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京
學界對于柳田國男(1875-1962)的研究,從其個人經歷到所涉及的各個學術領域,題材多種多樣,數量可謂汗牛充棟,其中也不乏佳作名篇,但就其視野而言,大都囿于日本國內。在很長的時期,對柳田國男及其學問與日本以外的關系,人們的目光只是投向了歐美*早期論文如家坂和之:「柳田國男の西洋體験--『瑞西日記』他」,『國文學』東京:學燈社1973年;ロナルド·A·モース:「柳田民俗學のイギリス起源」,宇野正人訳『展望』1975年等。,這方面細致的實證研究,為我們理解柳田思想及學問的形成和發展提供了重要的視角。20世紀90年代以后,柳田及日本民俗學與亞洲的關系也開始受到關注,在反思學問政治性的潮流下,出現了聚焦于柳田與當時"大日本帝國"的殖民地朝鮮、臺灣等的關系,從殖民主義以及戰爭責任角度提出的控訴與批判*如村井紀:『南島イデオロギーの発生―-柳田國男と植民地主義』東京:福武書店1992年;川村湊:『「大東亜民俗學」の虛実』東京:講談社1996年等。。這些研究在注意到歐美以外的地區對于柳田及日本民俗學的意義這一點上,是值得肯定的。但因為主要以揭露和抨擊為目的,缺乏充分的材料與細致的實證研究,雖然一時成為話題,以后未能有進一步的發展。
一直以來,柳田與同時代日本最大的“他者”——中國的關聯,一直面貌模糊,不被重視。與此相呼應的是,在日本社會或是日本民俗學內部,都有著主張“一國民俗學”的柳田與中國并無關聯的印象。但如果我們仔細注視就可以發現,在柳田的思想和行動的背后,中國一直是一個重要的存在,柳田不但有對中國的認識以及與中國的關聯,而且還隨著不同的時期發生著變化。
1917年3-5月,柳田國男經歷了長達2個多月的臺灣及中國大陸之旅,其在大陸的足跡從廈門開始,經香港、廣州到上海、南京、沿長江逆流而上到武漢,沿京廣線到北京、經天津、濟南、青島、大連、沈陽等地,最后經朝鮮返回日本。這是柳田第一次實際接觸現實的中國,也是時間最長的一次,但這一事實在中國不太為學界所知,在日本雖然作為柳田的經歷有所提及,但因為前述的固定印象,對其意義重視不夠。這次經歷不但對柳田中國認識的形成有著重大意義,還在之后較長的時間里影響著柳田的學術對象及方向。本文利用相關資料整理柳田中國大陸之旅的具體過程,并分析其對柳田思想及學術的影響。
與高木敏雄分道揚鑣后,柳田國男在政府官員的工作之余獨力支撐著《鄉土雜志》每月一期的發行。1917年3月雜志發行到第4卷第12期,突然刊登出一則啟示,宣布停刊。這一期上的所有文章均由柳田使用各種筆名寫成,某種意義上是柳田對自己自《遠野物語》等作品以來初期民俗學研究活動的一次清算。不久,柳田動身前往中國臺灣與大陸進行了為期2個多月的旅行。這是柳田第一次實際接觸現實的中國,也是時間最長的一次。在之后20年代初作為國際聯盟托管委員由日本赴歐洲的旅途上,柳田也曾路過香港和上海,但都只做了短暫的停留,沒有積極的活動。
關于這次旅行,此前只有柳田晚年的采訪回憶錄《故鄉七十年》*柳田國男:「故郷七十年」,『神戸新聞』1958年連載(『故郷七十年』神戸:神戸新聞総合出版センター,1989年)。、岡谷公二《貴族院書記官長柳田國男》*岡谷公二:『貴族院書記官長 柳田國男』東京:筑摩書房,1985年。等為數不多的記錄和研究。2005年,新的第一手資料得到公開。從旅行地給家人或朋友寄送明信片和書信,是柳田的習慣之一,而柳田1917年從中國之行的旅途寄發給家人的明信片和書信,均保存完好。*柳田國男:【國外編】[大正6年(1917年)]No.127-153,田中正明編『柳田國男の絵葉書』東京:晶文社,2005年,pp151-181。在柳田親筆題寫的“臺灣支那旅行”字樣的紙袋中,保存著5封書信和22張明信片。其中,發自臺灣的有6件,其他均發自大陸。這些書信資料,與當時的報刊報導、柳田本人的回憶等其他記錄一起,使我們可以較為詳細的把握旅行的具體情況(請參照表1)。

表1 1917年柳田國男臺灣、大陸旅行相關情況

日期行程及活動備注4 18-19與農商務省的河合書記官等一行5人由廣東乘8小時火車至上游的韶州參觀。晚住宿在船上。給柳田為正寄發明信片“BirdseyeViewofOh-Te-Kak,Kulangsoo”。4 23由廣東給柳田孝寄發明信片“CHA-KICANAL&GREEK,CANTON”。“在廣東停留了10天,有些麻煩”。與譚浩明見面進餐(日期不詳)。受邀赴財政廳長嚴君宴(日期不詳)。4 25晨,乘船由廣東赴香港。在香港住宿于三井支店長林氏家中。4 27晨,乘船赴澳門參觀、住宿1晚。由香港給柳田孝寄發明信片“PANORAMAOFHONGKONG”。在林氏家中“度過如同療養的數日時光”。4 28下午,乘車赴中英邊界附近參觀。晚上與“香取丸”的人見面進餐。4 29乘“香取丸”赴上海。5 02抵上海。與大谷光瑞會面(日期不詳)。5 03雨天。拜訪唐紹儀、孫文(也有戴天仇?)、孫洪伊等人。晚上與同窗黒葛原、村上等見面進餐,遇雷雨冰雹。從龍華給柳田為正寄發明信片“LUNGHUAVIEW”。“有些累了,想早些回家睡覺”。5 04在上海停留。由上海東和洋行給柳田孝寄發書信。“大國南北之差異,令人吃驚”。回國推遲。5 06晨8時離開上海,乘滬寧鐵路快車下午2時抵達南京。參觀了馮國璋的居所、官府、明皇宮遺址、古物陳列所、朝陽門、明孝陵、兵營、貢院、夫子廟、玄武湖、金陵大學、廣知院等地。《支那視察談》(油印本)5 07乘“南陽丸”由南京赴漢口。由南京給柳田為正寄發明信片“明孝陵石像”。5 08沿長江逆流而上。在船上與30多歲的美國傳教士用英語交談。夕,給柳田孝寄發明信片“日清汽船株式會社漢口碼頭”“(我決定)粗略看看就踏上歸途。這次旅行是稍長了一點了”。5 09清晨抵漢口,市內參觀。住宿于日本領事館附近的旅館。給柳田孝寄發明信片“漢口日本領事館”。給女兒三穗子和千枝子二人寄發明信片“漢口后花路街”。“與總領事瀨川氏乃舊知”。擁擠雜亂、“早上尤其污穢,刺鼻難聞”。5 11晚上7時,受總領事之邀與日本僑民見面。8時半乘“南陽丸”赴大冶礦山。深夜抵達,住宿于所長西沢氏家中。由漢口給柳田為正寄發明信片“漢口日本租界山崎街”。計劃13日前往北京。5 12雨中乘火車參觀鐵山。由所長宅給柳田孝寄發明信片“所長宅邸”。小孩子給自己礦石。

日期行程及活動備注5 13清晨返漢口,乘11時半的京漢鐵路快車赴北京。5 14下午抵京,住宿于六國飯店。由北京給柳田孝寄發明信片“Peking Chienmen”。“南北風物之差全不似在一國之中”。近郊村中的屋頂、駱駝與城內的對照。“深夜驢嘶馬鳴,深有異鄉之感”。5 16議會旁聽,與兩院議長會談,下午進見大總統、交談約1小時。夕,由北京給養父柳田直平寄發明信片“Peking.MingTomb”。北京政局危殆。“來此恰逢時機,愿置個人之榮辱于度外,為邦國謀益”。“日程緊迫,一切名勝參觀均不做念想”。5 18北京停留。給柳田為正寄發明信片“津浦路黃河鐵橋”(簽名:劉崇杰、權量、柳田國男、中山龍次、姚國禎、唐在章、孫潤宇)。在北京會見林權助公使、鈴木虎雄等數名友人(日期不詳)。參觀清華大學。與顧維鈞見面交談。5 20參觀武英殿帝室寶物陳列。離開北京,住宿天津1晚。由北京給柳田孝寄發明信片“武英殿門外景之二”。告知從北京出發至朝鮮京城的行程計劃。5 21住宿濟南。5 22-23住宿青島GrandHotel。在賓館親眼見到赴歐勞務的應募者。5 24赴山東省九水參觀。傍晚由青島赴大連。由青島給柳田孝寄發明信片“山東省九水”。由青島給胡桃澤勘內寄發明信片。因順道參觀,大連以后的日程計劃順延1日。5 26晨,抵大連。5 28由大連給柳田孝寄發明信片“大連埠頭內貨物倉庫大豆堆積之光景”“既然已來此地,也擬參觀一下鐵路,在奉天、安東、京城各住宿1晚,2日左右回國。今日是大連占領紀念日”。5 29晚,抵奉天,住宿于YamatoHotel。由奉天給柳田為正寄發明信片“奉天北陵附近的放牧”。“已是深夜,未參觀”。5 31在京城,上午拜訪長谷川好道總督,參觀京城高等普通學校、女子普通學校,下午在總督府與高官們見面。6 01由京城赴釜山。6 02晨,由釜山乘坐關釜連絡船抵下關。6 03下午1:50抵東京站,接受采訪。《六十余日的旅行》《東京日日新聞》6 46 27下午7時在神田學士會館講演。《五萬苦力赴英法》《東京日日新聞》6 287月接受帝國農會訪談。《南支那的苦力》《帝國農會報》7-7(7 15)不詳在流行會講演關于廣東的經歷。6 15給胡桃澤勘內的書信《定本柳田國男集》7 16計劃傍晚在經濟學研究會講演。同上7 28在長野縣松本小學講演。《支那視察談》(油印本)
注:筆者根據前述柳田的書信、明信片、報刊資料、回憶錄等相關資料整理而成。
關于這次旅行的時間,1917年3月22日的《東京日日新聞》以《柳田翰長渡支》為題報道柳田于“廿日午后七時三十分東京站出發,前往南支那及臺灣各地視察,預定五月上旬歸京”*柳田國男研究會:『柳田國男伝』東京:三一書房1988年,pp386-387。。而在5月4日柳田從上海給妻子柳田孝的書信中也提到歸國日期“原定在為正生日之前”*[日]田中正明編:『柳田國男の絵葉書』東京:晶文社2005年,p167。。柳田為正是柳田的長子,生日是5月11日,可見最初的計劃是3月下旬至5月上旬無疑。柳田在旅行之前宣布《鄉土研究》停刊,從現實理由來說,一是因為雜志靠他獨力支撐,希望能為這次旅行留出充分的時間,免去后顧之憂;另一方面,也是在雜志發展及自身研究上感受到了瓶頸,希望通過這次旅行尋求一些變化。
而旅行的目的地,前述《東京日日新聞》的報道中臺灣之外只出現了“南支那”一詞,似乎只涉及福建、廣東周邊。但從4月14日柳田發自廈門的明信片中可以看到上海之行早已在計劃之中了。
柳田國男是1915年成立的“日支國民協會”的成員*柳田國男研究會:『柳田國男伝』東京:三一書房,1988年,p361。。該協會在龜井陸良的斡旋下結成,其成員包括頭山滿、寺尾亨、宮崎滔天、水野梅曉等人,對孫中山組織的中華革命黨抱有同情心。柳田參加該協會的具體背景和過程還不得而知,但這一事實至少顯示了他對現實的中國及中日關系的興趣。雖說柳田的旅行契機是新任的臺灣民政長官下村宏的邀請,但既然到了臺灣,繼而渡海訪問廣東(當時任廣東總領事的太田喜平是柳田叔父安東貞美的女婿),進而到上海與孫中山會晤,也是順理成章。
結合5月8日赴漢口的船上所寫的明信片內容:“(我決定)粗略看看就踏上歸途。這次旅行是稍長了一點了”的表述,我們可以大致判斷,柳田的原計劃是至上海為止,應該是由上海直接乘船回國(當時上海-橫濱航線是中日間旅客來往的干線之一),而實際在參觀南京后,旅行延長到了武漢,并決定到此為止的。但之后的發展是在訪問漢口期間決定進一步赴北京,并于5月11日告訴家人。5月20日離京時,決定經天津、濟南、青島、大連、奉天、京城、釜山等地回國。原本在臺灣旅行之后,經香港到上海與孫文見面后便回國的計劃,先是因為輪船接續不上,在廣東逗留了10天,又在5月6日訪問南京后一再延長旅行日程,使得對當時中國大陸南方及北方的旅行,成為了這次旅行體驗的主體。
從漢口繼續北上,當然有著從貴族院書記官長身份出發的政治上的理由(“來此恰逢時機,愿置個人之榮辱于度外,為邦國謀益”5月16日明信片),但也出于柳田全面了解中國的個人愿望。因為他認為,面對中國這樣國土廣大的國家,“兩個月的時間,想南北都能看到,確實有些勉強。但如果不是南北都走上一趟,也無法獲得切身的感受”*[日]柳田國男「六十余日の旅を了へて」,『東京日日新聞』,1917年6月4日(『柳田國男全集』25,東京:筑摩書房,2000年,p235)。。
柳田在5月4日的書信中提到“大國南北之差異,令人吃驚”,當時的“北”指的是上海。一路行來的柳田,對于南方的臺灣、福建、廣東等地與上海之間的差異就已經大為吃驚,而到了真正的北方地區,更加感嘆中國“南北風物之差全不似在一國之中”。“此(引用者注:北京)郊外村落均是土造的平坦屋頂,平蕪廣漠,塵土蔽日,駱駝往來。都城之內雖是文明繁華,但深夜驢嘶馬鳴,深有異鄉之感”*[日]田中正明編『柳田國男の絵葉書』東京:晶文社2005年,p174。。
比起繁華的都市生活,郊外的農村風景更令柳田印象深刻,特別是國土廣闊,與日本相比風景變化較小這一點,以后他也曾多次提及。
“支那真是平蕪廣漠之地,十日半月的旅行,也僅能見到山水的變化而已。”(《旅行的進步與退歩》1927年)
“日本可以說是便于旅行的國度。鄰國的支那或是滿洲,如果住在國家或是平原的中心,無論怎樣嘗試有效率的旅行,也不得不多走些浪費的路”(《旅行的聰明與不聰明》1934年)
對于柳田而言,漠然而難以把握的不僅僅是中國的風景,還有當時中國呈現出一片混沌的前途。
雖然1912年已經推翻了封建王朝,建立了中華民國,但之后經歷了宋教仁暗殺,第二革命,日本對華二十一條,袁世凱復辟等波折。1916年黎元洪擔任大總統,但與出身北洋軍閥的總理段祺瑞這之間關系日益惡化,1917年5月罷免了段的職務,柳田國男訪問北京正當此時。通過北伐戰爭結束南北對立和軍閥割據的局面,還要等到10年之后。
除了風景(南京城內的田園與城外的湖、青島九水名勝等)外,現實的中國給柳田的印象大都是消極的:從都市的雜亂與不潔(廈門、廣州、漢口)、浪費時間(踏青、茶館)、輕視人命、到崇拜歐洲、喜歡說大道理,以至于獨輪車的吱呀聲帶來的不快。雖然柳田對上層社會的飲食文化給予了一定的評價,但同時也指出了其中存在的問題,例如嗜好的過度發達,以及與民眾的分離*[日]柳田國男:「本場の広東料理」,『新家庭』3-4,1918年4月(『柳田國男全集』25、東京:筑摩書房,2000年,pp268-272)。。
而一般民眾顯示出的麻木,尤其令柳田感到失望。他在回國后的采訪中談到,“雖然還能夠看得到亂后的景象,但民眾只是默然來往,似乎顯得與之毫無關系。我仿佛可以從中看到支那的國民性,不由得深深感到悲哀”。“僑居的日本人沒有誰能預言支那的未來,這理所當然。即便是支那人自己,也恐怕無人知道吧。吾等若是處于自由的地位,真想站在他們的立場,將他們喚醒”*[日]柳田國男「六十余日の旅を了へて」,『東京日日新聞』,1917年6月4日(『柳田國男全集』25,東京:筑摩書房,2000年,p235-236)。
柳田的中國之旅,從門司港出發,最后回到下關,前后大約70天。在臺灣只停留了14天,并且其中一半的時間都是因為客船的延期而不得已的延長。從旅行后柳田接受采訪,或是談及的見聞、感想,發表過的相關文章*[日]柳田國男「六十余日の旅を了へて」,『東京日日新聞』1917年6月4日;「五萬の苦力が英仏へ」,『東京朝日新聞』6月28日;「南支那の苦力」,『帝國農會報』7-7,1917年7月;「神道私見」,『丁酉倫理會倫理講演集』185-186,1918年1-2月;「本場の広東料理」,『新家庭』3-4,1918年4月等(『柳田國男全集』25,東京:筑摩書房,2000年)。看,談論的也大都是關于中國大陸的情況,幾乎完全沒有提及當時作為日本殖民地的臺灣。可以說這次旅行,雖然臺灣是一個契機,但對于柳田而言,當時的中國大陸才是他最為關心的對象。
從柳田的年譜中我們能夠知道,1917年7月28日,長野縣東筑摩郡和松本市的教育會聯合主辦了柳田國男的演講會,地點在松本中學,講演的題目為“支那視察談”。但是已經出版的三種柳田全集中都沒有相關的文字資料,所以對于講演的內容一直無從得知。經過石井正己的調查發現當時會議的組織者胡桃澤勘內留下了這次講演的筆記,而其后人保存的這一筆記雖然在1998年以內部資料的形式得以公諸于眾*[日]柳田國男:「支那視察談」,『時の扉Vol.2 特集 柳田國男講演筆録「支那視察談」翻刻?注釈?考察』,東京:東京學蕓大學古典文學第四研究室,1998年,pp4-13。,但一直未能受到應有的重視。在柳田已經發表的相關文章中,雖然有關于中國的移民及飲食文化等的介紹,但卻看不到較有體系的中國觀或是中國論,《支那視察談》則是彌補這一空白的珍貴資料。
舉辦講演會是出于柳田的意愿。5月24日,從南到北游歷了中國的柳田從歸途的青島給長野縣地區民俗學研究的代表性人物及重要組織者胡桃澤勘內寄發了一張明信片,提到“現在就想與別人分享我的印象”*[日]胡桃沢友男:「柳田國男と信州七」,『信濃』30-9,1978年。。6月3日回到東京的柳田,在10日和15日又兩次去函與胡桃澤商討講演時間等具體事宜,并對講演中使用的中國地圖做了詳細要求,拜托提前制作*『定本柳田國男』別巻4、東京:筑摩書房,1964年,p498。,從中不難看出柳田對這次講演的高度熱情。
這次講演會是地方教育會組織的以一般民眾為對象的活動,所以柳田的講演也從一般性的議論入手。他首先將所謂“支那通”分為三類,一是狹義的支那通,即了解中國的人;二是往來于中日之間的人;三是曾到過中國的人,在此基礎上提出“若非能說出支那到底還是難以理解的國家這樣的話,決計算不上真正的支那通”。柳田表示“自己雖然是屬于第三種意義上的人,但卻是深深感到支那的難以理解”,因為“覺得我們此前對支那的觀察可能存在著根本性的錯誤,所以今日選擇了這一題目”。
在接受報紙的采訪時柳田也提到“僑居的日本人沒有誰能夠預言支那的未來”,長達兩個月的旅行給他最深的印象就是“支那的難以理解”。這里的“難以理解”當然不是不可理喻的意思,而是說以中國的規模之大,情況之復雜,想要理解絕非易事。緊接著柳田重點談論了如何才能實現真正的理解。
柳田提出,最為重要的是對中國的態度。柳田回溯日本人中國觀的變遷史,認為在江戶時代“至少有真正的日支親善”,鴉片戰爭時日本人也還“對支那抱有強烈的同情”,但甲午戰爭后“對支那的態度變為憎惡和輕蔑”,“與歐米諸國一起,將支那視為一種目的物了”。柳田批評日本人對中國的蔑視,質問“日本人難道不是過于模仿了歐美人對支那的態度嗎?”并提出應該舍棄這樣的態度,將中國的問題當作日本自身的問題。
有了正確的態度之后,重要的是理解的主體。在此柳田主張“國民外交”,即“國與國之交,須得是國民與國民之交”:
三是豐富社區文化活動。加強基層文化建設,在集中居住區內規劃建設鄉村文史館、文化站、文化廣場等基礎設施,鼓勵送戲下鄉、科普教育等文化服務向新型農村社區傾斜,將社區建設成為農民群眾的精神家園、人文家園、和諧家園。同時深入挖掘深厚的鄉土文化、創業文化,建設鄉賢館、文化廣場、農家書屋等一系列文化設施,使原本的“破爛村”轉變為鄉土的、健康的、文化的、歷史的美麗鄉村。□
“所謂國策,若非出于國民的自覺,不可為之。應有統一的國民態度。問題有輕重緩急,對英對俄都不可輕視,但支那問題實際上最為緊要。因為這關系到我國之存亡,若是態度謬誤,實為萬代之恥。我希望盡可能多的人更加理解和同情支那。理解產生同情,基于同情的聲援不是對別國的干涉。”
柳田主張國策必須基于民意,中日友好的真正基礎,并非是政府的外交政策,而是國民每一個人對中國的理解、同情和聲援,而這是關系到日本未來的最為緊要的事情。
為了實現“國民外交”,必須排除一些障礙。這些障礙包括對媒體的盲目信任,以及因為到過中國就自以為是的狂妄。尤其對后者,柳田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論述。
“只是見見支那的文武官吏,或是那些經常接觸外國人的人(商人等),并非理想狀態。而以中流及上流社會、向導、飯店服務員、開放口岸居民的風俗推及全體,則是重大的謬誤……要知道這些人只是極少數,其他的那些人才是多數。據說支那有四億人口,那么至少其中三億都是其他的人吧。”
《支那視察談》可以說是柳田中國觀最為集中的展示。對日本人中國觀變遷的反省與批判,對中日關系的認識與主張,都一針見血的指出了問題的本質所在,顯示了柳田作為一流知識分子的卓越見識。正確的態度和切實的理解是兩國友好的基礎,而真正的理解不能只依靠表面的、少數人的、特別的情況,而應該從其背后沉默的大多數人、從他們的日常狀態獲得。
柳田強調必須通過占人口大多數的普通中國人來認識中國、理解中國,在演講中是從作為“國民外交”的基礎這一政治或外交的角度加以詮釋的。但如果換一個角度,從學術理論的角度加以理解,我們能從中看到柳田思想轉折的重大契機。
眾所周知,柳田在民俗學研究的初期,關心的主要對象是“山人”,即因為后來的日本人的占領而被驅逐到深山之中的日本原住民的后裔。可以說是對社會的少數派、邊緣群體的研究。但1917年柳田在日本地理歷史學會大會發表演講《山人考》,總結了他在這一研究上的基本結論之后,離開了這一領域,開始摸索研究國民大多數的學問*王京《柳田國男的“山人”論》,《大眾文藝》總第286期,2012年2月,pp175-178。。以往的論者們大多承認柳田這一學術方向的轉換,但多數意見認為之后的研究犧牲了初期研究中存在的豐饒的可能性,因此是柳田學問上的一次“挫折”,然而對“挫折”的原因、契機卻語焉不詳。
放眼觀之,之后通過20年代常駐日內瓦而與世界接觸的增多,柳田進一步確認了應努力了解占人口大多數的普通人這一主張不但適用于中國這樣的“后進國家”,也適用于歐洲的“先進國家”。
“無論哪個國家,其背后都有占人口三分之二或是五分之四的普通人,穿著普通的衣服,每天勞動著。到過外國,特別是見過其農村地區的人,都知道這些。支那或是俄羅斯國內的狀況,聽到過一些傳言,見到也不會特別驚訝。但實際上那些倨傲的文明國中,傳統的農民和勞動者的大多數也還是粗鄙的”(《農民文藝及其遺物》1927年)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30年代中期柳田確立的作為“常民之學”的民俗學,其思想輪廓有著逐步形成的清晰過程:即從中國經驗起步,再經過歐洲經驗的檢驗,最終落實于日本的具體現實。
1917年中國旅行對柳田的另一個重要影響,是對海外務工及移民問題的關心。
5月22-23日,柳田國男在青島旅行。在他下榻的賓館中,大多數旅客都是來應募赴歐勞務輸出的。柳田因此了解到不少相關信息,也得到了“對苦力的待遇已經大為改觀”*[日]柳田國男「五萬の苦力が英仏へ」,『東京朝日新聞』6月28日(『柳田國男全集』25,東京:筑摩書房,2000年,p236)。的整體印象。回國后的6月27日夜,柳田在位于神田的學士會館作關于中國旅行的報告,專門介紹了相關的情況,報告的主要內容第二天以《五萬苦力遠赴英法》為題刊登在《東京朝日新聞》上。
在隨后7月帝國農會的訪談中,柳田主要談論的也是“南支那的苦力”。柳田介紹了前往海外務工的中國勞動者具有三個特征:一是就其出身地而言,僅限于山東和廣東、福建這兩處;二是他們一定會回到故鄉;三是山東出身的往北,廣東、福建出身的往南,而上海正是南北的分界線。還指出廣東、福建的下層民眾依托親戚關系前往南洋,如今在東南亞的一些地區已經占據了人口的大半,成為政治及經濟上的一大勢力,他們的巨額匯款支撐著故鄉的經濟。*[日]柳田國男:「南支那の苦力」,『帝國農會報』7-7,1917年7月(『柳田國男全集』25,東京:筑摩書房,2000年,pp237-238)。
由旅行經驗出發的對移民問題的興趣,并沒有只停留于對中國狀況的介紹上,而是進一步發展到思考本國的實踐問題。柳田在1919年2月2日出席了日本移民協會的總會*柳田國男研究會:『柳田國男伝 別冊』(年譜)東京:三一書房1988年,p24。,在20世紀20年代中期撰寫了一系列文章,與日本的人口問題相關聯,集中討論了日本的移民問題*柳田國男:「國際労働問題の一面」,『東京朝日新聞』,1924年(署名連載10回);「移民の移民論」,『植民』1925年(連載5回);「日本の人口問題」,『通俗経済講座』(連載2回);朝日講演「移民政策と生活安定」等(『柳田國男全集』26,東京:筑摩書房2000年)。。柳田的移民論反對國家的過多介入,主張應該充分依靠民眾的自主選擇,其參照的樣本正是中國南方前往南洋的移民(華僑)。
此外,柳田對作為移民目的地的南洋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在旅行后的第二年1918年與其弟松岡靜雄開始了對南洋的共同研究,并開始學習荷蘭語*柳田國男研究會『柳田國男伝 別冊』(年譜)東京:三一書房,1988年,pp23-24。,這些經歷也形成了他日后接受國際聯盟托管委員一職并常駐日內瓦的基礎。
而在民俗學的具體研究對象上,柳田對水上生活者的興趣與這次中國旅行的經歷緊密相關。
1917年4月17日給妻子柳田孝的書信,是柳田從中國大陸寄發的第一封書信,同時也是旅行中最長的一封,而書信的大部分內容,都是關于“蛋民(疍民)”的親身經歷。
居住于船上,在水上營生的“蜑”或“蜑家”,有著悠久的歷史。20世紀70年代以后,隨著城市化的發展,以及上岸定居政策的推行,疍民急速的退出了歷史舞臺,但在柳田旅行的時代,還是為數眾多。特別是柳田的足跡所至,如香港、澳門、廣東、福建等地,正是疍民占人口比例最高的地區。柳田在廣州居住的沙面租界區是填埋而成的,柳田提到環繞租界的運河上“密密麻麻”全是疍民。特別是前往三水旅行時租用了疍民的船,柳田親眼目睹“一兄一妹兩名幼童幫助搖櫓”,為他們生活的艱辛而觸動,感嘆“來到異國方知日本之可貴,此等事情不一而足”*[日]田中正明編『柳田國男の絵葉書』東京:晶文社,2005年,pp160-161。。
這一經驗給柳田的印象十分深刻,回到日本后他“也讀相關的書,也想著能否與有著同樣生活方式的日本海女進行比較”,并為此特地“找了個理由”*[日]柳田國男『故郷七十年』,神戸:神戸新聞総合出版センター,1989年,p255。,于1919年5月1-12日赴九州調查*柳田國男研究會『柳田國男伝 別冊』(年譜)東京:三一書房,1988年,p25。。在此期間,柳田于4-6日,參觀了佐賀縣東松浦郡呼子漁村,在平戶島的田助聽取了關于日本“家船”(也是水上生活者)的兒童生活,8日去長崎縣立圖書館調查相關的舊記錄,10日在大分市進行了調查。如果不是12日因貴族院發生火災匆忙趕回東京,柳田應該還會做更為詳細的調查。而就水上生活者這一話題,柳田在旅行之后不久的23日,即在同人會上提到*同上,第25頁。,以后1921年2月23日在長崎商業會議所的朝日講演會*同上,第27頁。以及1939年1月29日第114次“木曜會”*同上,第55頁。上曾多次提及,保持了長期的學術興趣。
柳田對于中國疍民或是日本“家船”的興趣,并非只因為他們相對陸地定居者而言較為獨特的生活方式。1920年柳田擔任《朝日新聞》的客座評論員后,在他那著名的對日本東北、關西、沖繩等地區從北至南的大旅行之前,首先前往的,是新潟縣的佐渡島(6月15日-24日)。柳田希望通過還保留在該島的北方海女的傳統,確認所謂水上生活并非只是南方九州等個別地區的特殊現象,而是日本社會發展史上被忘卻埋沒的重要一頁這一假說。結合這一時期柳田顯示出的對島嶼研究的濃厚興趣,如1919年柳田開始大量閱讀《英領新幾內亞志》《斯吾島志》等關于島嶼的民族志*同上,第24頁。等事實,我們可以隱約看到,一個幾乎湮沒于歷史長河之中的,可以稱之為“水上人類史”的宏大構想,正在柳田心里逐步形成。
通過中國海外勞工和移民深刻認識到的“人為了獲得更好的生活而長途遷徙”,通過疍民重新認識到的“集移動手段與生活空間于一體的舟”,以及與二者相關的“作為生活空間的島嶼”,柳田晩年論述日本人起源的著作《海上之路》的基本骨骼,實際上在這一時期已經顯出了雛形。許多論者提及在其后的沖繩旅行中,柳田第一次接觸到了與日本本土具有緊密聯系而又具有不同形態的語言和信仰,因此將沖繩視為日本人、日本文化的原鄉。然而如果我們重視沖繩之行之前的一系列似乎散亂但其背后有著一貫性的過程,那么可以說柳田對沖繩賦予的意義,并非是從對沖繩地區的實際接觸開始的,而是與赴沖繩前通過中國經驗和其后的不斷思考已經逐步形成的“人的移動―舟―島”這一宏大構想密切相關。并非是沖繩形成了柳田的思想,而是沖繩為柳田已經形成的假說提供了看上去極具說服力的材料。
1917年的旅行,是柳田國男第一次接觸現實的中國。
在旅途中,柳田增加了對以北京為首的中國北方地區的訪問,在緊密的日程中對中國的南北有了初步的印象。柳田為中國國土的廣闊和南北的差異而驚訝,也目睹了中國的未來尚不清晰的混沌景象。他強調正確理解中國對于日本的重要性,以及為了這樣的理解需要從了解生活于底層的占國民大多數的普通人,這成為他歸國后大力主張的“國民外交”的基礎。而這一思路,日后進一步與其歐洲經驗相結合,最終發展成為作為“常民之學”的民俗學的思想根基。
另一方面,由這次中國旅行的經歷所激發的對于移民、南洋、“家船”的興趣,逐步成為相互關聯的一個整體,以人的移動―舟―島為核心,開始形成柳田與“陸地史”相對的、可以稱之為日本社會發展的“海洋史”的宏大構想。這與日后他對沖繩的重視,以及晚年《海上之路》的論述一起,形成了貫穿柳田思想及學術的一個重要脈絡。
這次旅行不久后的1919年12月,柳田辭去了官職,開始集中于學術研究。這一時期,柳田擔任《朝日新聞》的評論員,撰寫了大量時論性文章,通過從南到北的大旅行,對日本全國的狀況有了整體的了解,也兩次赴歐洲常駐,大量接觸和吸收了西方的人類學、社會學、民俗學等社會科學的成果,1923年關東大地震后回國,緊鑼密鼓的開始了確立日本民俗學的學問摸索。中國在其中的作用,有待另文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