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書店

徐遲

愛書店，新書店和舊書店。呵喲，太可愛了。不過，人老了，不能上書店了，我也許有好幾年沒有上書店了吧？

現在我回想起自己一生上過的那許多的書店來了。首先就想起童年時上過的書店，我家鄉的一家南林書店。我的嫡堂哥哥在那里當經理，不然我是不敢去的，他讓我看那里的書。我還記得買了一本書，那是我從書店里買的第一本書，叫《將來的花園》，那詩人叫徐玉諾。那時我又瘦又小，初級小學讀完了，進了一家書塾，不知怎的已經愛上了書，然后就考上了初級中學。記得我還從那家書店里買了一本笛卡爾的書，但沒有看懂。

后來我上了上海的一家書店，新月書店，在那里看書的時候，有一個老太太看到我，很吃驚地說，你這么小就跑書店了！于是照顧我看書，非常慈祥地介紹我看這本那本，都是新月派的詩人和大有學問的名家。但不記得我買了哪幾本書。

那時在上海，商務印書館很大，簡直像一個皇宮，比中華書局小不了多少，真是琳瑯滿目啊，走進去就不想出來。那么多的好書，書是香的，是美的，我的魂都掉在里面了。書是貴的，但也真是比較便宜的了，書是那么精彩的東西，幾毛錢就買一本了。貴的書買不起就不買，便宜的書就買它一兩本，便宜的書不一定不好看，價錢貴的書也不一定那么好。到北新書店去買魯迅，到現代書店去買戴望舒。上海四馬路有那么多的書店，外國書店則在南京路上，一家英國的別發公司，一家美國的中美圖書公司。在虹口，有一家內山書店，是日本的書店，也賣外國書。外國書貴些，買外國書就上舊書店或舊書攤去買。呵，上海市有那么多的舊書店和

舊書攤。

說起舊書攤真是太可愛了。可惜現在舊書店已經沒有了，舊書攤更不用說了，這真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上海愚園路口曾有一家三開間門面的大舊書店，書很多，老板叫柯希納爾先生，是個可親近的老頭兒，我永遠也忘記不了他。我到過巴黎的舊書攤，在鳥語花香的塞納湖中小島上，舊書攤比鳥語還要好聽，比花香還要爛漫和芬芳，遺憾的是我不懂法文。在華盛頓大使館旁邊，過一座橋，地鐵對過的舊書店太可愛了，一個下午我在里面翻箱倒柜似的搜索了一遍，買了六本書回來，主要的收獲是福克納的《八月的光》和評論這本書的一本書。在希臘雅典的舊書店里，我買了人類最早的克里特島的旅游書，從那里進入了保存至今的格諾修斯

迷宮。

我在重慶舊書店里，買到過希臘大字典，還有悲劇詩人愛斯庫羅斯的全集，英文希臘文對照的集注本，可惜從北京遷來武漢時把它丟失了。我在北碚的一家小小的舊書店里，買到了英文本的斯湯達的《紅與黑》，現在還放在書架上。很可惜的是五十年代，我忽然發了一個怪論，“從今以后，我要讀的是生活這一部大書了”，于是開始在全國旅行，從那以后就很少跑書店了，到現在簡直一家書店也不跑了。

書店好就好在書多，它能鍛煉你精選好書的能力！

（選自范用編《買書瑣記》，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