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妍



誰殺了小狗威靈頓?在15歲的少年克里斯托弗心中,生命是平等的,雖然警察不會對威靈頓的死立案調查,父親和旁人也一再勸說他不要追查,但別人的態度并未能影響克里斯托弗,他還是執意要查出真相。最后,隨著調查行為邏輯的推進,父親終于向他坦承是自己殺死了威靈頓,以及他的母親還活著并與希爾斯先生生活在倫敦——之前妻子死亡的消息都是他不知如何面對兒子而編造的謊言,藏匿妻子給兒子的信件也正是出于這個原因。而這些事實無疑對單純的少年構成了顛覆性的傷害,他無法理解這些感情和行為,不敢再與父親生活下去,獨自一人踏上了去倫敦尋找母親的旅程。
《深夜小狗離奇事件》中小狗之死是情節發展的起點,編導借助這一事件的推進,向觀眾展現出一個自閉癥少年的內心世界。光與影構成的舞美設計正是將原來“不可言傳”的精神世界中的意象形態用具象的視覺形象體現出來,幫助觀眾了解此劇的主旨,并從克里斯托弗的精神之旅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從而重新審視每個人都具備的精神領域——這一物質世界之外的另一種選擇。對舞臺裝置的意象化處理以及對投影的靈活運用使整體舞美設計呈現出一派極致簡潔的氣象,這種處理方式不僅如編導所說的“是為了構建一個‘完全敞開的概念”, 更是建立在對本就無形無相、變化自如的精神世界的最貼切的理解之上。《深夜小狗離奇事件》舞美創作概念和形式的突破性探索是此劇藝術主旨表達的靈魂所在,無論是對現代戲劇的進步,還是對舞臺美術理念的更新,都有劃時代的典型意義。
在英國國家劇院南岸中心的演出是《深夜小狗離奇事件》諸多版本中唯一一次在完全環形的舞臺演出,觀眾席分布在四方形的演出區域周圍,演出中觀眾可以毫無障礙地從各個角度觀看到完整的舞臺表演。地面由方形“地磚”拼接組成,白色方形“椅子”通過升降裝置進入表演,作為桌椅、建筑、地鐵軌道、升降扶梯等事物的意象出現,效果驚艷。盡管此后《深夜小狗離奇事件》使用的都是鏡框式舞臺,但依舊有獨到之處。舞臺地板依舊是方形“地磚”,三面則是被高大、漆黑的LED屏包圍,LED屏底下放著白色方形的“椅子”,既是演員候場時的座位,又會在演出中被搬入表演區。按該劇制作經理達米安·帕丁頓的話說,環形劇場內觀眾可以將舞臺上的細節看得十分清晰,有很強的代入感。鏡框式舞臺劇場的觀眾可以用更整體的角度欣賞這部作品,甚至他們可以關注到舞臺技術。
“地磚”之間還嵌有小型照明設備,可根據演出需要以各種色彩組合明滅,暗示街道、行走路線、房間隔斷,乃至文字圖形組成,使克里斯托弗得以在這小小的演出區域中自由往來于“父母家”“街道”“車站”“地鐵”“學?!薄跋査拐钡雀拍畹攸c之間,也使觀眾在觀劇過程中能清楚地意會到地點的轉移和劇情的推進。舞臺裝置變幻無常,流暢自然,隨時可以恢復到初始狀態,與人類精神世界空無一物的本體和變幻萬千的顯像性質高度一致,頗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哲學意味,成功地營造出一個空靈、豐富、生動的意識世界。
用幾何形體作為舞臺裝置,并將其自由組合成劇中場景,烘托戲劇意境、人物心理,形成符合現代視覺藝術審美理念的“極簡”風格的創作手法,在當代舞臺藝術創作中并不鮮見。如法語音樂劇《巴黎圣母院》的舞臺設計——巨大的、由數個方形空間組成的背景墻可以打破時空的限制,在舞臺上同時呈現數個小型演出空間;頂上裝有怪獸雕塑的長方體活動裝置暗示教堂的場景,卡西莫多倚著怪獸,與監獄中的艾絲美拉達彼此交錯,同時在不同的空間中唱出共同的心聲;舞臺整體空曠,除了相對固定的活動裝置外,僅以幾幢簡潔的紗幕隔開空間作為人物之間的心靈隔斷,并以燈光直接投射在敘事主體上等?!皹O簡”舞臺裝置設計的共同特征是虛化舞臺實景,注重現實世界的事物對人物心理的投射,探討一直被重演的社會行為現象以及在生活中早已被“定性”的事物或現象的內在本質。《深夜小狗離奇事件》也是如此,連傳統舞美中的縱向隔斷都毅然舍棄,純以方形的裝置配合燈光音效將自閉癥少年克里斯托弗與周遭的人和事物區分開來。如克里斯托弗在前往倫敦尋找母親的列車上,與“乘客們”一樣坐在整齊排列的方形座位上,隆隆的車輪聲和模仿列車飛馳不停閃過的燈光設計將演出區域帶入“飛馳的列車車廂”這一環境中。當他的情緒因害怕被警察發現而變得不穩定時,所有乘客的姿勢從原來的坐姿轉為躺在地上“坐”在立方體“座位”上的樣子,因此在舞臺上就出現了克里斯托弗站在立方體上,其余人側躺在地上的奇特場景——這種形態只有平面動畫上才有,但在擁有獨特想象世界的自閉癥少年的認識中是成立的——動作的突然變化和場景的特殊形式準確地傳遞出少年當下的精神狀態,生動地表達了自閉癥少年簡單純真的思維方式和意識世界。與其他表意的舞臺設計不同的是,此劇還利用人體作為家中門、衣架、鞋架、柜子的存在,賦予克里斯托弗回家的常規動作不尋常的含義。隨著克里斯托弗登堂入室,扮演“門”“衣架”“柜子”等的演員與他一接觸就匆匆消失在追光之外的暗影中,他的衣服、書包也隨之被帶下,最后,整個舞臺一片黑暗,只有他獨自站在蒼白的追光下。作為自閉癥患者,克里斯托弗永遠是一個人,他與周遭的世界有界限分明的結界,不允許被他人觸碰,也無法理解和回應別人的感情,他的世界里只有對事物內在邏輯的好奇,物質世界的人與物對他來說是一樣的,如同老鼠托比和死去的小狗威靈頓在他心中與人別無二致。以動態人體作為家具也正暗示了他的這一特性,看上去具有創新意味的形式其實正是主旨表達最樸素的手段,也是戲劇內涵所衍伸出的自然顯像。
與舞臺裝置的意象表達一樣,燈光與投影的設計一反傳統舞美設計中體現舞臺光影層次感的設計意圖,以局部強光制造敘事符號效果,或刻意多方來光(包括腳下)營建飄在宇宙般的意識空間中的狀態,形成極具夢幻性質的視覺心理感受。值得一提的是,此劇利用圖形投影的手段,著意塑造人物思維情緒波動時產生的意識發散現象,呈現自閉癥少年眼中的外在世界。如在劇中常出現的大量字符集中和擴散的投影動畫,配合清脆的或爆發性的音效,表現現實世界的事物所引起的克里斯托弗內心的感受,其中包括對問題破解方式的頓悟,也包括情緒引起的想象——類似的心靈感受大部分人都有體驗,恰如其分的視覺感官呈現能最有效率地激發觀眾內心的共鳴,加深對戲劇的理解;又如克里斯托弗帶著寵物鼠托比去倫敦時,擁擠的人流和車站的環境對他來說無比陌生,讓他無所適從,大大小小、遍地流動的各種標識內容的投影與演員的表演相得益彰,充分表現出少年當時的窘境。再如克里斯托弗在倫敦地鐵中跳入軌道抓撈托比的那場戲:光線和音效模仿地鐵中的照明及列車飛馳進站的意象,在沒有任何具象裝置的情況下演繹了驚險的一幕。光與投影在表達此類場景的時候顯得非常真實,場景結束后又似什么都沒有發生,如風至水動,風靜水止,又如天空不留痕跡,鳥兒卻已飛過——在精彩的視覺呈現背后,詮釋了心的本體和周圍事物的互動關系,這也是此劇的重要內涵之一。
最后的謝幕中,克里斯托弗向觀眾們演示了考試中的那段幾何題的詳細解題過程。幾何形投影動畫與克里斯托弗的講解無縫對接,枯燥的幾何題在單純少年的解說下充滿趣味。特殊的謝幕中少年純真的喜悅和精湛的定位投影效果在引起全體觀眾會心一笑的同時,也觸發了對生活和生命靈性的感悟:“自閉癥”這個名詞代表的是一種與絕大部分人不同的精神狀態和行為模式,具有這種屬性的人不善感情交流,卻也有非常人所能及之處。宇宙間“陰陽”的平衡現象不止于此,在對某種事物“定性”或在接受某種“定性”了的事物之前,以平常心超越“名相”的限制真正了解事物本身,可能會更客觀、更公平,也更受益。此外,光與投影告訴我們,在物質世界之外,存在著一個人人本具的精神世界,那里更愜意、更自由、更純凈、更美麗,它是影響物質世界發生和存在的事物在精神世界中投射的關鍵所在——主動的“自閉”是上帝的禮物,只要愿意,即可抽離出來,享受獨處,發掘自身內在的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