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紀事

胡莊子

《寒山詩注（附拾得詩注）》（項楚著，中華書局2000年3月版）拾得詩曰：“身貧未是貧，神貧始是貧。身貧能守道，名為貧道人。神貧無智慧，果是餓鬼身。餓鬼比貧道，不如貧道人。”見《寒山詩注（附拾得詩注）》。寒山與拾得，兩人似儒非儒非儒亦儒，似僧非僧非僧亦僧，似道非道非道亦道，共同譜寫了中華詩典的另類詩，啟發我們。寒山詩曰：“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無物堪比倫，更與何人說。”

民歌大躍進1958年3月，中共在成都開會，毛澤東說：“搞點民歌好不好？”“一人發三五張紙，寫寫民歌，不能寫的找人代寫，限期十天收集，下次會議印出一批來，我們搞到幾百萬或成千萬的民歌。”于是乎全國興起民歌運動，全民寫詩，幾乎每個省都出版“民歌選”，詩刊社編的《大躍進民歌選一百首》（中國青年出版社1958年7月1版1印）是其中之一。我從北京潘家園花三元淘得此書，正暗自高興，一摸口袋，錢包沒了。

《西藏歌謠》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開始，出版“中國各地歌謠集”。計劃一省一本，不知道出齊沒有。我從舊書攤上收集到幾種，都是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所的藏書，不知什么原因蓋了個“注銷章”當廢品處理了。這本《西藏歌謠》，分頌歌、怨歌、散歌、情歌四部分，收入230多首歌謠，盡管有些政治色彩很強，但藏地風格凸顯，特別是收入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情歌，是一本不錯的集子。抄幾則如下：1.想她想得放不下，如能這樣修行學法，就在今生今世，一定會成佛吧。2.東方的山頂上，升起皎潔的月亮，未嫁少女的面容，顯現在我的心上。3.姑娘不像是阿媽生的，倒像是桃樹生的，她的愛情，像桃花一樣容易凋零。

《史記箋證》（十卷本）韓兆琦編著，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史記》52萬字，《史記箋證》550萬字，注釋極其詳細，又加入圖片地圖助讀，尤其是每篇后面的“集評”，薈萃前人精妙點評于一爐，簡直是把幾千年來的文史大家招魂于一堂開座談會。如此巨著，通讀不是我的專業，當工具書用是再好不過了。

毛澤東批注《怎樣認識世界》1960年的一天，毛澤東給秘書林克寫信：“馮契著《怎樣認識世界》一書，中國青年出版社印行，一九五七年出版，我想找四、五、六、七、八本送同我接近的青年同志閱讀。請你找一找。”毛澤東找來此書送給誰了？據說，送給機要員謝靜宜一本，書上還有毛澤東幾千字的批注。這些個批注沒有收入毛的文選及年譜。據知情人透露，謝靜宜一直珍藏這本有毛澤東批注的書。如今謝已去世，毛批注的《怎樣認識世界》可別丟了呀。我從舊書網上買到了這本書，用了兩個晚上把這本闡述認識過程辯證法的小冊子讀了，講理通透，文字通俗流暢，沒有一點老相，又沒有高冷的哲學相和為文的架勢及賣弄，難怪它能人哲學家文章家毛澤東的法眼。

《明清娛情小品擷珍》學林出版社1999年1月版。此書將明清著名的28部小品收入其中。看書名個個驚艷：張岱《陶庵夢憶》，張大復《梅花草堂筆談》，袁宏道《瓶史》，黃東崖《屏居十二課》，李漁《閑情偶寄》，冒襄《影梅庵憶語》，汪價《三儂贅人廣自序》，余懷《板橋雜記》，珠泉居士《續板橋雜記》，史震材《西青散記》《華陽散稿》，俞蛟《潮嘉風月記》，沈復《浮生六記》，焦東周生《揚州夢》，捧花生《畫舫馀譚》，雪樵居士《青溪風雨錄》，蔣坦《秋燈瑣憶》，陳小云《湘煙小錄》，毛祥麟《對山馀墨》，芬利宅行者《竹西花事小錄》，淞北玉魫生《花國劇談》，龔廷鈞錢永基《怡情小品》，洪應明《菜根譚》，陳繼儒《巖棲幽事》《小窗幽記》，張潮《幽夢影》，弁山草衣《幽夢續影》，王永彬《圍爐夜話》。這些小品，有風花雪月，有閑情雅致，有諷刺不平，有攻擊破壞，有人生感悟，又有好故事承載，又有好語句講述，一冊在手，行走天涯不寂寞。

“潔本”《紅樓夢》為了適合青少年閱讀《紅樓夢》，茅盾在1934年對《紅樓夢》進行刪削，剪去原著五分之二的文字，重新編訂，由原著的120回壓縮為50節，形成了所謂“潔本”《紅樓夢》，1935年由開明書店出版。這個“潔本"1982年10月寶文堂書店再版。我對“潔本”好奇，找來翻看，原著中的神話架構全沒了，佛道、神話、宿命的部分都刪了，結社吟詩、打燈謎以及“不干凈”部分刪掉了，連《好了歌》都刪了，剩下的都是寫實部分。茅盾刪《紅樓夢》出“潔本”是好心，不過被刪的《紅樓夢》不偉大了。

白先勇的《細說<紅樓夢>》讀這本逐回講解《紅樓夢》的書，手邊要放一本《紅樓夢》。沒讀過《紅》者，可能因為他的講解而入門并喜歡上《紅》;熟悉《紅》者，會因他的細說而深入于《紅》。許多人都說《紅》后四十回不是出于曹雪芹之手，白先生言之鑿鑿肯定后四十回就是曹寫，他推崇程乙本，頗有見地。他說：《紅樓夢》不僅寫了賈家由繁華到衰敗，也預示著一個王朝的衰敗，它是中國文化的“天鵝之歌”，達到這個高度之后很快下滑了。都是中的之論中肯之言。作家（不包括紅學家）講《紅樓夢》者很多，作家系統講《紅樓夢》者不是很多，白先勇和王蒙是系統講《紅》講得很好很“紅”的作家。白先勇是國民黨高級將領白崇禧之子，這個官二代有出息。

《沫若詩詞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7年9月版。收入作者1949年至1977年詩詞270余首，多是政治掛帥之作，偶爾離時代遠一些的作品則詩意盎然。當然，還有許多文革詩詞沒有收入，特別是在“文革”小報上發表的。大多沒有收錄。作者選編的詩詞選集，讀者可以把它看作一個詩人的投名狀嗎？或者作為一個詩人的履歷表？或許作為一個詩人的創作史？是否最終可以作為詩人的墓志銘？如是，郭先生在天堂里如何看自己這本詩集？這本書出版時火了一陣子。一些省級出版社還租版自印，如今幾乎無影無蹤了。

《紅巖》1960年中青社出版的《紅巖》，是當之無愧的紅色經典，至今印數超過一千萬冊，據說它高居中國現當代長篇發行量之首。我初中讀過，至今仍有深刻印象。它的作者，一個是楊益言，2017年5月去世;一個是羅廣斌，“文革”之初卷入造反兩派之爭，在1967年2月去世，一派說是跳樓自殺，一派說是被人謀害。我收集了一些當年兩派為此而編印的報刊如《紅巖戰報》等，嘴仗打得不可開交，如今都煙消云散了。

看《白鹿原》的小販“兩塊五一斤，十元五斤”，牌子上明碼標價。一條街上的賣瓜人都懶得說話，都低頭擺弄手機。忽然看到一個賣瓜的，不理買賣，埋頭看書。昨天如此，今天亦如此。我問：多少錢一斤？賣瓜人從書中抬起頭：五元。我說：人家都是兩塊五。他說：我這好么。我瞄一眼他看的書，陳忠實的《白鹿原》。我說：買二斤。

《烏托邦》最早的漢譯本“烏托邦”是托馬斯·莫爾虛構出來的一個島國，這里沒有私有制，沒有窮人，沒有乞丐，人人有衣有食安居樂業。我讀《烏托邦》，書中某些場景使我恍惚回到1970年代人民公社時期。如今，“烏托邦”這個名稱早已超越了最初詞源學的意義，既包含著對現存狀態的否定性批判，又表達了對理想社會的美好憧憬。老子的“小國寡民”、陶淵明的“桃花源”、毛澤東的“五七指示”，是中國的烏托邦。王爾德說：“一張沒有烏托邦的世界地圖是沒有價值的。”是的，沒烏托邦，世界難免寂寞;太烏托邦，世界也很可怕。中文本《烏托邦》1956年8月由三聯書店出版，這是中國引進此書的最早版本。翻譯者戴鎦齡創譯“烏托邦”一詞，創造了一個漢語新詞，流行于中文世界。我從西安八仙庵花十元買到這個版本，喜悅。

《禪是一枝花》守初禪師（910-990）說：“語中有語，名為死句;語中無語，名為活句。”他將叢林參禪答問中那些對問題不做正面解釋，看似不著邊際，然而可以引發學人種種聯想的禪語，稱之為活句，相反的則是死句。克勤在《碧巖錄》中說：“須參活句，莫參死句。活句下薦得，永劫不忘;死句下薦得，自救不了。”《禪是一枝花》是胡蘭成對“禪宗第一書”《碧巖錄》（宋代著名禪師圓悟克勤大師著）的解讀，其中多用活句，可以一看。

《廢都》續書《虛城》記得《中華讀書報》曾發表一篇舒晉瑜、柳建偉問答錄，其中透露：賈平凹《廢都》出版后，柳建偉應書商之約寫了33萬字的《廢都》續書《虛城》。《虛城》送到《廢都》責編田珍穎那里，田認為寫得不錯。此時《廢都》已被禁。田準備經賈平凹授權后，將《虛城》拿香港出版，后來也沒做成。我與建偉兄弟多年，每每聽他酒中神侃，從沒聽他說過他有這樣一個長篇，而且是他的第一個長篇。看來還是晉瑜女史可以撬動他。相信《虛城》是柳兄誠懇之作，期待《虛城》早見天日。按：柳建偉，著名作家，茅盾文學獎得主。著有《北方城郭》《突出重圍》《英雄時代》《驚濤駭浪》等，我都讀過。

《詞綜》清人朱彝尊、汪森編，收錄唐、五代、宋、金、元時的詞作2252首。是本不錯的詞選。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這本書（上下冊），我是1984年1月25日在王府井新華書店買的（那時剛到北京三個月），當時月薪七元，買這本書花掉三塊四毛五。這些年來，許多書丟了或者被淘汰了，把它一直帶在身邊。

《炮轟李先念》紅代會中央財政金融學院北京公社八八戰斗隊1967年4月編印，是“文革”初期紅衛兵批判李先念副總理的大字報選集。其中，《毛主席論李先念》，不見正史記載，似可做信史;《李先念破壞文化大革命言論輯》，采錄李先念“文革”言論，多不見于李先念文集;《李先念論李先念》，剪輯李先念的言論組成一篇李先念自我評價文章，有趣。“文革”中李先念進退有據，加上受到毛澤東保護，大風大浪不倒，人稱“不倒翁”。《貧下中農批判反動諺語五十例》諺語來自民間，是百姓的智慧，有人間的活潑。可在極端年代，一些諺語也被戴上了“反動”帽子。《貧下中農批判反動諺語五十例》（農業出版社1975年6月版），就將“知足者常樂，能忍者自安”“嫁給扁擔抱著走，嫁給火柴隨火焚”“心中有力人伺候，肩上有力伺候人”“冤家宜解不宜結”等打入“反動”之列。當然，“貧下中農”之文，多由非“貧下中農”捉刀。政治運動之后再看此書，常常看出淚花和笑聲來。可能還需要解釋“貧下中農”這個當年流行如今正在消失的詞兒，它的意思大致是，出身貧苦的在政治上可以信任的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