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雨哲

初見瑪莎·馬可耶夫是在上海大劇院法語喜劇《女學究》上演前夕的對談活動上。優雅精致卻不做作,浪漫隨性中透出點點理性的光芒——瑪莎給人的感覺和她的戲一樣。作為法國馬賽拉克里耶國家劇院的院長、法國戲劇界的紅人、橫跨多個藝術門類的藝術家,瑪莎這一次選擇將莫里哀的《女學究》帶來上海。談及原因,導演說得真切又直白:“很多人都說莫里哀在這部戲里表達了對女性的厭惡,我覺得這是曲解,應該讓更多人看到它真實的樣子,了解莫里哀真實的創作意圖。”
比起莫里哀其他的戲劇作品,該劇對于大多數中國觀眾而言還是略顯冷僻和陌生。五幕喜劇《女學究》是莫里哀早年所作獨幕劇《可笑的女學究》的姐妹篇。1672年3月首演后,法國作家比西·拉比丹曾這樣評價:“這是莫里哀最好的作品之一。”劇中精準描繪了父權制社會下女性解放過程中產生的種種荒謬可笑的社會現象,展現了女權主義與其反對者之間微妙的較量。劇中的母親菲拉曼特、姐姐阿爾芒德和姑姑貝莉姿都是所謂的女學究,對學問十分狂熱。她們用書中的教條來規范周圍人的言行,甚至因為廚娘講話不懂語法、不會用高深的詞匯而開除她;她們經常邀請自認為有學問的朋友“才子”特里索丹到家中討論學問,強勢的母親菲拉曼特也借勢想把女兒昂麗葉特嫁給他。沙龍文化,女權主義,家長專制,強迫婚姻,金錢利益,遺產繼承——莫里哀的這部喜劇集結了一眾社會問題,即便在今天看來也還是針砭時弊。“這出戲里,無論是對于母親、姑姑還是兩個女兒來說,生活都是充滿陷阱的,所有的一切都很艱辛。莫里哀不是單純地將生活展現在我們面前,而是告訴我們生活不易,17世紀如此,現在亦如此。”導演瑪莎正是用這樣一部寫于17世紀的 “女人戲”來表達對于當下甚至是幾個世紀以來女性境遇的思考。
然而這樣的反觀及重現意義今又何在? “女性的解放在不同時期呈現出很多不同的方式,但解放往往還是在男權社會中,到頭來會發現一切都還是回歸到原有的秩序中去了。”在瑪莎看來,莫里哀的作品不只屬于他生活的年代,在每個歷史時期,這些問題都以不同的形式呈現,需要女性用不同的方式來解答。17世紀的法國,女權主義意識在上流女性群體中若隱若現,女人們對于平權、自由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渴望,而捍衛之余卻難免受制于父權社會傳統的抵制,以及當時盛行的 “沙龍文化”的影響,就像戲里那些“可笑的女瘋子”一樣,她們醉心于咬文嚼字的“沙龍文化”并以偏執的方式捍衛著女性權益,這對于如今的人們而言不無啟迪作用。
怎樣用戲劇手法表達思想?大幕拉開,舞臺上的一切細節都逃不開風格化的處理。既是該劇的導演,又是舞美設計,瑪莎原樣保留莫里哀原著中喜劇精神和語言美的同時又以她獨到細膩的眼光、犀利又幽默的視角、對于色彩和舞美風格的敏感把控將這個故事植根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社會語境之下。內容上,她讓17世紀女權主義啟蒙運動和1968年法國的女權運動互為鏡像;表演上,她讓亞歷山大語體自帶的古典韻味與演員夸張的動作神態相碰撞;舞美上,她融入20世紀70年代在服飾造型及家裝內飾上的流行元素;音樂上,她用嚴謹精致的巴洛克音樂配上60年代的叛逆搖滾。 “在我的戲里,你可以聽到格雷特里,可以聽到珀塞爾,也可以聽到‘地下絲絨。音樂是對戲劇文本的風格化處理,我用巴洛克音樂和搖滾音樂形成一種對話。” ——從瑪莎對于戲劇音樂的解讀可看出她在整個戲劇構思上的特點:張揚隨性不失嚴謹排布,鮮明的風格都為服務于本體內容。
說女人的戲,自然離不開男人。劇中的男人們面對女權主義時并不咄咄逼人,甚至軟弱得有些可笑。他們的恐懼和慌亂更多地源于家中的女人們忙于學術無心顧及家務,自己的飲食起居得不到完美的照料。用瑪莎的話來說:“劇中的男人們是愛自己的妻子和姐妹的。他們生活中唯一追求的是舒適太平,對于女性地位和女性權利的改善,他們真是絲毫不感興趣。”導演戲言因為自己有很多兄弟,所以才對男性的這種思維方式了如指掌。瑪莎眼中的女權主義和女性解放并不是“反男”,男性在這一過程中的惶恐對于她而言是需要去探究和思考的。而女性自身如何應對周圍環境的變化并始終做到自我覺醒和發展也是一個經久不衰的話題。或許正因為這樣,女性話題永遠都不會落伍,即便是在今日,它受到的關注越發頻繁。如果說過去的女性解放是指從廚房及家務瑣事中解放出來,那當下,時代則賦予女性解放更為復雜的任務。莫里哀的作品中,這些女權主義者被稱為“女瘋子”,而瑪莎卻說“古往今來,所有傳奇女性都曾被貼上瘋狂的標簽”。20世紀六七十年代,瑪莎親眼見證了女權運動在歐洲蓬勃展開:“不管是17世紀,還是20世紀,我們都會說這些女人瘋了。我見證過其中一些瘋狂和幻想,希望把它們放到舞臺上,獻給我們今天的年輕人。”
英國著名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在著作《一間自己的房間》中寫道:“女人如果要寫小說,就要有錢,還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瑪莎導戲之余,還有很多其他身份,其中一個便是作家。她個人很贊同這句話,也表示自己在年輕時為了獲得經濟獨立也曾外出打零工,不為別的就為賺錢,所以她對劇中廚娘這一角色有一種特殊的親切感。 “作為女性,我們要思考這間自己的房間究竟在哪里?自己的位置在哪里?很多時候女人作為別人的女朋友、妻子、女兒出現,也有很多時候女藝術家為了男人而創作。對于我們自己來說,那個獨立的空間和社會中的一席之地是要自己去爭取的,社會不會輕易給到你些什么。我自己也一直在尋覓通往這個房間的門。有時候會發現這扇門關上了,又會突然打開,我想這也就是通往自由的途徑。”《女學究》也是瑪莎做的眾多探索中的一個,她想通過這部戲讓觀者自己決定要成為怎樣的女性,成為怎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