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永海
(邵永海,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責編王宇航)
對同一個社會現象或同一個人物,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立場上,會有不同的評價。這是因為評價的角度和標準不同。因此,社會的主流評價傾向,往往可以深刻反映社會的價值觀,同時也可以折射出這一時期的社會現實以及人們的心理狀況。
比如,社會上對宣揚 “全生為上”、 “不以天下易其生” (《呂氏春秋·貴生》)的人普遍持贊同態度,說明人們厭倦了無休止的戰爭,認清了春秋無義戰的事實。君王們希望通過戰爭獲取更多的土地和人口,因為這些東西是他們的私產,自然多多益善;他們憎惡逃避兵役不肯為自己賣命的臣民,也完全在他們的情理之中。因此,君王們便會制定嚴苛的法律,懲罰逃避徭役的百姓,獎賞表彰勇于作戰的人。
那些被社會稱為文學之士的人 “學道立方”,即從事學術活動,為什么會被韓非斥責為 “離法之民”呢?這是因為文學之士經常用古代圣王賢君的做法,指斥當今君王的胡作非為,特別是抨擊那些令百姓困苦不堪的煩苛律令。 “文學”是當時用來批評時政的重要依據。
韓非認為,文學之士挾先王之名批評時弊,對君王的心理有比較強烈的震懾作用。“其學者,則稱先王之道以籍仁義,盛容服而飾辯說,以疑當世之法,而貳人主之心。”(《韓非子·五蠹》)君王如果接受了文學之士的規諫,以仁愛之心行政,則將沖擊甚至挑戰法律政令的神圣性。

韓非所說的 “疑”,是疑惑、懷疑,當人們明白自身艱難的境況其實是君王的亂政造成的,就會質疑政令的合理與正當。人的質疑能力是來自思考;作為文化積累沉淀的文獻,給后世人們的思考提供了啟發和資源。要消除百姓的質疑能力,首先需要使百姓的思維模式單一化。韓非提出了他的教育理念: “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徹底毀滅一切文獻和文化,讓全體百姓接受的惟一信息是法律條文;由獄吏直接承擔教育的職責。
韓非相信,這樣的教育模式,等于是在百姓腦子中只寫入規定的程序,通過這些程序反復訓練百姓可以做與不可以做的行為選擇,從而將一國百姓改造成完全按照君王指令行動的兵馬俑。從此, “無事則國富,有事則兵強”。憑借這種理想的體制和百姓,君王就足以建立“超五帝侔三王”的萬世偉業。
李斯建議秦始皇焚書坑儒, “若有欲學者,以吏為師”,這是實踐了韓非的設想。秦帝國戰無不勝,似乎也驗證了韓非理論的效力。然而,強大的秦帝國迅速覆亡,其壽命之短暫,令后世瞠目結舌。而吹響帝國崩潰的號角的,正是用法律指令訓練出來的本可供任意驅使的帝國臣民。
韓非在 《六反》篇中首先指出,社會上有六種人對君主的統治不利,反而受到社會輿論肯定和稱贊;還有六種人對君主的統治有利,反而受到社會輿論的貶抑和詆毀。這就是六反。
出現六反的情形,是因為社會的評價標準與君主的評價標準不同。而評價標準不同,是因為站在不同的立場上,考慮的角度和現實利益不同。韓非明白,輿論導向,就其本質而言,還是出自利益的考量。
韓非完全從君主的利益出發,討論社會輿論與官方評價不一致的危害性。不過,他也注意到輿論所體現出的價值觀存在的問題。比如“失計” “樸陋” “寡能” “愚戇”等負面評價,實際上表現出人們急功近利、唯利是圖的價值取向。只要混得開、混得好,就是有出息、有能耐;如果憑借勤勞的汗水辛苦謀生,就被世人看不起。偷奸耍滑、善于鉆空子的人受到羨慕和贊譽,混得風生水起;而誠懇老實的良善之民不僅被輕視,而且被貶斥。這就不單是社會評價機制的問題,更是社會運行缺少良好的秩序和規則的結果。
名利總是聯系在一起的,而且古人經常以虛名與實利相對舉,說明名聲、名譽這類東西,假如不帶來實際的利益,就只是虛空的。社會上存在求名而棄利的人,但數量并不多;有悶聲發大財而不在意名聲的人,通常也是少數。當年項羽說: “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求名貪利,其實都是通過獲得名利這樣的外在形式,求得對自身存在價值的認可與肯定。
依靠名聲而獲取實利,這是比較普遍的情形。韓非相信, “民之重名與其重賞也均”(《韓非子·八經》) “利之所在民歸之,名之所彰士死之” (《韓非子·外儲說左上》)。名聲在本質上是價值觀的體現,因此,君主就必須牢牢把握名聲的定義權,制定一整套符合君主利益和需要的價值觀體系,通過明確的賞罰政策確立新的社會評價標準。
韓非極力主張循名責實,從而達到名實高度統一。他說: “人主誠明于圣人之術,而不茍于世俗之言,循名實而定是非,因參驗而審言辭。” (《韓非子·奸劫弒臣》)只有符合君主利益的名,才能獲得豐厚的賞賜。凡是不符合君主利益的名,必須動用一切手段予以打壓,直至使之成為污名惡名。對此,韓非反復進行了論述。在 《八經》篇里,他說: “明主之道,賞必出乎公利,名必在乎為上。” “有重罰者必有惡名,故民畏。”
韓非堅決反對 “世主美仁義之名而不察其實”的做法 (《奸劫弒臣》)。他警告說, “名外于法而譽加焉,則士勸名而不畜之于君”(《外儲說左上》)。 “國有無功得賞者,則民不外務當敵斬首,內不急力田疾作,皆欲行貨財事富貴,為私善立名譽,以取尊官厚俸。”最終造成 “大者國亡身死,小者地削主卑”的災難性結果 (《奸劫弒臣》)。
實踐證明,依據韓非的主張,確實可以打造出強大的國家機器,并且在諸侯紛爭的環境里憑借這一犀利的機器所向無敵。然而,完全從功利主義的立場確立一個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完全不考慮社會的公平正義,這部機器的失效與崩壞也是在所難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