說。
高畑勛這次嘗試了將角色與背景一體繪制。負責人物造型的田邊修盡力將線條和戲劇的魅力都呈現在畫面中,畫出“不經謄清的有氣勢的線”。這對一流的動畫制作者也是全新挑戰。一般謄清是要把畫畫得干凈漂亮,但這次要把模糊的線條全部活起來,畫出“消逝的痕跡或模糊線的效果”。作畫赤堀重雄盡力模仿這種效果,感覺自己“要死了”。
“拜托,請重新畫一次。”高畑勛經常對他們說。
美術男鹿和雄之前負責過《龍貓》《歲月的童話》的背景創作。他認為高畑勛追求的是活用素描風和留白。《山田君》中也使用了這種風格,這是高畑從中國畫中學來的。小時候,高畑就從臨鎮的大原美術里接觸了大量的西洋繪畫,大學后又看日本繪卷和中國明代畫作,心生敬畏。
作畫時男鹿用了透明水彩,無法在原畫修正。線停頓的間隙、光、影“實在很費神,花的精力是平時的三四倍。稍微猶豫,感覺就不舒服了”。他們都沒有答案,男鹿一張一張地摸索,畫個天空就帶了一大摞畫紙來和高畑討論:“這個有點不對啊。”“這個更好些。”“我也不知道啊。”還得改。末了高畑總會鞠個躬,對他說聲“謝謝”。
鈴木記得,光畫片的數量《輝夜姬物語》就是普通動畫的三倍,約五十萬張。到后期,西村都受不了高畑的不斷修改了,在日程上寫“盡可能避免修改”。但高畑勛不帶猶豫地懟回去了:“動畫就是改出來的。”
對這類建議他就像一個獨裁者,從來不為所動。話說當年,已有《螢火蟲之墓》首輪公映時畫面有兩處空白(沒制作完)的“污點”在先,《歲月的童話》又有趕不上趟的危險。身為制片人的宮崎駿忍不住發飆:“我不會讓這部電影擊潰吉卜力!所以,我希望高畑先生能徹底改變作畫方式!”高畑跟畫師們一個一個打招呼:“沒事,就像之前那樣畫就行。”
最終,137分鐘、破吉卜力片長紀錄的《輝夜姬物語》,讓高畑勛又一次刷新了動畫的定義,它不同于“人工的華麗的世界”,有“雜草叢生的感覺”。它成為《電影旬報》年度十佳的第四名,提名當年的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
鈴木等人為《輝夜姬物語》宣傳時,都說這會是高畑勛最后一部影片。高畑先生自己反而沒說過。這也理解。在他眼中,宮崎駿召開隱退發布會是很奇怪的事情:“你不用特地告訴大家,自己不寫了就不寫了唄。”
鈴木等人為《輝夜姬物語》宣傳時,都說這將是高畑勛最后一部影片。高畑先生自己反而沒說過。這可以能理解。在他眼中,宮崎駿召開隱退發布會都是很奇怪的事情:“你不用特地告訴大家,自己不寫了就不寫了唄。”
可能沒人想到這真的是永別。新聞發布會上,記者們聽到“最后一部電影”都會心一笑——宮崎駿的數度“反悔”已讓這類宣傳變得不可信了。西村抱怨過,因為高畑拖延得令人不安,有三年時間只有高畑在他夢里出現。同樣由高畑發掘的久石讓在《輝夜姬物語》期間和鈴木聊天說,“一輩子一次也好,想和高畑先生共事。”宮崎駿則覺得阿樸能活到至少90歲。“說不定到最后,我和鈴木死的時候,悼詞都是由高畑先生來念。”他說。
而今一切都變了。鈴木在采訪中說過,“宮崎駿其實一直都只意識到惟一一個觀眾,而在創作自己的電影時,宮崎最想把自己電影交出去讓看的那個人,就是高畑先生。”高畑先生去了,他該怎么辦呢?
高畑勛
2018年4月6日,吉卜力工作室發出訃聞,宣布高畑勛于4月5日凌晨1點19分在日本帝京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因肺癌去世,享年82歲。這位執導過《螢火蟲之墓》《歲月的童話》等經典動畫電影的吉卜力奠基人曾表示,《輝夜姬物語》會是他最后的作品。令人傷感的是,他沒有食言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