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封信
1976年的時候,我還在上海京劇團《智取威虎山》劇組跑龍套。有一天,著名書畫大師謝稚柳通過他在上海京劇團搞舞美設計的學生吳明耀告訴我,希望能和我見個面。雖然我早已聞知謝老的大名,但從未正式見過面。因此,謝老的這個口頭邀請使我有些“受寵若驚”,激動不已。我記得謝老見到我第一句就是:“你們應該馬上恢復昆曲!”乍一聽我竟不知如何來回答,謝老似乎并不急于要我回答,他深情地說:“中國不能沒有昆曲,我們這個國家過去貧窮落后,不知丟失了多少寶貝,現在到了我們這一代,我們能眼睜睜地看著把昆曲這樣的國寶丟掉?”當時傳統戲都還沒有恢復,思想也不夠解放。在這樣的情況下,會有恢復昆曲的條件和基礎嗎?我有些懷疑和彷徨。謝老大概已猜到了我的這些疑慮,他說:“我從你們還是學生時就看你們這班演員演戲一直到現在,從不間斷,你們昆大班能出這么多的優秀演員,實在是奇跡,這是昆曲命不該絕,也是我們中華民族的一大幸事,你們不出來挑起這副重擔,誰來挑?我想來想去,只有你蔡正仁出來,領個頭,把你們的一些同學全請回來,上海的昆曲不就恢復了?!”經謝老這么一說,我的心頭頓時一亮,被他那股熱愛昆曲的滿腔熱情深深地打動了。謝老的這些話,語重心長,句句說得都很實在,也很在理。但我仍擔心兩點:一是建立昆劇團必須取得當時上海市的主要領導的支持和批準才行;二是我們這些已脫離昆曲十多年的同行都還愿意回來干嗎?只聽謝老對我說:“小蔡,聽說你還能寫點文章,你可以起個草寫封信給市委領導,再請你們幾位有些知名度的同學簽上名,把昆曲受到摧殘的情況說一下,同時要求成立上海昆劇團,我想市委領導一定會考慮的。”我說寫封信能辦到,就是信寫好后怎么才能送到領導的手中?謝老說:“彭沖同志和王一平同志都了解昆曲,也十分喜愛昆曲,只要你的信寫好,我來想辦法把它親自送到王一平同志的手里。”吳明耀也在一旁說:“蔡正仁,謝老從來沒有給領導遞信的習慣,今天他能表示要親自將信送到市領導那里,這是難得的‘破天荒,要不是為了昆曲,他才不去費這個神哩。”對于我擔心的第二個問題,謝老說:“你們幾位同學,哪一個不都是深深地愛著昆曲?昆曲這門藝術,一旦你學了它,就會迷上它,迷上了就再也無法擺脫了,我就不相信他們會對恢復昆曲無動于衷,他們的工作我來幫你做!”我被謝老對昆曲的熱愛之情感動了,立即動筆給市委領導寫下了那封難以忘懷的信。信寫好后,我聯絡了華文漪、辛清華、顧兆琪等人一起簽名,交給了謝老,由謝老親自遞了上去。不久,市文化局李太成局長把我召去,興奮地向我傳達了市委的決定:同意建立上海昆劇團。
1978年2月,上海昆劇團正式成立,結束了上海本地多年來沒有獨立建制的專業昆劇院團的歷史。
十八年
1977年秋,在市文化局領導下,成立了以李文軒、陳維卿和我為首的上海昆劇團籌建組,我們大家一起積極為劇團的成立奔走。我一直認為培養一名尖子演員不容易,因此等到昆劇團正式成立后,我堅持回到了演員隊,做了一名普通的小生演員。
1989年7月,部分演員赴美演出后滯留不歸,在昆劇團引起了大地震,劇團的工作幾乎處于半癱瘓的狀態,我很擔憂也很著急。這時文化局的領導找我去談話,他說:“你也看到現在的情況,我相信你作為昆劇團的一名成員,也是劇團建立的當事人,你應該不會允許這種狀態再持續下去。如果你現在不出來,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上昆垮掉。”我權衡了很久,終于答應出來主持工作,但同時與領導約法三章,請他們盡快物色合適的團長人選,一旦物色到了,我立即就把工作交接好,還是回到演員隊當演員。
我也沒想到,我從1989年主持劇團的工作開始,到2007年卸任,整整十八年擔任劇團主要領導。而在這期間,昆劇團經歷了無法想象的困難,演出市場非常低迷。劇團雖有部分行政撥款,但仍有大量的資金缺口,常常是拆東墻補西墻,得想辦法周轉。團里每一個人的吃喝拉撒全部都要找我,本來就該我演的戲,也會被人說成是以權謀私,而且大家都是師兄弟姐妹,“腳碰腳”,很難管理。說實話,這個團長真是不好當,我受了不計其數的閑氣。當然困頓和苦楚只是我工作中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我也看到,在如此困難的情況下,昆劇團的大多數職工還是干勁兒十足,堅守著對昆劇的那份熱愛。盡管艱難,昆劇在上海依然生根發芽,上海昆劇團還非常頑強地存在,并留下了如此多的劇目,加之一批堅定的從業者,還發展了那么多的年輕觀眾。
進入21世紀,隨著國家經濟的發展,昆劇的內外環境逐漸好轉。在黨和政府的大力扶持下,昆劇迎來了新世紀的新發展,我也帶著上昆走出了低谷。如今,昆劇的日子越來越好過,我甚感欣慰。
傳昆劇
我曾經在很多場合呼吁,一定要把昆劇的傳承做好。我們的傳字輩老師從他們的前輩那里繼承了五百多折傳統折子戲,而到了我們這一代只學了二百多折戲,這意味著昆劇的傳統折子戲只相隔了一代人就損失了將近一半的戲。那么,我們的學生們又怎樣呢?能有三分之一就不錯了。這種狀況令人堪憂。于是我自己身體力行,盡可能地把我會的折子戲教給學生,并鼓勵他們創排新戲。2007年,我當選了“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感覺自己肩上的擔子又重了。不做團長以后,各個地方對我的邀約好像越來越多,排戲、演戲、教戲、講座、開會、研討等等,工作日程總是排得滿滿的。有時我也想松懈松懈,但看到大家對昆劇期待的眼神,我又充滿了活力。
我很高興看到昆劇在今天得到大家的喜愛,我也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能繼續為昆劇的傳承與傳播貢獻自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