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海燕
嚴歌苓小說《你觸碰了我》最初發表在《十月》雜志2017年第3期,后改名為《芳華》,被馮小剛搬上銀幕。“你觸碰了我”本是小說中導致劉峰命運急轉而下的節點,在電影中讓位于對青春年華的追思,淹沒為眾多事件中的一個;小說中的懺悔與反思,在電影中也讓位于懷念。那么,從小說到電影,敘事體系經歷了哪些變化?
安德烈·戈德羅曾嘗試將關于從小說到電影的相關問題歸納進一張表格:

書寫敘事 影片敘事作者(書寫者) 作者(電影藝術家)暗隱作者、抽象作者等 大影像師[2](第一級機制?)書寫敘述者(第一級機制?) 言語敘述者
參照此表,我們可以看出書寫敘述者在小說中處于核心位置(第一級機制),而言語敘述者在影片中則處于大影像師之后。就《芳華》而言,小說中的敘述者“我”是中老年穗子,她占據了相對優越的位置,采用回顧性視角,重讀往事。在追憶過程中她偶爾會沿用青少年穗子的視角,有時候還憑借作家身份,以想象和編織突破人物的限知敘事,成為全知全能的上帝(作家)視角。電影中,由于鏡頭的直接呈現,言語敘述者中老年蕭穗子的線索和敘事功能大大減弱,只在某些特殊時刻,以畫外音形式出現。青年蕭穗子作為人物之一,既是系列事件的旁觀者,也是參與者。引起我們注意的是,從書寫敘述者到言語敘述者,蕭穗子經歷了怎樣的變化,變化背后的機制又是什么。
小說中,敘述者蕭穗子有一個“反動文人”父親,家境慘淡;更嚴重的是,穗子自己談戀愛被情人出賣,公開檢討,試圖拿背包帶自盡。可以說,這是一個“邊緣者”的講述。但最困擾她的卻并非自身的困境,而是劉峰(“雷又鋒”)這個好人是否真實;為什么林丁丁不愛劉峰;為什么女兵們(何小曼例外)不愛劉峰。
蕭穗子一再書寫她的疑慮:“我對劉峰這個嚴重缺乏弱點的人有點焦慮。我好像在焦慮地等待一個證明:劉峰是真人的證明……人得有點兒人性;之所以為人,總得有點兒人的臭德性……劉峰就是好得缺乏人性。他的好讓我變得心理陰暗,想看他犯點兒錯,露點兒馬腳什么的。”敘述者在此處異常坦誠,她盼著劉峰犯錯,是因為她骨子里并不相信所謂的“坦蕩”“無私”。是什么導致了這樣的想法一言難盡,或許與蕭穗子的個人經歷有關。但劉峰的好的確超出了蕭穗子的理解范圍。同時,敘述者還玩了一個概念偷換,將人性直接等同于“人的臭德性”。毫無疑問,人性是有局限和弱點的,但不可以據此將其視為人性的“全部”,并進一步將其定義為唯一“正常的人性”,這樣人性就被悄然置換并“污名化”。可以理解敘述者意圖控訴“超我”對“自我”和“本能”的壓抑和控制,對過分神化高尚的解構與反撥,但徹底否認“超我”的合理性,就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暴露了敘述者的局限,使其可靠性受損。
小說中,蕭穗子終于盼來了劉峰的“人性顯現”:歷經幾年苦苦等待,劉峰自以為愛情的夢想成真,但不合時宜的表白和進攻卻惹得林丁丁驚恐大哭,大喊“救命啊”。不再焦慮的蕭穗子開始講述:“一九七七年那個夏夜我還詮釋不出丁丁眼睛里那種復雜和混亂,現在我認為我的詮釋基本上是準確的。她感到驚悚,幻滅,惡心,辜負……”這個詮釋是小說的痛點,劉峰似乎因為太好喪失了追求愛情的權利。不單丁丁不愛劉峰,其他女兵也覺得跟劉峰談戀愛惡心倒胃口:“我們由于人性的局限,在心的黑暗潛流里,從來沒有相信劉峰是真實的。假如是真實的,像表面表現的那樣,那他就不是人。哪個女人會愛‘不是人’的人呢?”劉峰不是簡單的癡心錯付,而是這些文工團的姑娘(何小曼例外)無意識地與時代合謀對他進行了“閹割”——高尚純潔的人不允許有私心,“標兵”被神話化,天然應該杜絕情欲。“我們”心安理得地享用著劉峰的好,卻不愿意正視真實的、有欲望的劉峰。

電影《芳華》劇照
蕭穗子自以為洞察了人性的所有奧秘,揣測一切、想象一切、編織一切,但是人性的曖昧,難以窮盡,所以小說留下許多縫隙。“我們”一方面坦承并不相信劉峰的純然無私和善良,期待他露出馬腳,另一方面又嘆惜,正是因為劉峰好得沒有煙火氣息,所以才被以林丁丁為代表的女兵們拒絕,剝奪其追求愛情的資格。但敘述者并不甘心止步于此,又借小曼的視角肯定劉峰的善良,之后又借郝淑雯、蕭穗子的系列行為努力為當年的行為懺悔、贖罪。敘述者很多時候是矛盾的。她不相信劉峰的無私,卻要拿劉峰的“高尚”為林丁丁的不愛做擋箭牌,生硬地解釋林丁丁乃至“我們”不愛劉峰是因為劉峰好得“缺乏人性”。這一邏輯顯得非常悖謬。就小說來看,丁丁頗有心計,人生目標很直接,要做首長的兒媳,劉峰本就不在考慮范圍之內。但小說硬要追問為什么林丁丁不愛劉峰,為其找出不愛的理由,譬如他是個好人,好得“不像人”,他又太平凡,天下女人不信平凡。似乎如果劉峰不是那么好,林丁丁就會義無反顧愛上他。之后蕭穗子濃墨重彩地書寫了劉峰的癡情。小說重重包裹之下其實是個“苦戀”的故事核,劉峰癡愛林丁丁,小曼癡戀劉峰,其他人不過是愛情故事的見證者。小說言情的質地,與嚴歌苓的《陸犯焉識》《小姨多鶴》《一個女人的史詩》相互映照,但因故事本身的單薄,只能憑借敘述者的猜測和想象讓其圓滿自洽,顯得頗為尷尬。

電影《芳華》劇照
對劉峰品質的懷疑不單單蕭穗子自己,“所有人心底都存在著那點兒陰暗,想看到劉峰露餡,漏出蛛絲馬跡……一九七七年夏天,‘觸摸事件’發生了,所有人其實都下意識松了一口氣:它可發生了!原來劉峰也這么回事啊!原來他也無非男女呀!”但小說種種跡象同時顯明,劉峰確實比紅樓中許多人更為高尚,且不提日常生活中的任勞任怨,周密妥帖,急他人之所急。當人人都欺負弱者何小曼的時候,是他不惜與眾人為敵,幫小曼解圍;當政委威脅他,要他招供污蔑首長的名單時,他冒著上軍事法庭的危險,也不肯招出丁丁;當他戳破郝淑雯私會的秘密,并沒有告密,也沒有畏畏縮縮,毫無作為,而是好言相勸。“我們”一面享用他帶來的種種便利,一面質疑他動機不純,事發之后,又集體落井下石,這才是人性的卑劣處。
電影中,言語敘述者蕭穗子首先發聲,講述劉峰去接何小萍(小曼被改名小萍,更有“身世浮沉雨打萍”的飄零之感),借此展開兩個人的故事。鏡頭中呈現了小萍觀察排練廳的眼睛,亮亮的,充滿了對新生活的好奇與憧憬。楊老師排練的要求耐人尋味:“眼睛看出來”“注意表情,再柔美一點兒”,“心紅膽壯志如剛”的草原女民兵少了颯爽與剛毅,變得柔美。其實為了加強視覺效果,電影中的革命舞蹈相對20世紀70年代版本而言,均已“柔化”處理。

電影《芳華》劇照
在大影像師的呈現下,人物命運也發生改變。如刪除了蕭穗子寫情書被告密的情節,加上了她與陳燦的朦朧的感情線,使得她的青春少了苦澀,多了萌動,使得小說中有時心思頗為陰暗的小姑娘更為單純、美好,也使得她的講述更加平和、溫情脈脈;小萍的父親從早逝成為“右傾”分子,小萍因急于給父親寄相片,偷拿了林丁丁的軍裝,導致“軍裝事件”。這里,小萍為什么選擇“拿”而不是借,在電影中缺乏詳細的交代,但在小說中可看出端倪:母親改嫁后,年幼的小曼無法承受母親那么重的“犧牲”,也無法適應母親無處不用的心眼,寄人籬下的識相謙卑侵蝕了健康的心性,畏畏縮縮的小毛病招人討厭,偷偷摸摸的行為也不夠清爽。父親臨終前的信成為電影淚點之一:“唯一讓我感到安慰的是,你到了部隊上,沒有人敢欺負解放軍吧”,但是小萍依然飽受歧視,“軍裝事件”“內衣事件”、嫌棄她的體味……與小說不同的是,電影中出現了制止欺凌的正面力量,楊老師怒斥欺負小萍的女兵,政委教訓眾人:“你們不害臊嗎?我替你們害臊!”這使得小說中孤苦伶仃的小萍在影片中顯得不那么無助,即使這對她的弱者地位也并無實質幫助。
需要注意的是,小說中的“兩次觸摸”,在電影中被置換成兩次擁抱。第一次是把“劉峰的手觸摸到了林丁丁裸露的脊梁”,改成緊緊擁抱林丁丁。因為那只是一個單純的擁抱,才使得電影中的劉峰更為純潔無辜,才使得他面對保衛干事的逼供,滿腹委屈,理直氣壯:
“你的手是要往那個(緊身內衣)紐襻上伸,對嗎?”
“我沒有!”
“沒有什么?”
“我沒有你們這么下流!”
“你對林丁丁有猥褻的想法,對吧?”
“我沒有!”……
“我沒有耍流氓!你們才是流氓呢!”
義正辭嚴的抵抗與反擊,與小說中吞吞吐吐的招認、自我踐踏的公開檢討形成鮮明對比,為人物留下了體面和尊嚴,使得劉峰的“英雄形象”得以保全,使得回憶不再那么尖利傷人,但同時削弱了小說的批判和反思力度。電影的二次改編不再強調舞蹈中劉峰托舉小萍觸碰時的輕柔、撫慰和私人同情,而是聚焦于小萍對劉峰說出了那句含在嘴里十幾年的話“能抱抱我嗎”。畫面上,劉峰一只手攬住小萍,目光看向畫外;小萍的頭依偎在劉峰肩頭,平靜而知足。相較而言,觸摸是打破禁忌,擁抱則更為純情,更符合影片基調。
在電影中,那些小說中蕭穗子想象和編織的情景:小曼的童年生活、劉峰和小惠的相遇相識、小曼和排長“膽結石”的故事都消失了,情節更加緊湊、單純。林丁丁被攝影干事追逐,劉峰靶場發飆的情緒異常飽滿。同時,依仗場景和道具的高還原,年代戲的感覺被完美呈現。小說中大量的人性分析,在電影中只作為旁白偶爾出現,只是呈現的方式卻同樣不甚高明。
電影結尾,蕭穗子再次發聲,“05年劉峰生了一場大病,幸虧小萍及時把他接到身邊,細心照料,才撿回一條命,他們沒有結婚,也都沒有子女,他們相依為命,把彼此當成了唯一的親人。我是在2016年孩子的婚禮上,見到了那些失散多年的戰友的,不由暗自感嘆,一代人的芳華已逝,面目全非……原諒我不想讓你們看到我們老去的樣子,就讓銀幕留住我們芬芳的年華吧”。這一切顯得深情款款,呈現的是雖然“我們”年輕時不懂事,傷害了劉峰和何小萍,但隨著時光流逝,昔日的傷害都已遠去,劉峰和小萍也找到了屬于他們的平靜的幸福。“我們”業已老去,戰友情誼永存,回首青春芳華,一代人的芳華:美麗的青春身體,任性的嬉笑打鬧,難堪的欺凌背叛……一切都已遠去,逝去的都是值得懷念的。
在小說的敘述里,故事發生的背景是一個流行“出賣別人”的年代,講人壞話的年代,把背叛當正義的年代,總之與美好風馬牛不相及。對于蕭穗子和何小曼而言,那是“不堪的過去,低賤的過去”,與青春的肆意張揚毫無關系。嚴歌苓意圖寫一個“不一樣的”雷鋒故事,人品高貴如圣徒的劉峰被質疑、被辜負;也意圖寫一個“不一樣的”英雄故事,自小缺人疼愛的小曼,難以承受“榮耀”發了瘋。這一“重寫”本身散發著濃郁的悲涼,是對人性陰暗的指控,也是對空洞、虛假的披露。
與嚴歌苓的沉重與反思不同,馮小剛自述:“這還是我拍的電影里頭,還真是唯一一部,只是一種朦朧的,對某種細節的一種懷念……就是70年代,部隊文工團的一個故事……我們今天回憶起來,那是我們人生最絢麗最輝煌的一段時間。”“文工團的生活讓我迷戀,對女孩子臉的記憶,舞姿的記憶被放大,電影的浪漫,其實它更像我自己本人的氣質……比如說我整個的攝影光線……我腦子里老是那種,有陽光,有水,陽光打在水上反光,它會有一些波光粼粼的,我老是覺得是在那樣的一種光線里,看到的那一張一張的臉。”作為一部“圓夢之作”,電影中充斥了大量異常飽滿的細節,女兵排練、小萍洗澡、泳池嬉戲、散伙痛哭……為了再現昔日好時光,它對年代的還原度非常高,但馮小剛更看重的是回憶中的“波光粼粼”,因而對小說所書寫的那些苦痛、傷害進行了遮蔽或柔化處理。在懷念的籠罩下,電影中的人物縱然也有遭遇不公的屈辱,親歷戰爭的殘酷,但不堪悄悄被弱化,傷痛及時被撫慰。
面對故事,嚴歌苓有強烈的駕馭欲望,通過蕭穗子的想象和編織,敘事更加繁復,充滿復調,大段的心理獨白、分析似乎也具有“抗拍性”。但《芳華》本是應邀之作,為回應馮小剛的提議,嚴歌苓完成對系列故事的重寫:“《芳華》里的蕭穗子,就是《穗子物語》當中一些篇章里面的‘穗子’”,蕭穗子因為談紙上戀愛被少俊和郝淑雯出賣,對應的是《灰舞鞋》邵東俊和高愛渝,老太太闖進靶場的情節,在《穗子物語·奇才》中出現過,何小曼對應的是《穗子物語·耗子》里的黃小玫,而劉峰的原型,似乎便是《耗子》這個短篇小說里的池學春。因此在某種意義上說,《芳華》這部小長篇是幾篇中篇的雜糅。其中的若干場景更是頗像電影的分鏡頭寫作,具有很強的“可拍性”。
嚴歌苓筆下的劉峰是曠世情種,始終最愛林丁丁,無力再愛任何女人,最終患腸癌去世,一生平凡而凄涼,連追悼會都難得安寧。靈堂是分時出租的,侄子遲到,下一時段的中年男女要搶時間,好人劉峰的追悼會只能草草收場,充滿苦澀的反諷與調侃。在電影中,與此對照的是小萍一臉幸福地靠在劉峰的肩頭,劉峰的目光平靜祥和,彼此依偎的溫情鏡頭頗有“治愈”功能,很大程度上彌補了過往傷痛。這對善良卻不被善待的男女能夠抱團取暖,撫慰了觀眾對人物命運的焦慮和唏噓。這種撫慰卻不是嚴歌苓的一貫風格,她在小說集《穗子物語·自序》中寫到:“在這個小說集里,我和書中主人公穗子的關系,很像成年我和童年、少年的我在夢中的關系……面對人心向惡的社會和時代,(童年的穗子)和她年幼的伙伴們以惡報惡,以惡報善,成年的我只能旁觀”,這是一個忠實于自己的印象,對自己的記憶都毫無悲憫的小說家。為了觀察極致環境中人性的善惡比例,她可以毫不猶豫將人物推至絕境,很難想象她會對殘忍與丑陋視而不見。相比而言,馮小剛的電影則溫和得多,雖然常被指控“賣慘”,但他的確更追求“人情味兒”,追求“善”的閃光,要給人物命運轉圜的空間,要讓觀眾擦干眼淚,離開影院的時候,或許會有愁緒縈懷,但絕不至于憤恨難平或空虛幻滅。
注釋:
[1]〔加拿大〕安德烈·戈德羅[M].從文學到影片——敘事體系.劉云舟譯. 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24.
[2]阿貝爾·拉費提出“大影像師”這一命名。這是“隱形于每一部影片背后的潛在在場”,是“一個虛構的和不可見的人物,(影片的導演和工作人員)創作的作品使其誕生,這一人物在我們的背后為我們一頁頁地翻動相冊(即影片),用隱蔽的手指將我們的注意力引向某個細節,悄悄地為我們提供必要的信息,特別是賦予畫面的展現以節奏。”參見阿爾貝·拉費.電影邏輯,轉引自〔加拿大〕安德烈·戈德羅.從文學到影片——敘事體系[M].劉云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23.
[3][4][5][6]嚴歌苓.芳華[I].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14,52-53,55,160-161.
[7]參見優酷視頻:馮小剛《芳華》圓“女兵情結”。
[8]參見高曉松《曉說2017》:口述歷史:與馮小剛談談芳華(上),2017年12月22日。
[9]劉艷.隱在歷史褶皺處的青春記憶與人性書寫——從《芳華》看嚴歌苓小說敘事的新探索[J].文藝爭鳴:2007(7).
[10]嚴歌苓.穗子物語[I].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