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向前

出土西夏文獻有助于古代絲綢之路研究
西夏地處遼(后來是金)、宋、吐蕃、回鶻之間,控制河西走廊長達191年,這對10-13世紀的西北陸上絲路貿易不能不產生重大影響。由于史籍的缺載,一度誤以為西夏的存在阻斷了中原與西域的聯系,傳統絲路在西夏境內斷絕。慶幸的是,自1909年俄國科茲洛夫從我國內蒙古額濟納旗黑水城遺址掘走大批西夏文獻后,西夏文獻不斷出土,其數量之多、內容之豐,絲毫不遜于敦煌文獻,極大地豐富了我們對宋代絲綢之路的認識。
宋夏對立時期中西交通的總體狀況到底如何?有人認為兩宋時期絲綢之路衰落,中西交通以海路為主。也有人認為這一時期西北陸上絲路基本上是暢通的,最重要的證據就是西夏文獻中有反映西夏與“大食”和西州友好、貿易關系的法律條文?!短焓⒙闪睢肪砥摺峨方T》:“大食、西州國等使人、商人,是客人,不得給予罰罪,故已給價數當還給”,本句原譯為“大食、西州國等使人、商人,是客人,給予罰罪,按不等已給價□當還給”,新譯文更能反映西夏與“大食”、西州的友好關系。實際上,學界誤把這里的“大食”當作阿拉伯帝國,認為西夏與阿拉伯帝國有商貿往來,夸大了西夏在絲綢之路貿易中的作用。在糾正以往“西夏阻斷絲綢之路”錯誤認識的同時,矯枉過正,又走向問題的另一端。
這里的“大食”與阿拉伯國家無關,系指喀喇汗王朝?!短焓⒙闪睢肪砭拧妒逻^問典遲門》:“牒案:漢、契丹、西番、西州、大食等中使……寫轉傳牒詔消息?!蔽闹械摹皾h”或指金朝,“契丹”或指西遼。從該條款字面上看,西夏仁孝時期與當時西北諸族政權如金、西遼、西州、大食、吐蕃均有外交往來,卻惟獨沒有提及喀喇汗王朝,原來這里的“大食”就是喀喇汗王朝。之所以出現這種現象,與“大食”一詞的泛化有關。中國史籍之大食,最初指阿拉伯人及其建立的伊斯蘭教國家,隨著時間的推移,其內涵越來越寬泛,到了兩宋時期,不僅波斯人被稱作大食,而且幾乎所有的穆斯林都可以被稱作大食,而不管他是哪個民族的。大食一詞自西向東擴延,指稱范圍的最東端就是喀喇汗王朝。而西夏僻在西北一隅,以其國力物力,斷不能遠與阿拉伯國家“寫轉傳牒詔”,有公文、使節往來。因此,《天盛律令》中的“大食”只能指稱喀喇汗王朝。對這個問題的澄清,有助于我們進一步認識兩宋時期中西交通總體狀況:受西北民族政權分立的制約,加上這一時期經濟重心南移,海上絲路興起,阿拉伯帝國的使臣和商人不愿走西北陸上絲綢之路,紛紛取海道入貢于宋,宋朝轉移中西交通的方向,由陸、海路并重而變為以海路為主。
不可否認,西夏在10-13世紀東西方物質文化交流中起著重要的媒介作用。西夏利用得天獨厚的“地利”條件,大做轉手貿易。許多產品經西夏中轉后,或東進遼、北宋、金,或西入西域、中亞。茶葉和絲綢是西夏向西中轉的重要商品。西夏從西方購買、轉手賣給東方的產品種類繁多,基本可以認定的計有乳香、安息香、檀香、木香、沉香、麝香、玉石、珊瑚、瑪瑙、琥珀、琉璃等。西夏文獻中漢文本《雜字》、西夏文本《天盛律令》《文?!返榷加嘘P于來自西方產品的記載。西夏不僅是絲綢之路上最大的貿易中轉站,也是絲綢之路上重要的文化中轉站。如大批精通漢、藏、西夏語,并具有較高佛學修養的回鶻、吐蕃僧人深入西夏,在帶來漢傳佛教和藏傳佛教的同時,又把大批漢藏佛經譯成西夏文。以賢覺帝師為代表的西夏藏傳佛教高僧,對其后元代藏傳佛教以西夏故地為跳板向內地發展起到了推動作用。
總之,黑水城出土的西夏文獻為我們提供了有關兩宋時期絲綢之路交通路線的直接記錄、絲綢之路的實態,商品種類、商貿情形以及傳播的文化內容,堪稱研究古代絲綢之路的一座寶庫。充分發掘它在絲綢之路研究方面所具有的科研價值,可為中國“一帶一路”倡議提供學術支撐和理論基礎。
出土西夏文獻是溝通西夏學與藏學的橋梁
西夏王朝前期流行漢傳佛教,中期開始漢藏并行。自元昊時期便開始以西夏文翻譯佛經,終西夏一朝,譯經活動始終沒有停止過。除了完成漢文大藏經的翻譯外,還翻譯了不少藏傳佛教典籍。西夏后期在法會上誦經同時使用藏文、西夏文、漢文,藏文經典被排在首位。在俄藏黑水城出土文獻中,僅關于藏傳佛教“大手印”法修法的經典就有20多種,他們與元明時期匯集的《大乘要道密集》所收漢文本同源。而且當年西夏人翻譯所據的藏文原本有些已經亡佚,通過存世西夏文文獻,不僅可以考知藏傳佛教在西夏的流傳情況,還可以部分還原西藏本土各個宗派所傳教法, 從而彌補藏文佛教史料記載的缺失。
黨項族原居住在今青海省東部、四川省西北部廣袤的草原和山地間,與吐蕃壤地相接,二者在語言文化、風俗習慣上關系十分密切。西夏語作為漢藏語系藏緬語族羌語支,雖然失傳了,但不少詞在藏語里至今還保存著。以“兀擦”為例,宋人胡寅在《原亂賦》中指責宋徽宗擅起邊釁時說:“又憺威于西戎兮,拔將軍于利口。俄斬將而軍沒兮,終兀擦于羌丑。”其中“兀擦”一詞無解。檢蘇軾《仇池筆記》:“舜民云:官軍圍靈州不下,糧盡而返。西人城上問官軍:‘漢人兀?否?答曰:‘兀?。城上皆笑。兀?者,慚愧也?!边@里的“兀?”,乃“兀擦”之形訛。藏語恰好有一個與之音義相當的同源詞?!皯M愧”一詞藏文作ngo tsha,漢譯正可作“兀擦”,其中ngo是“臉”的意思,tsha則有“熱”意。用“臉發燒”表示“慚愧”,應該是當時河西藏緬族諸語言共同的構詞心理。至此我們可以明白,胡寅《原亂賦》中的那句話“終兀擦于羌丑”,意思是宋廷損兵敗將,遺羞于黨項羌。由此可見,藏語在解讀西夏文獻的過程中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以“夏譯藏傳佛教典籍研究”為切入點,加強西夏學與藏學之間的聯系,在二者之間架構一座橋梁,相互促進,可進一步推動各自領域的研究向前發展。
出土西夏文獻研究可以促進中俄文化交流
西夏學因出土文物文獻散見于世界各地而成為一門國際性學問,它的發展離不開各國西夏學科研機構之間的通力合作,尤其是與俄方的合作。俄羅斯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收藏的科茲洛夫藏品,為當今世界西夏文獻收藏的大宗,共計有大約9000件西夏文獻和數不清的殘片,占西夏文獻總量的80%以上。這里是培養西夏學研究人才的理想搖籃,曾經涌現出一批世界著名的西夏學專家,如克恰諾夫、克平、聶歷山等,他們在資料上得近水樓臺之便,捷足先登,于整理、翻譯、研究、刊布所存西夏文獻方面出版了很多著作,對國際西夏學發展推動極大。
在中俄戰略協作伙伴關系不斷拓展的大背景下,寧夏大學西夏學研究院與俄羅斯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聯系密切,2010年6月雙方簽訂“成立中俄西夏學聯合研究所協議”,迄今相繼舉辦五屆西夏學國際學術論壇。中俄兩國西夏學界,優勢互補,一系列學術交流活動的開展,豐富了雙方在國際交流與合作方面的內容。此舉可以服務國家“一帶一路”倡議的現實需求,其意義已超出單純學術性研究。
出土西夏文獻研究任重道遠
進入新世紀后,學界對出土西夏文獻的研究,尤其是西夏文文獻的翻譯和詮釋成績斐然。但毋庸置疑,也存在一些問題,有的甚至會成為制約西夏學進一步發展的瓶頸。
首先,西夏學后備人才培養問題。由于學科本身的性質,西夏學研究門檻非常之高,需要擁有多種治學手段。最理想的西夏學研究狀態大致應該是這樣的:在治學過程中,不僅能夠運用音韻學知識,運用西夏語、藏語等少數民族語言知識,能夠讀譯英、俄等外語文獻,而且還要注意把漢文文獻與西夏文文獻結合起來;不以??蔽木浜涂加喪穼崬檠芯抗ぷ髦K極目的,要以豐富的實證去探索西夏社會的歷史發展規律。然而受專業劃分的限制,剛畢業的研究生知識結構有待完善,尚不能完全適應西夏學研究領域的需要。西夏學以其記載簡略為苦,文字阻隔為難,后備人才培養難度大、周期長,學科發展嚴重受限。希望相關部門能夠打破現有的教學制度,在西夏學后備人才培養方面,制定特殊政策予以扶持,如突出語言文字,包括漢語音韻學、少數民族語言和外語在民族史研究中的作用。如果不掌握語言文字這把鑰匙,所謂的民族史研究只能是“矮人看戲”,不可避免地流于空疏,甚至產生錯訛。
其次,西夏學與藏學專家合作問題。盡管西夏語與藏語關系密切,但令人遺憾的是,當今西夏學界精通藏語的人才極其匱乏, 藏學界亦難有人通曉西夏文??梢岳脟业脑卣?,向西藏大學派遣西夏學專家作為援藏教師,培養藏學研究者解讀西夏文獻的能力,同時也借以提高援藏西夏學專家自身的藏文水平。以夏譯藏傳佛教典籍研究為契機,加強西夏學與藏學之間的聯系,打通兩大學科之間的壁壘,拓寬開展合作研究的機構和領域,提高合作研究的層次和水平。
再次,《俄藏黑水城文獻》續編出版問題。上世紀80年代史金波先生一行赴俄整理出版《俄藏黑水城文獻》,每種文獻只挑一種,揀篇幅長、字跡清的,而同一種文獻往往有刻本、印本、抄本等;裝幀形式分蝴蝶裝、卷子裝、梵夾裝等。這些文書多為西夏文草書,也有楷書,偶爾也可見到漢文的東西,它們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彌補史籍的不足,吉光片羽,彌足珍貴?!抖聿睾谒俏墨I》出到30余冊就停止了,估計僅占俄藏黑水城文獻的十分之一。與此同時,俄方為了維護本國在國際西夏學中的地位,也開始收緊對出土文獻的公布。俄藏黑水城文獻不僅從多方面體現出西夏歷史文化的內涵,還反映出西夏文化與整個中華民族文化內在的緊密聯系,同時也表明西夏文化對中華民族文化的重要貢獻,對其中任何一件西夏文獻的釋讀都是中國西夏學者義不容辭的工作。現在國家財力日益雄厚,希望官方再次出面斡旋,把出版《俄藏黑水城文獻》乙編、丙編等盡快提上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