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子的人

韓雨潼

/ 01 /

雖說還只是六月，可陽光灑在身上還是火燎火燎的熱，再籠罩在七十八個人呼出的二氧化碳里，知明簡直覺得自己只有把頭扎進影子里才能涼快個一星半點兒。

“知明啊，空調底下冷不冷啊？來來來，我跟你換座位——瞧瞧，東南方向，風水寶地，溫暖如春啊！看我多心疼你這大西北邊疆的苦寒人民……”王崢趁著課間來到了知明身邊。

“你小點聲！大家課間都補覺呢。”

“哪里是‘大家，不就老周一個嗎？知明……”

“不換不換，我熱得都要化成麥芽糖了！今兒才開空調第一天，王大哥您放我一馬吧……”

“你熱？你熱你還穿著長袖外套？不是有短袖校服嗎……說！到底是因為空調不跟我換，還是因為……重色輕友！”

“我……我怕風吹！”

“知明，好知明……”

班主任輕巧的腳步聲以四兩撥千斤之勢瞬間壓倒了課間的沸騰，全班像灶上關了火的粥鍋，立馬安靜下來。

坐在知明左邊的周嶷在一臉苦悶的王崢走后，悠悠地抬起頭來，敲了敲知明的胳膊，開口道：“其實我也很好奇你為什么總穿著外套。同桌半年多了，我從來都沒見你脫過。你手臂上不會刺著‘精忠報國吧，小明同學？”

知明咬唇笑著，瞥了一眼轉過身去的班主任，咬牙切齒地用筆蓋輕輕捅了周嶷一下。

“馬上就要升高三了，同學們要調整好狀態……好，現在講評昨天晚測的試卷……”班主任的聲音在教室里響起。

/ 02 /

教室西北角上有一臺空調，常年明光锃亮卻不是常年供電，為了讓學生適應高考時節的氣溫，校領導像葛朗臺一樣，年年掐著手指頭等到六月九號才給空調供電。但一臺哪怕開到最低溫十六度的小空調對于七十八個汗流浹背的年輕人來說，也只是杯水車薪。教室的西北、東南形成了明顯的冷暖分化格局。

知明非常幸運地坐在西北的冷氣團里。

然而此刻作為全班唯一一個穿著外套的人，她分明感到后背上有一顆格外圓潤的汗珠，沿著她的背脊以一種加速運動的方式彎彎曲曲地串連起無數汗珠，哧溜一聲滑進褲腰里，癢得她輕輕一顫。

其實去年夏天她單獨坐在講臺旁邊的時候，她是穿過短袖校服的，但是現在……她望了一眼身邊正在打盹兒的周嶷，又久久地凝視著自己左肘外側的位置，隔著外套，她仿佛都能看到那塊“猙獰”的胎記。

她想起自己剛剛跟周嶷同桌的時候，有一次他打趣說她的短發造型丑死了。她氣鼓鼓地問：“那你說什么樣才算美女？”他抱著雙臂笑道：“美女嘛……自然是‘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記得，當時她被他映著朝陽的眸子灼得臉上一燙；她還記得，她恰是自那以后就留起了長發。

跟她當初意氣風發地頂著假小子般的短發一樣，她本來并不以那塊胎記為羞，用媽媽的話說，那塊胎記像一朵小小的鶴望蘭的影子。但是在周嶷面前，她說不上自己是以一種什么心態無比堅定地穿起外套的，或許在他那句久久環繞耳畔的“膚如凝脂”面前，同桌之間連十厘米都不到的距離，一個近得可以讓他看清那朵“鶴望蘭”的距離，已經足夠讓她心甘情愿地忍受每一天的大汗淋漓。

她忽然覺得，外套荼白色的袖管，像極了小美人魚的雙腿。

/ 03 /

知明萬萬沒想到，她居然能笨到在跳下公交車的時候把腳給崴了。更沒想到的是，她竟然會路盲到記錯學校所在地的站名！等她向路人打聽清楚并仔細研讀完站牌之后，發現了一系列讓她欲哭無淚的事實：她坐過了三站地，周圍最近的診所就是校內的醫務室，而她在中午買完書之后包里只剩下七毛錢。這也就意味著她要拖著一條瘸腿步行三站地去學校，并且更要命的是，離上課只剩十五分鐘了！她一面大罵自己沒出息一面又埋怨自己簡直蠢到家了，然而在她眼含熱淚剛剛走了十一步就碰到了騎車的周嶷，并且坐上了他自行車的后座后，她立刻決定收回一切對自己的謾罵。

“我記得你是住校生啊，怎么中午跑出來了？”

周嶷的車騎得很快，知明緊緊地抓著后車架的邊緣：“去書店了。”

“唔，買了什么書？”

知明臉一紅：“《詩經》，還有一本王爾德的童話。”她知道周嶷非常喜愛《詩經》，也正因如此，她果斷地買了一本。

“這么大了還看童話？”周嶷回頭一笑。

“誰說童話只是給小孩子看的？”知明回答道，“我覺得，每個人的心里都應該有一個童話，一個不管生活多么困苦，人世多少悲傷，都永遠不會消逝，不會褪色的童話。就像生命中的一座燈塔，永遠讓人對愛與美存有信心。而王爾德的童話雖然充滿光怪陸離的想象，但本質上卻很貼近真實生活，有悲有喜，有死有生。生是宏大的喜悅，而死是如秋葉般的靜美和如命運輪回般的讖言。就好比人們打開地獄卻發現里面關的是群佛，是該喜還是該悲？很發人深省。”

周嶷點點頭：“如果是我，我應該會喜吧。慶幸我們的地獄不是刑場，一切都還有繼續的機會。到學校了，你別下來，我推你去看校醫。”

/ 04 /

晚飯時，王崢自告奮勇地幫崴了腳的知明買飯。七十七個人涌出教室后，知明第一次發覺教室原來這么大這么涼快。難得能一人獨霸空調，她猶豫了一下，拉開了外套的拉鏈，又挽起了一段袖子。絲絲涼氣拂在身上，好不愜意。她索性脫掉了外套，舉起雙臂，撥弄著習習涼風。

教室門外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想不到王崢也有辦事這么靠譜的時候。”知明心想，隨即不等來人進門便大聲喊道：“王崢你好快啊！有沒有我愛吃的糖醋排……”

誰知走進教室的人卻是周嶷，他提著飯盒走到知明身邊：“有啊，王崢特別囑咐要點一份糖醋排骨。老王同志被班主任叫走了，我頂班。你看看別的菜合不合口味。”

知明訥訥地點點頭，接過飯盒。

“你的手臂受傷了嗎？”周嶷皺著眉頭，指著她左肘外側，“怎么不早說？”

“沒有，不是……謝謝你幫我買飯……我，我去一下衛生間……你快去吃飯吧……”知明幾乎是逃出教室的。

/ 05 /

知明坐在操場的看臺上，遠處的霓虹燈連成一排排起伏的波浪。

“我的小姑奶奶，你怎么跑這兒來了？”王崢氣喘吁吁地晃蕩著雙臂，一屁股坐到了她的旁邊。

“王崢，你知道嗎，我特別喜歡周嶷。”

王崢愣了一會兒，平靜地說：“我知道。”

“但是我總感覺特別累。他的一言一行，我都要細細嚼碎了，慢慢地咽下去，一點兒都不放過。我以前覺得這個世界很大，可現在才發現，我的世界，就只有他那么大。”

王崢沉默著，目光閃爍，不知道在看什么。

知明自顧自地說：“王爾德有一篇童話叫《漁夫和他的靈魂》，漁夫為了獲得小美人魚的愛，把靈魂也就是他的影子驅逐，但他連一點心都沒有留給影子，完全任由這個世界和流浪塑造了一個惡的影子。影子回來引誘他，他成功抵制了名利的誘惑，卻難抵制腳如美麗的小白鴿的舞女。他渴求小美人魚所不擁有的美，他希望得到全世界最完滿的愛與美。于是他跟隨他的影子走了，離開了海洋。等他空手歸來時卻發現一切都已失去，破碎的心即便能改造邪惡的念也于事無補，畢竟那份愛已被辜負，那個人也已死去。

“我就像漁夫，在割去月光海灘上的影子，按著周嶷的標準重塑我的靈魂，希望能和他的齒輪一一咬合。但我忘記了維納斯沒有雙臂，美都是不完全的——甚至世上都沒有東西是完全的。而有的東西之所以黯淡或疲憊，是因為殘缺的是最關鍵的部分。

“我對他的喜歡缺少自信和獨立，而在這個高中時代里，我們又都缺少責任與勇氣。學生時代的人啊，都是最無力的斗士。”

知明低下頭，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鬢邊的碎發隨風拂在她的額頭上。

王崢笑了笑：“那你打算怎么辦？忘了他？”

“人永遠都不可能真正忘記自己所愛之人，我要做一個背影子的人。”知明調皮地眨了眨眼，“我要讓影子站在我肩上，讓它看得更遠，尋找更多我能真正為之歡欣和感動的東西，而不再拘泥。”

王崢張口想說些什么，卻被知明打斷了。“我知道你想問什么。”她說，“我背著影子不代表我要去過循規蹈矩、皓首窮經的日子，影子不重，我還可以奔跑。我不會說什么等我上了大學以后，我再干嗎干嗎。我有既定的軌道，我小心地不去偏軌，但我的囂張在緊箍咒外。泰戈爾在《飛鳥集》里寫：瀑布唱道：‘我找到自由時，也就找到了歌。思想的馳騁是最美的歌，我不活在任何人的模板里，我的靈魂微笑著，站在我的肩上。”

王崢笑了：“好啊，咱們一起，都做背影子的人。”

知明笑著起身，朝他一歪頭：“走了，回班啦。”

“外套呢？”

“不穿了。”

“知明。”

“嗯？”

“鶴望蘭的花語，是自由。”

知明微微一笑，像祈禱一樣，輕輕地說：“愿少年下次相見，非珂玉互辨，而是佩玉將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