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開來
“閉關鎖國”是近代封建保守的中國社會一直奉行的對外政策,從而導致了明末清初由西方傳教士帶來的西方文化在中國社會猶如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始終無法形成氣候。然而,“自鳴鐘”卻以它自身獨特的魅力和上層社會對它的物質和精神文化的需求而被保留下來,并經歷了從少到多,從興旺到衰落,從少數權貴才能擁有到走進尋常百姓家的發展歷程。
“禮尚往來”是自古中國文化一直傳承下來的重要處世原則。西方傳教士早在進入亞洲傳教之初就已發現這把在禮儀之邦的中國建立人脈關系、開拓傳教事業的“萬能”鑰匙。以羅明堅(Michel Ruggieri)、利瑪竇(Matteo Ricci)等為代表的西方傳教士對此心領神會并將其作用發揮得淋漓盡致,明末時期他們就是運用了這把鑰匙打開了中國封閉的國門。如1582年12月羅明堅為了進入中國內地傳教并獲得在中國內地的居留權,他根據中國人敬仰天地、崇尚歷法的天性,特意挑選了一件外觀新穎別致且每個時辰都具有報時功能的“自鳴鐘”作為送給兩廣總督陳瑞的禮物:
于是我們籍他之手,把鐘表呈獻給總督,總督萬分喜悅,因為他們對新發明、西洋玩意兒十分欣賞。我們希望總督能把這座鐘表呈獻給皇帝,因為外人進貢物無不是這個步驟。*金國平、吳志良:《從自鳴鐘探討利瑪竇留居北京的內幕》,載《澳門2004》,澳門:澳門基金會2004年,第409-434頁。
兩廣總督陳瑞非常喜愛,作為回報,特把羅明堅等傳教士安頓在肇慶天寧寺,天主教因此在中國內陸開辟了第一塊傳教區。
之后,利瑪竇為擴大教宗影響,獲得在北京傳教的權利,于1601年進京,試圖面見明朝萬歷皇帝,并隨身攜帶眾多西洋器物作為禮物。利氏在《上大明皇帝貢獻土物奏》中就有包括大小“自鳴鐘”各一座的記載,*(明)利瑪竇:《利瑪竇中文著譯集》,朱維錚主編,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14頁。這也是“自鳴鐘”首次以外來詞的身份出現在史料中。萬歷皇帝甚是喜愛這兩架“自鳴鐘”,他把小的留在身邊,大的更是特別修建木閣樓收藏。*(明)利瑪竇、金尼閣:《利瑪竇中國札記》卷4第12章,何高濟、王遵仲、李申譯,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400-405頁。

圖1上海世博會意大利館展出的利瑪竇進貢萬歷皇帝“自鳴鐘”貢品復制模型
圖1是利瑪竇進貢萬歷皇帝的“自鳴鐘”復制模型,可以看出,利氏所贈“自鳴鐘”,經過他的精心琢磨,刻意將刻度盤上的羅馬文字去掉,換上了中國傳統的子丑寅卯作為計時單位。這是利氏的精明過人之處,也是這一時期利氏創立“利瑪竇規矩”,迎合中國文人士大夫的一種表現。但是,由于此時的“自鳴鐘”制作工藝還達不到準確計時的程度,甚至比之傳統的中國計時儀和漏還要遜色不少,因此它帶給中國社會的只是滿足皇帝一干人等的獵奇心理需求而已,此時人們關注的只是它精美的外表和復雜唬人的金屬齒輪結構,其自身的實用價值尚未體現出來。
“自鳴鐘”在出現之初,如所有外來詞的特征一樣,并未從一開始就有一個統一的稱呼,有叫“自然漏”的,也有叫“輪鐘”的,還有叫“候鐘”的。如徐光啟在其《新法算書》中,就稱“自鳴鐘”為“輪鐘”:
早晚定時之術,相傳有壺漏為古法,近有輪鐘為簡法,然而調品皆繇人力,遷就可憑人意,故步入求端於日星,晝則用日,夜則任用一星,皆以儀器測取經緯度數,推算得之,是為本法。*(明)徐光啟:《新法算書》卷二緣起二,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33頁。
但是,同為徐光啟的《新法算書》一書,其后續章節,即卷十九、卷二十八、卷三十、卷五十六、卷七十、卷九十七,都相繼改用“自鳴鐘”一詞。可以看出,“自鳴鐘”這一外來器物,迅速得到中國上流社會的接納和認可。但是,“自鳴鐘”成詞之初,其對中國社會的影響是很狹隘的,當時只有為數不多的幾本書籍使用“自鳴鐘”一詞,由此可見一斑。“自鳴鐘”在當時的影響僅僅局限于皇帝和與傳教士交好的很少一部分文人士大夫當中,即上流社會的極少數人群。
徐光啟的《新法算書》中,還有這樣一段對“自鳴鐘”的描述:
自鳴鐘三架中,樣者每架價銀五十兩,大者及小而精工者,價值甚多今不必用。*(明)徐光啟:《新法算書》卷一緣起一,第29頁。
由此可見,“自鳴鐘”無論從稀有程度,獲取渠道,還是其自身的昂貴價格,都限制了其影響范圍。對于一般普通百姓來說,像這樣的高檔奢侈品是很難聞其名、觀其形的。明末時期,即“自鳴鐘”入華之初,我們只能看到中國社會對西方文化認知層面的零星描述,整個西方文化對中國社會的影響尚處于非常初級階段。
進入清朝以后,“自鳴鐘”的影響力不斷擴大。無論從詞匯使用范圍還是出現于書籍中的詞頻都大大增多,此時期諸多歷史文獻為我們的進一步研究提供了依據。
清朝初期的傳教士延續了先輩們的禮物外交策略。湯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在1652年7月進貢順治帝“天球自鳴鐘”一座。康熙在位期間,安文思(Gabrielde Magalhes)又進獻“自鳴鐘”一座,閔明我(Philippus Maria Grimaldi)也于1669年進呈準確報時鐘一座。通過查閱同時期中國的歷史資料,我們發現順治、康熙皇帝均親近西學,雍正皇帝則重視“自鳴鐘”的實用,乾隆皇帝更是對“自鳴鐘”達到癡迷的程度。*直到嘉慶年間,嘉慶皇帝不好西洋器物,對于“自鳴鐘”更是視之如糞土。1799年嘉慶皇帝上諭中有這樣的記載:“至于鐘表,不過考察時辰之用,小民無此物者甚多,又何曾廢其曉起晚息之恒業乎?尚有自鳴鳥等物,更如糞土矣。”參見《清仁宗嘉慶實錄》卷五十五,第2851頁。“自鳴鐘”于宮廷受寵才因此由盛入衰。得到皇帝支持的優越環境,為“自鳴鐘”及西方文化在中國社會站穩腳跟奠定了良好的基礎,并得以向前進一步發展。甚至因皇帝的偏愛,又因物以稀為貴的中國社會心態,“自鳴鐘”這一器物已發展成為這一時期上流社會彰顯財富和身份地位的象征,成為上層階級滿足其虛榮心的一種精神追求。昭梿在《嘯亭雜錄》中就直接稱“自鳴鐘”為玩具:
近日泰西氏所造自鳴鐘表制造奇袤,來自粵東士大夫爭購,家置一座以為玩具。*(清) 昭梿:《嘯亭雜錄》卷三,清抄本,第269頁。
為此,出現了宮廷及權貴爭相購置“自鳴鐘”的現象。作為這一時期的風向標,“自鳴鐘”成為流行于當時中國社會中的一種時尚文化。
這種“自鳴鐘”時尚文化又促進了“自鳴鐘”自身以及中國社會向前發展:
第一,是“自鳴鐘”生產主體開始轉換。早在明末時期就已經出現了少數仿制“自鳴鐘”的中國鐘表匠。而到了清朝,中國“自鳴鐘”的自產能力便已初具規模。首先,是以清宮廷為代表的官方仿制生產,專門設立“自鳴鐘處”“做鐘處”二部門,*(清)慶桂:《國朝宮史續編》卷七三,第678頁。組織工匠進行仿制。其次,是與西方文化接觸較密切的沿海地區的民間仿制,上海、南京、蘇州、廣州等地區都有相關史料記載,如上海徐光啟后代,徐朝俊的《天學入門》就有這樣的記載:
余先世愛研數理,手造泰西儀器,五代于茲矣。俊于制舉業暇,嘗以先君子側聞緒論,愧不能有所發明。稍長,而所與君游第以自鳴鐘表相詫異。*(清)徐朝俊:《高厚蒙求》第一集,《天學入門》,第2-4頁。
劉獻廷的《廣陽雜記》記載了南京的仿制工業:
坦然未經師授,曾于唵答公處,見西洋人為之,遂得其窾竅,然于幾何之學,全未之講,自鳴鐘之外,他*這里的他指吉坦然,南京江寧人。無所知矣。*(清)劉獻廷:《廣陽雜記》卷三,清同治四年抄本,第96頁。
錢泳的《履園叢話》稱廣州、江寧、蘇州一帶工匠可仿造:
自鳴鐘表皆出于西洋,本朝康熙間,始進中國,今士大夫家皆用之,案張鷟朝野僉載言,武后如意中,海州進一匠,能造十二辰車回轅,正南則午門開,有一人騎馬出,手持一牌,上書午時二字,如旋機玉衡,十二時循環不爽,則唐時已有之矣,近廣州、江寧、蘇州工匠亦能造。*(清)錢泳:《履園叢話》卷十二,清道光十八年述德堂刻本,第180頁。
雖然清朝初年仍有大量從西方國家引進“自鳴鐘”的記錄,但1721年康熙皇帝頒布“全面禁教”,剛剛稍有松動的中國國門又重新關閉,中國又回到了完全的“閉關鎖國”狀態。到嘉慶年間,除少數貢品以外,“自鳴鐘”的進口已近消失。然而,這個時期中國國內“自鳴鐘”的生產卻在不斷發展壯大。這種局面的出現與歷代清朝皇帝對“自鳴鐘”的喜好是分不開的,同時也與“自鳴鐘”已經開始從一種外來的器物被中國社會所接納、吸收,并植根于中國社會的土壤之中,出現了中國化的融合現象有直接關系,所以即便是在嘉慶皇帝禁鐘之后也能生生不息。“自鳴鐘”以其自身獨特的社會價值和潛在的市場需求,促進了近代中國工業的發展,中國鐘表業自此正式誕生,現在許多鐘表行業依然認為利瑪竇就是他們這一行業的祖師爺。因此,從最開始的打開中國國門的禮物到此時期所產生的“自鳴鐘”手工作坊,在此時上流社會追捧時尚的引領下,中國社會首次對“自鳴鐘”產生了空前的物質需求,并形成了一條為上層階級服務的產業鏈。然而,“自鳴鐘”真正走向平民百姓家庭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我們在《紅樓夢》的第七十二回找到了這樣的記載:
你們知道的那一個金自鳴鐘,賣了五百六十兩銀子。*(清)曹雪芹:《紅樓夢》第七十二回 王熙鳳恃強羞說病來旺婦倚仗霸成親,清乾隆五十六年萃問書屋活字印本(程甲),第555頁。
由此可見,“自鳴鐘”雖能自產,但價格依然昂貴。它仍屬于上流社會的玩物和奢侈品。結合以上史實,我們有理由相信,“自鳴鐘”乃至西方文化在中國社會的影響雖在不斷擴大,但仍舊局限于宮廷和上流社會。對于廣大老百姓而言“自鳴鐘”仍然是稀罕之物,可望而不可及。社會上對其物質層面的需求也尚停留在權貴當中,其對整個中國社會的影響和作用仍然是有限的。
第二,是“自鳴鐘”精確計時功能的顯現,帶來了上流社會不斷增長的物質需求,也促進了“自鳴鐘”的進一步發展。特別是惠更斯(Huygens)的離心力和鐘擺的引用,以及之后擒縱結構和游絲的出現讓“自鳴鐘”真正做到準確報時,充當了計時工具。“自鳴鐘”自此擺脫了“玩物”“裝飾品”“觀賞品”的身份,首次以實際計時功能為中國上流社會所關注,包括雍正皇帝都非常看中,如:
凡皇帝居住、辦公、常出入的宮殿皆有自鳴鐘陳設,如宮中的交泰殿、養心殿、承華殿;暢春園的嚴霜樓;圓明園的蓬萊洲、四宜堂、萬字房、含韻齋、事事如意、閑邪存誠、勤政殿、蓮花館、西峰秀色、紫萱堂、后殿仙樓等。*李素芳:《清朝皇帝與西洋鐘表》,《紫禁城》2006年第2期。
雍正皇帝不但辦公使用“自鳴鐘”計時,更是隨身攜帶“自鳴鐘”。據《內務府各作承做活計檔》記載,“雍正1728年10月18日出巡,隨侍自鳴鐘首領太監薛勤傳旨:著養心殿造辦處要好的表一件,隨侍用,欽此。”*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內務府各作承做活計清檔》。
第三,是“自鳴鐘”一詞使用者的轉移。在清初、清中時期,除了西方傳教士利類思(Ludovic Bugli)的《西方要紀》中對“自鳴鐘”有簡單介紹外,更多是來自中國本土,如來集之的《倘湖樵書》、陸耀的《切問齋集》、閔華的《澄秋閣集》、以及官修《清文獻通考》等文獻對“自鳴鐘”的功能都有詳細的記載。徐朝俊的《自鳴鐘表圖說》更是中國首部關于鐘表的史實著作,書中分為鐘表名、作法、工作原理等部分,詳細地對“自鳴鐘”進行介紹。這么多的中國文人雅士使用“自鳴鐘”一詞、介紹“自鳴鐘”的功用,說明了“自鳴鐘”一詞的使用者,已由傳教士轉移到中國的文人士大夫群體。*我們并不認為西方傳教士不再使用“自鳴鐘”一詞了,而是他們在關注點上發生了轉移。正是這一部分有志之士目睹了“自鳴鐘”帶給中國社會的變化,看到了“自鳴鐘”的潛在價值,從而意識到其身后的整個西方科學技術、西方文化對中國即將產生巨大影響,乃至推動整個中國社會向前發展,他們才主動代替了傳教士的傳播地位。從另一個角度分析,這也是中國社會一部分思想前衛的文人渴望通過西方文化促進整個中國社會向前發展的精神需求的一種表現。
明末清初時期,中外尚屬平等關系,“自鳴鐘”乃至整個西方文化的傳入始終保持溫和的態勢。中國社會對西方文化輸入的把控占據著主導地位,而中國當局是有選擇性地接納西方文化。雖然它對中國社會科技、經濟等方面有著一定的推動作用,但是卻無法撼動中國社會的根本。徐朝俊《自鳴鐘表圖說》序中稱自己“舉業余暇”“制與業暇”,所從事的“自鳴鐘”制作只是作為“游藝”之一種可見一斑。“自鳴鐘”雖為人類科學技術和智慧的結晶,但在當時的中國人眼里仍然屬于“器”的范疇,改變不了其“奇技淫巧”的傳統觀念。
步入清末民國,這是中西文化的第二次激烈碰撞,西方文化在中國社會中傳播的第二個高峰時期。隨著“自鳴鐘”在中國的成規模生產和西方傳教士更為新穎的西方器物的引進,“自鳴鐘”的時尚效應已經逐漸淡出了上層社會。加之中國被英國、日本等列強相繼武力侵略,封建腐敗的清政府無力與之抗衡,中國隨時都有亡國的可能。因此,大部分文人志士的目光便由“西方奇器”轉向了“船堅炮利”的西方武器和比封建制度更先進的外國政治制度的探索上。溫文爾雅的“自鳴鐘”已無法滿足這一時期中國社會激進文人救國救民的物質和精神需求,如從民國史料記載中,只有《戊戌政變記》《雪橋詩話》《清史稿》三種文獻出現“自鳴鐘”一詞就是很好的證明。“自鳴鐘”已經無法作為西方文化的標志,再度被人追捧,讓人垂涎。
然而,這并不意味著“自鳴鐘”走向了窮途末路,我們在此時新的傳播工具——報紙上找到了大量有關“自鳴鐘”的記載。以1872年開始發行,1949年停刊的《申報》為例,我們檢索到11820條“自鳴鐘”的記載。為此,我們認為這是“自鳴鐘”對中國社會的影響從上層社會向世俗階層轉移的一種表現。如1919年《申報》對某活動得獎章程的記載,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得獎章程
頭獎一張得二兩金鐲一付
二獎一張得七錢金鐲一付
三獎一張得五錢文明鐲一付
四獎兩張各得二錢金戒一只
五獎四張各得銀表一只
六獎五張各得自鳴鐘一只
七獎念張 各得洋傘一把
八獎(一百)張各得花露水一瓶
九獎(二百)各得本場遊券兩張
開彩五日后未領者一概作廢*申報(上海版):第16506號,1919年1月27日,第8版。
在此篇報道中,我們可以看出這一時期“自鳴鐘”不過是平常物件罷了。無論是自身價格還是普通百姓擁有量,與早期的“自鳴鐘”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語。它淡化了早期的時尚形象,以自身的實用價值正式融入到中國社會的世俗階層。如果剔除掉“西洋自鳴鐘”的“西洋”二字,也許已無人知曉此器物本是來自于中國之外的“舶來品”。
自此世俗社會對“自鳴鐘”物質層面的需求也在此時正式彰顯出來,“自鳴鐘”正式與平常百姓的生活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如《申報》1914年9月刊登了一則這樣的報告:
照規定章程辦理營業時間在上午九時至十二時,一時至四時恐未周知,特此通告。*申報(上海版):第14907號,1914年9月19日,第1版。
在“自鳴鐘”出現以前,中國社會還停留在燃香計時,觀日、月、星辰的位置估時,用子、丑、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戌、亥分時的階段。即使到了清末光緒年間,雖宮廷中已大量使用“自鳴鐘”,然而仍然采用傳統的時辰刻和西方的分秒時兩套計時系統。直到“自鳴鐘”的價格降低到普通百姓家庭所能接受的范圍,西方精確的計時系統才正式融入中國社會,“自鳴鐘”才成為人們開門營業、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的必需品。
大量的歷史資料,也為我們對此時期有關“自鳴鐘”的定量研究提供了條件。
首先,在剔除掉“自鳴鐘”表其他詞義,僅留下“自鳴鐘”表報時、計時義,我們統計詞頻發現:

圖2:“自鳴鐘”表計時義的詞頻變化
在《申報》逐漸成為熱門的傳播工具的同時,“自鳴鐘”出現在報紙的詞頻呈逐年穩定上升趨勢,1880~1890年間達到峰值。第一,這反映了“自鳴鐘”1880~1890年間在中國世俗社會影響的最大化。各家鐘表行買賣“自鳴鐘”的廣告在《申報》中隨處可見,“自鳴鐘”正式走進了平常百姓的生活。第二,這反映了鐘表行業,乃至中國整個工業體系的蓬勃發展。普通百姓有購買力的物質需求帶動了鐘表工業褪去華麗的外表而明確更為務實的發展方向,新的發展方向以及生產力水平的不斷提升帶來了生產成本和價格的下降,價格下降又再次刺激了人們的購買欲望,進一步增大需求,從而促進了鐘表工業的良性循環。但是,“自鳴鐘”一詞的詞頻自1890年后卻持續下降,這并不意味著“自鳴鐘”失去了自身的價值,人們不再需要“自鳴鐘”一類的計時工具,反而標志著中國社會正在快速向前發展。為了滿足中國社會日益增長的物質和精神文化的需求,技術革新和外來新技術的應用,不斷推動著鐘表工業向更高層次發展,新的計時工具出現,或替代,或包容,或創新,它們以全新的面貌、更加實用的功能漸漸超越了“自鳴鐘”。自此“自鳴鐘”失去昔日的光環,悄然退出歷史的舞臺也就在所難免了。到了《申報》停刊的1949年之前,我們已經很難找到“自鳴鐘”一詞了。
“自鳴鐘”集合體的詞義逐漸被更簡便的“鐘表”一詞所代替。為此我們也找到了詞頻方面的證據:

圖3:“鐘表”的詞頻變化
比較圖2和圖3,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在“自鳴鐘”詞頻逐年下降的情況下,“鐘表”一詞的詞頻則在逐年上升。“自鳴鐘”單一報時、計時器物的詞義,也在此時因實物的逐漸消失,而被各種更精確指代新功能的計時器物所代替,如“鬧鐘”“掛鐘”等。
這里所表現出來的不僅是“自鳴鐘”的發展與消亡,同時也體現出一個時代的文化對中國社會的影響由此消退。隨著時間的推移,自明朝末年傳入中國的西方文化對中國社會的影響并不是永恒的,“自鳴鐘”所承載的西方文化在第二次新型文化的沖擊下,無論從物質層面,還是在精神層面都無法再度滿足中國社會的需求,它被新的文化延續或取代。但是,它承上啟下的歷史地位和作用是永遠不可磨滅的。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正是因為有了“自鳴鐘”,有了由“自鳴鐘”發展而來的計時系統,才會出現現代化的管理,才會出現現代工業、現代農業、現代醫療、現代國防等等現代科學技術。
時至今日,我們已很難找到“自鳴鐘”的實物,見到“自鳴鐘”的尊容。回顧明末以來“自鳴鐘”在中國的發展、變遷史,不難發現它實際上就是一部濃縮的中國近代史,也就是說,“自鳴鐘”從一個側面描述了近代中外文化交流的變遷以及中國社會的發展概貌。“自鳴鐘”在中西文化交流中曾經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它為明末清初中西文化交流的發生、發展發揮了重要的橋梁和紐帶作用,它在中國近代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清朝中期以后“自鳴鐘”從宮廷走向民間,從皇帝、士大夫的奢侈品變為尋常百姓的日常生活必需品。從表面看,它記錄的只是“自鳴鐘”的一段發展歷程,實際上它反映的卻是近代中國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等各個方面,一部“自鳴鐘”發展史實際上就是一部中外文化碰撞史,是一部在“閉關鎖國”復雜背景下,西方文化的滲入史。深入研究“自鳴鐘”文化,對我們研究以“自鳴鐘”為載體的近代中國社會,對我們進一步認識外來文化對中國社會的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的影響必將提供有益的幫助,也將為中國政府近年提出的“一帶一路”全球發展戰略提供一定的借鑒和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