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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功利主義”概念內涵在中國語境中的變遷

2018-05-22 11:27:46李青
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 2018年1期
關鍵詞:思想

文章試圖在西學東漸的大背景下, 展開對西方“功利主義”概念內涵在中國語境中的變遷研究。文章針對utilitarianism漢語譯詞的變化及厘定過程,查證了該詞1869年與中文的首次接觸;梳理了utilitarianism在日本的譯詞確定過程并對核心譯詞進行了溯源;澄清了歷史上嚴復、梁啟超在傳播“功利主義”過程中的作用;確定了“功利主義”譯詞在中國被厘定的關鍵節點。根據該詞曲折的傳播過程,讀者可以理解“功利主義”概念的內涵在中國語境下的變遷,特別是在當下社會的表達與邊沁、穆勒的utilitarianism的原初理論所存在的差異以及最終中國民眾所接受的思想概念的核心內容。 utilitarianism;功利主義;義利之辨G206;H159A009216

邊沁、穆勒提出的“功利主義”(utilitarianism)理論,通常被稱為古典功利主義。隨著18世紀西方社會步入工業文明的新階段,進而產生了在新的社會原則下重建社會規范性秩序的要求。 功利主義作為轉型時代的思想產物,在該過程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成功地完成了工業文明新階段所必需的社會政治、經濟、法律新秩序的建立所對應的思想資源方面的根基性工作,成為西方社會重要的整體價值取向和社會的倫理準則,甚至今天仍影響著西方國家立法和公共政策領域的基本原則。功利主義理論作為曾在西方社會歷史上發揮過如此重要作用的思想資源,雖然隨著“西學東漸”的大潮進入了中國社會,但實際上被中國社會所普遍理解、接受的思想內涵與邊沁、穆勒學說的原意有著很大的差異。除學術討論范圍外,大多數情況下“功利主義”(utilitarianism)被理解為民眾日常生活中的權衡利弊得失 、 只講利益不講道義的利己主義行為方式。在中國社會的語境下按照現代漢語慣常的用法,當我們將某人與“功利主義”掛鉤的時候,它幾乎成為一種貶義的表達,甚至可以否定其道德人格。但無論如何,功利主義作為一種社會價值觀確實深刻地影響了我們的思維方式和價值觀念,甚至影響了始于20世紀80年代的改革開放全過程并仍在當今中國社會生活的各方面持續發揮著影響。正如王國維所言:“言語者,思想之代表也。故新思想之輸入,即新言語輸入之意味。”①

對照utilitarianism在西方社會轉型階段中的作用,觀察utilitarianism在當下中國社會所得到的理解以及所產生的影響,我們有必要考察:Utilitarianism這個重要的現代社會思想資源是如何“漂洋過海”進入中國的?其傳播過程中邊沁、穆勒初始的立意是如何被理解并被翻譯表達的?Utilitarianism其思想主旨在中國語境下究竟是如何發生變化的?最終民眾接受認可的思想概念的核心內容是什么?這對我們理解當下中國面臨的問題,無疑具有現實意義。

而針對這樣的研究目的,所開展的研究將涉及許多方面,既與思想史所追求的目標有關,也涉及概念史范疇的理解,甚至更需要從中西文化交流史的角度考察具體的史實,即研究的基礎性工作首先需要在文化傳播史的意義上厘清“功利主義”進入中國社會的傳播過程,努力還原“功利主義”傳播的具體脈絡。但僅僅止步于了解所有的史實遠遠不夠,筆者的思路是在梳理“功利主義”傳播脈絡的基礎上,進一步考察其文化思想的接受過程,從而可以深入到文化思想史意義上的融合對比以及哲學思想比較研究中。此研究的要義是將不同文化系統的本質關系落實于以事實聯系為依據的堅實基礎上,因為兩種文化、兩種哲學的相互接受的實際歷史過程和書面意義上的、純思想性的哲學比較完全不同,倘若簡單地僅從書面意義上進行理論化(抽象意義上)的思想的比較,很難通過挖掘出沉淀在詞語變化及傳播接受過程中的社會、政治經驗及時代意義來達到揭示時代特征并最終服務于當下社會的目的。在研究的技術手段上,隨著計算機技術的發展,目前已能通過數據庫技術查閱部分晚清及民國期間的報刊全文,并可利用互聯網技術查詢到日本明治期間的相關參考資料,為此研究提供了獲得基礎資料的技術可能性。正如陳寅恪所言:“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陳寅恪:《陳垣敦煌劫余錄序》,見《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第266 頁。

李青:論“功利主義”概念內涵在中國語境中的變遷本文根據西學東漸的歷史進程框架,試圖首先厘清以“功利”作為核心譯詞命名的“功利主義”進入中國的傳播路徑以及該詞的語義嬗變過程,筆者期待能從該部分研究中梳理取得對“功利主義”傳播的真實過程的一些基本認識,而其傳播過程中相關的思想性分析擬另文探討。

一、 utilitarianism最早的中文譯詞

所謂“西學東漸”是指近代西方學術思想向中國傳播的歷史過程,一般專指明末清初以及晚清民初兩個時期。馮天瑜將此過程劃分成五四運動之前經歷的三個階段。西學東漸及創譯新語的第一階段以利瑪竇1582年入華開其端,至耶穌會1773年被教皇克萊芒十四世解散告一段落;第二階段是從19世紀初葉至19世紀90年代中期;第三階段是從中日甲午戰爭以后到民國初年(19世紀90年代中期至五四運動)。馮天瑜:《新語探源——中西日文化互動與近代漢字術語形成》,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5頁。

根據筆者的查詢,utilitarianism最早與中文的接觸始于19世紀中西文化交流的英漢字典翻譯,該詞的首次中文譯詞出現在1869年2月德國傳教士羅存德(Wilhelm Lobscheid)編寫的《英華字典》第四卷William Lobscheid, 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 Hong Kong: Daily Press 18661869, p. 1903. 相關詞條還收錄了utilitarian (a.利用的,裨益的; n.以人為意者,從利用物之道者)和utility (n.益,裨益,利益,俾益,加益,致益,有益)。 。而根據現有資料,19世紀初中國幾本影響較大的英華字典均未收錄utilitarianism,如馬禮遜的《英華字典》(1822)、衛三畏的《英華韻府歷階字典》(1844)、麥都思的《華英字典》(18421843)等。羅存德沒有像馬禮遜、衛三畏、麥都思一樣選擇中國字典(《康熙字典》)作為選詞的詞源參考,而是采用了當時西方比較權威的美國《韋氏大辭典》作為編輯《英華字典》的藍本熊英:《羅存德及其〈英華字典〉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北京外國語大學,2014年,第56頁。,才使utilitarianism有機會在19世紀后期如此早地進入中國文化圈。

《英華字典》中utilitarianism的中文譯詞為 “利人之道、以利人為意之道、利用物之道、益人之道、益人為意”。 顯然這種通過短語對utilitarianism的理解并沒有完成對該詞的“詞化”過程,即使用單一詞匯來表達一個在語義上較為復雜的概念,從語言學的角度也可理解為這種譯詞的處理尚未實現該詞的“概念化”過程。需要指出的是,譯詞所表達的意思顯然與邊沁的原意有錯位,當年的中國讀者通過該譯詞很難得到對邊沁原意的完整理解。實際上這并不是缺乏接觸原文所致,《英華字典》的編篡者即使未讀邊沁原著,也可以很容易從該字典的藍本(《韋氏大辭典》)上的英文注釋Webster Noah, An American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New York: Harper & Brothers, 1848. p. 1100. Utilitarianism: 1. The doctrine that the greatest happiness of the greatest number should be the end and aim of all social and political institutions.—J. Bentham; 2. The term has also been applied to the doctrine of Hume that utility is the sole standard of moral conduct; or that every thing is right which appears to be useful, irrespective of Gods decision on the subject in his word.; 3. The term has also, sometimes, been applied to the doctrine that virtue is founded in utility; or the practice of virtue is enjoined by God solely on the ground of its tendency to promote the highest happiness of the universe.中清晰地了解到邊沁所提出的“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是所有社會和政治制度的終極目標”以及“效用是道德行為的唯一標準,并且強調排斥上帝(神)的介入……”等核心信息。而這些含有拋棄傳統觀念、建立社會新規范的思想要點并沒有被《英華字典》的中文譯詞所表達,該譯詞模糊了utilitarianism的原意。

根據沈國威的研究,中國在20世紀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內譯詞創造的工作是由來華西方傳教士唱主角的,但傳教士的漢語能力不足于造詞,大多數情況下采用的是西士口述、中士筆錄的方式。沈國威:《詞源探求與近代關鍵詞研究》,載《東亞觀念史集刊》, 2012年第2期,第263282頁。根據張法的介紹,在傳教士的翻譯過程中,有中國士人的參與,加之翻譯是在中國文化環境中進行,出現了所謂“以西屈中”的情況,即為了讓中國人理解,翻譯過程中讓西方思想文化適應中國主體文化環境。張法:《中國現代哲學語匯從古代漢語型到現代漢語型的演化》,載《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09年第1期。史有為也提及傳教士辭書在編纂時大都有中國助手的咨詢和幫助,在譯詞的選定上不可低估中國助手的作用。史有為:《漢語外來詞》,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年,第169頁。《英華字典》的做法本質上是將邊沁的思想原則放置于中國傳統文化的話語框架中來理解(實際上邊沁的思想屬于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思想框架),采用了類似于傳統文化的“修身之道”的比附來進行匹配選詞。對如此具有中國傳統文化痕跡的翻譯,筆者認為很大可能性是《英華字典》在譯詞選擇的操作層面上受到了當時中國士大夫的影響,這也許可以是一個新的角度去理解何種程度上該譯詞反映了中國士大夫對utilitarianism的原初理解。針對中西交流中的類似現象,朱自清先生曾指出,“兩種文化接觸之初,這種曲為比附的地方大概是免不了的;人文科學更其如此,往往必需經過一個比附的時期,新的正確的系統才能成立”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三卷,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839頁。。

繼《英華字典》之后,一些比較有影響的英漢字典,如《盧公明英華萃林韻府》(1872)、《江德英華字典》(1882)、《麥嘉湖英廈辭典》(1883)均未收錄utilitarianism一詞。馮鏡如的《新增華英字典》(1897)雖然收錄了該詞,但基本上是對羅存德《英華字典》注釋的摘抄。約四十年后,顏惠慶的《英華大辭典》(1908)才出現utilitarianism的中文翻譯詞條。自《英華字典》的首次中文譯詞出現到1900年左右,目前尚未發現國內有涉及該思想傳播方面的歷史文獻,表明這段時間內utilitarianism并未得到有效的傳播并產生影響。

二、 utilitarianism譯詞在日本的嬗變

考察晚清至民國初年時期西方思想的傳播,來自日本的影響是無法回避的。當時在日本,utilitarianism得到了廣泛的傳播并隨后在日本社會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其歷史背景是當時的日本幕府瓦解,明治政府上臺。日本的政治、經濟、思想、文化等領域都開始以西洋文化為模式的全面改造。日本確定了以“文明開化”“殖產興業”和“富國強兵”為建立新國家的三大目標 ,開始了學習西方、追趕列強之路。嚴紹璗:《中國儒學在日本近代變異》,載《國際漢學》, 2012年第2期。日本國內蘭學當時日漸式微,英、法、德等洋學逐漸興起。日本哲學家井上哲次郎1932年在《對明治哲學界的回顧》一書中寫道:“從明治初年到明治23年期間,以哲學為中心的思想潮流大體是啟蒙思想,英、美、法的思想占優勢。它不是單純的‘優勢,它像洶涌澎湃的洪水一般侵入日本。也就是說,英、美的自由獨立思想、法國的自由民權思想等都縱橫交錯地被介紹進來,被主張、被倡導、被宣傳,成為相當廣泛的席卷社會的浪潮。”卞崇道、王青主編:《明治哲學與文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第147頁。文中專門提到邊沁、穆勒的思想,utilitarianism正是這樣被引進了日本。

眾所周知,日譯漢語詞在漢語外來詞中有特殊的地位,考察utilitarianism在日本的傳播過程,首先要了解它在語言上是如何被翻譯的,該譯詞的詞匯化的過程是如何實現的,詞義的構成理據是什么,進而才能更準確地理解它如何影響了“功利主義”在中國的傳播,而這些澄清史實的基礎性工作更是下一步開展“功利主義”涉及中西文化思想層面交流融合研究的必要基礎。

筆者首先考察了明治時期utilitarianism在英和辭典中的收錄情況、邊沁和穆勒著作的日文譯本的譯詞以及當時日本學術著作中的有關utilitarianism表達。通過對辭典和文章中譯詞的歸納梳理,希望了解不同譯詞的演變過程,并盡量根據文章中的用詞語境理解utilitarianism譯詞的表達。

明治初期,日本由于西方各種新思想的引入,對英文的翻譯需求漸趨旺盛,出現了大量對英語工具書的需求,據不完全統計,明治期間先后出版了大約120余本各類英和字典工具書早川勇編纂:《日本の英語辭書と編纂者》,日本春風社,2006年。,由于當時日本正處于引進西方思想的初始階段,英和字(辭)典用詞并不統一,這種各字典不同譯詞的選擇比較真實地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當時日本社會對西方外來思想的理解狀況。據此,筆者查找了明治時期的英和字典類工具書百余本,篩選出相關英和字典工具書80余本,比較了utilitarianism在明治時期的各種相關譯法,試圖厘清utilitarianism譯詞的演變。

根據所收集的明治時期英和字典中utilitarianism的譯詞資料,可以很直觀地了解到這期間曾先后出現過許多不同的譯詞,如“利學”“利道”“利人之道”“利人主義”“實利主義”“實利學”“利用論”“福利學”“巧利說”“功利論”“功利說”“功利主義”等。在1880年之前英和字典收錄的utilitarianism詞條的譯詞含義多為“利人之道”“利用之論”“利學”“道之本源在于利”等,未見統一。此后至1890年左右,各字典的釋義較為豐富,“功利”“實利”“利人之道”等關鍵譯詞共存,含有“功利”的核心譯詞首次出現在《哲學字匯》井上哲次郎:《哲學字彙》,東京大學三學部,1881年,第97頁。中。 1890年后, “功利”作為核心譯詞逐漸地被更多字典采用,“功利學”“功利道”“功利論”等含有“功利”的譯詞逐漸增多,最終“功利主義”固定為專有名詞并被接受。完整“功利主義”譯詞的首次出現是在1886年的《和譯英文熟語叢》齋藤恒太郎:《和訳英文熟語叢》,公益商社,1886年,第682頁。中,不過該字典是將“功利主義”譯詞放在utilitarian詞條下,對應的英文為utilitarian principle。而“功利主義”作為辭典的獨立條目則最早出現在1905年的《普通術語辭匯》徳谷豊之助、松尾勇四郎:《普通術語辭匯》,敬文社,1905年,第308頁。中。進一步分析譯詞的演變過程可知 “功利主義”譯法不是直接得出的,而是由“功利”之意經 “功利學”“功利論”最終過渡至“功利主義”。其演變路徑也可以理解為兩個部分組成,即:“功利”+“主義”。在出現包含“功利” 譯詞的同時,“功利學”“功利道”“功利教”中的“學”“道”“教”也過渡到“主義”一詞,演變為后綴意義的詞意。而有關“主義”一詞的溯源,據余又蓀考證,將principle譯為“主義”是由西周決定的,他于18721873年首先在他的論文中使用“主義”一詞。余文蓀:《日譯學術名詞沿革(續)》,載《文化與教育》,1935年第70期。陳力衛根據日本學者的文獻認為最初的詞意是指原理、原則。這是中文古典義的活用,然后才作為詞綴“ism”的譯詞被廣泛使用。陳力衛:《主義概念在中國的流行和泛化》,載《學術月刊》,2012年第9期。

筆者針對出現在辭典中的主要譯詞“利人之道”“利學”“功利”進行了溯源考察。由于《英華字典》出版后迅速被引入日本沈國威:《近代英華華英辭典解題》,大阪:關西大學出版部,2011年,第101頁。,采納 “利人之道”顯然是《英華字典》的影響,并表明日本學界的這種理解并不來自于本土。《英華字典》曾對明治期間的英和字典工具書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成為明治期間英和辭典的主要參考資料沈國威:《近代中日詞匯交流研究——漢字新詞的創制、受容與共享》,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31。,如明治中期最具影響力的《附音插圖英和字匯》(1873)就是以該字典為主要譯詞來源的。

“利學”是由日本著名哲學家西周所提出的, 1875年西周在《人生三寶說》西周:《人世三寶說》,見大久保利謙編:《西周全集》第1巻,東京:宗高書店,1981年,第515頁。中將utilitarianism譯詞從最初的“便利”改為“利學”, 1877年西周用古漢語翻譯了穆勒的著作Utilitarianism,并將“利學”穆勒:《利學·譯利學説》,西周譯(漢文版),東京:島村利助掬翠樓藏版, 1877年。 冠為書名。鑒于西周當時作為著名的啟蒙教育思想家的影響力,“利學”“便利”也曾影響明治時期的部分英和字典。

“功利”一 詞來自井上哲次郎的《哲學字匯》,這是日本第一本哲學專業術語辭典,為明治初期哲學術語譯詞的統一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哲學字匯》是以William Fleming的Vocabulary of PhilosophyWilliam Fleming, Vocabulary of Philosophy, Mental, Moral, and Metaphysical; Quotations and References; For the Use of Student, London and Glasgow: Richard Griffin and Company, 1858.為藍本,經大幅度擴充編纂而成。Vocabulary of Philosophy詞條包含utility,并無utilitarianism,但在deontology的詞條下提及邊沁及the principle of utilitarianism,所以井上哲次郎當時是有機會接觸了解到邊沁的。關于 “功利”譯詞的溯源,余文蓀曾撰文認為“井上哲次郎是根據管商功利之學譯為功利主義。功利一語,屢見于管子書中”余又蓀:《日譯學術名詞沿革(續)》,載《文化與教育》,1935年第70期。。朱明也提及“‘功利主義未流行前,稱為‘利學論,后井上根據管子,才譯成這名詞”朱明:《日本文字的起源及其變遷》,中日文化協會出版,1932年,第41頁。。但余文蓀、朱明均未給出井上哲次郎采納管子提法該推斷的任何直接依據。《哲學字匯》第一版“緒言”提及該辭典的譯詞來源是參考了中國典籍《佩文韻府》《淵鑒類函》《五車韻瑞》。除這三本典籍外,還可以從《哲學字匯》中部分譯詞的注腳了解到譯詞來源還涉及其他中國典籍,如《易經》《書經》《莊子》《中庸》《淮南子》《墨子》《禮記》《老子》《傳習錄》《俱舍論》《起信論》《圓覺經》《法華經》,以及杜甫、柳宗元的詩文。筆者查閱、歸納了這些典籍中關于“功利”的表達,基本為中國傳統中的“功名利祿”之意。如清代官修大型辭藻典故辭典《佩文韻府》中有關功利的解釋張玉書等編:《欽定佩文韻府》,上海同文書局,1886年,第63卷,第22頁。有關“功利”出處可見:《史記·平準書》,“公孫弘以漢相,布被,食不重味,為天下先。然無益于俗,稍騖于功利矣”;《荀子》,“隆詐勢,尚功利,是漸之也;禮義教化,是齊之也”;《何晏·景福殿賦》,“當時享其功利,后世賴其英聲”;《朱慶余詩》,“深映菰蒲三十里,晴分功利幾千家”;《蘇軾·次韻子由詩》,“功利爭先變法初,典刑獨守老成余”。與當下世人對“功利”的理解并無大的區別,即中國傳統思想中的“義利之辨”中“利”的概念。井上哲次郎1902年在討論東西方倫理思想差異時談到了他對西方功利主義與中國功利之間的理解,他認為,“西方的功利主義雖是建立在周密的學理之上的道德主義,從本質來說卻是同中國一直以來存在的功利的主義和方針是一致的。所以西方的也加上了功利主義這個名稱”井上哲次郎:《巽軒講話集· 初編》,東京:博文館,1902年,第452頁。。盡管目前無法查尋到井上哲次郎關于選擇“功利”譯詞的原初文本說明,但根據這些信息基本可以確認,井上哲次郎選擇“功利”的原始出處應該是中國典籍,他所理解的“中國一直以來存在的功利的主義”實際上也是根據中國傳統文化思想的框架去理解邊沁、穆勒的思想。據此用井上哲次郎所理解的“功利”內涵比較邊沁、穆勒的utilitarianism思想內涵,顯然兩者仍有著很大的錯位。

以上是根據英和字典來考察譯詞的變化并對關鍵譯詞進行了溯源。筆者對utilitarianism在明治時期相關文獻中的表達也進行了考察,試圖從另一個角度了解該概念的演變及傳播。

據查詢,邊沁和穆勒的著作在明治期間幾乎同時被介紹進日本,筆者參考山下重一山下重一:《ベンサム,ミル,スペンサー邦訳書目録》,載《參考書誌研究》,1974年第10號。的工作補充整理了日本當時引進邊沁、穆勒與utilitarianism有關的譯著以及日本學術界當時涉及介紹該學說的部分著作計近60本。從整理的資料中可見,1880年前各種譯著及相關的書籍中有關utilitarianism的譯詞與當時英和辭典的選詞大體相同,以“利學”“利人之道”為主;而從1880年至1890年,卻以“實利主義”為主,雖然“功利”一詞這時已經出現,但只在少數著作中使用,尚未有很大影響;1890年后,含有“功利”的譯詞開始流行,1900年左右“功利主義”譯詞被基本接受。

西周是日本介紹引進utilitarianism的第一人,作為當時著名的啟蒙思想家,1870年他開始在私塾育英舍授課,系統闡述包括utilitarianism思想在內的西方多門學說(涉及許多當時尚未普及的譯詞),西周在授課的講義⑥⑦手島邦夫:《日本明治初期英語日譯研究——啟蒙思想家西周的漢字新造詞》,劉家鑫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 2013年,第20頁;第32頁;第57頁。《百學連環》西周:《百學連環》,見大久保利謙編:《西周全集》第4卷,東京:宗高書店,1981年,第180頁。中首次用“便利”一詞介紹了utilitarianism。這是日本最早關于utilitarianism的譯詞,在1875年發表《人生三寶說》時,西周將譯詞改為更直接意義上的“利學”。1877年,西周用“利學”作為書名翻譯了穆勒的著作Utilitarianism,確認了他對該譯詞的堅持。該書按原文的五個部分用漢語完整翻譯了穆勒的原著,對于此處的“利”,他在序文中解釋:“以利為大本,稱之為道德學”,并在《利學》第二章“如何是利學”的批注中特意提及“朗盧阪谷朗盧(18221881),幕末漢學家,教育家。通稱希八朗,名素,號朗盧。云梁恵利國之利、孟子為仁義之利、人苦分別、讀此章則渙然冰釋”。除前面提及“利學”譯法曾對明治期間英和字典產生了影響外,該詞對當時的一些譯著也產生了影響,如林董的《刑法論綱》、島田三郎的《立法論綱》中均采用了西周的“利學”作為譯詞。有研究表明,西周《百學連環》中的其他譯詞參照了《英華字典》是確鑿無疑的歷史事實⑥,盡管當時有《英華字典》可以參考,但西周仍然選擇了“利”字作為utilitarianism的核心譯詞,無論“便利”以及“利學”,應該是有他自己的考慮,結合西周在《人生三寶說》中所表達的觀點,他也許是取“利”字中所含“收獲、得到”以及“利益”之意。至于西周采用“利”與“學”搭配,手島邦夫研究西周的譯詞方法時曾提到,西周三字漢字譯詞接尾字為“學”字的詞匯高達77個,從一些痕跡可以看出,他特別熱心于創造學問名稱。⑦筆者推測也許他同樣將utilitarianism作為一門學問處理,試圖用一個雙字的詞來簡潔表達。

穆勒Utilitarianism的第一個日文譯本是1880年澀谷啟藏翻譯的《利用論》渋谷啟藏:《利用論》,東京:山中士兵衛,1880年,例言。,書中譯詞為“利用之道”。在該書的例言中澀谷啟藏提到:“原名為‘utilitarianism,是以公利幸福為道德目的,所以或譯為利人之道或譯為利用之道,雖然如此,至今仍在探尋其義,暫且先借利用二字。”由此可知,澀谷啟藏對該詞的理解是源于《英華字典》“利人之道或利用之道”的解釋。小池靖一在1879年出版的《法學要義》中提出utilitarianism是“道之本源在于利”的學說。Sheldon Amos: 《法學要義》 ,小池靖一譯,東京:回瀾堂,1879年,第8頁。小池認為法學的本源在于“利”字。小池在文中解釋邊沁功利主義的宗旨便是益世。

小野梓1879年在《共存雜志》發表的《利學入門》全面闡述了邊沁的功利主義思想,將utilitarianism理解為“真利之學”,并提出此中的“利”并不是當時與孟子所提倡的“仁義”相對的含義,與其他大多數日本學者不同,他對“利”的理解并不與通常意義上的利益相聯系,而是借用了大乘佛教“無上大利”中的“利”之本意,這是源于佛教《無量壽經》的“欲拯濟群萌,惠以真實之利”的意思。

1884年陸奧宗光將邊沁的《道德及立法的原理導論》翻譯為日語版的《利學正宗》,使用“實利主義”來表達utilitarianism。譯者在書中解釋如下:“如果對書名進行直接翻譯的話,多半會使用道德以及立法的主義總論中的‘義,不過,邊沁的著作中幾乎均曾有實利主義出現。尤其是該書中非常認真反復地對該主義進行了演繹。因此,我將該書的名字翻譯成了利學正宗。”邊沁:《利學正宗》,陸奧宗光譯,東京:稻田佐兵衛,1884年,凡例第1頁。陸奧宗光給島田三郎翻譯邊沁的另一篇著作《立法論綱》邊沁:《立法論綱》,島田三郎譯,東京:律書房,1878年,序。作序時提到他認同邊沁的utilitarianism, 并提及他譯為“實利學”。將邊沁的思想理解為“實利”,在當時有一定的市場,據筆者的統計,1880年到1890年間相關的21本著作中有15本使用了“實利主義”,比例非常高,而歸納當時使用“實利主義”著作的文本語境進行分析后得出,“實利主義”有兩種比較多的主要表達,分別為“最大多數的最大幸福”如生島肇《政談討論百題》(1882)、杉山藤治郎《政談學術演説討論種本》(1883)、松永道一《地方自治論》(1888)等。和“追求現實利益和效用的思考方式”如アルフレッド·フォウィリー的《國家教育論》(1896)、尺秀三郎的《新編實用教育學》(1897)、三原賚太郎的《小哲學》(1900)、久松義典的《近世社會主義評論》(1900)、吉田精致的《倫理學要義》(1907)等。。筆者認為此時“實利主義”使用比較頻繁,是源于明治初期一些啟蒙思想家的觀念變化,他們抨擊傳統儒家束縛道德、追求虛名的世界觀,提倡引進西方可以直接作用于現實社會、豐富物質的方法論。日本人當時理解“實利”一詞的主要意思是“實際利益和效用”,說明有相當一部分人是從實際利益的角度解讀utilitarianism,而現代日語中“實利主義”的釋義就包括“基于現實利益或實際效用的思考方式”的解釋也許也能幫助我們確認。

綜上可知,明治時期邊沁穆勒著作的日文譯本中雖對utilitarianism有所提及,但均為譯者本身的理解。西周的譯詞“利學”以及“實利主義”得到了一部分學者的肯定,但并未形成統一譯詞。

1883年,井上哲次郎發表了他的首部倫理學著作,題為《倫理新說》。井上哲次郎使用《哲學字匯》中的核心譯詞“功利”,稱utilitarianism為“功利教”。他在此書中說:“休謨首次創建功利教,然而至今沒有很大的發展。其后邊沁主張人生之目的在于功利,令世人大驚。” 井上哲次郎:《倫理新説》,東京:酒井清造,1883年,第10頁。1887年井上園了在其論著中采用了 “功利說”的說法。他認為邊沁的功利說類似于墨子的“兼愛”。井上円了:《墨子の兼愛はベンサム氏等の功利説に近し》,載《哲學要領》,哲學書院,1886年,第97頁。1900年加藤弘之的《道徳法律進化之理》也采用了“功利說”。

通過對明治時期utilitarianism在辭典中的收錄、邊沁及穆勒的著作的日文譯本中的譯詞以及在日本學術著作中的體現這三方面進行歸納,筆者認為明治時期utilitarianism日譯詞義的演變主要分為以下三個階段。

引入期(1880年之前)此階段日本譯介邊沁、穆勒的作品多為政治、法律方面。出版的書籍及資料中對utilitarianism的翻譯多為學者自身的理解,沒有統一的解釋。此期間日本學者的共同特點是將utilitarianism的核心歸于“利”。大多數學者的理解來源于儒家思想,與幕府時期日本社會所尊崇的“武士道”文化中的“義”相對,含有“利益”之意;也有學者采用“利用”釋義,含有“利用厚生”之意;還有采用的是佛教對于“利”的理解。此階段特點為:字典方面收錄utilitarianism的辭典較少,且多受羅存德《英華字典》的影響。譯作方面多為日本學者自己的理解,“利”被確認為核心詞義,受漢學思想影響比較明顯。

容納期(1880 1890年左右)邊沁、穆勒的“功利主義”思想作為西方政治哲學、倫理思想被日本學者廣泛傳播。在當時介紹西方思想的著作中雖提到了邊沁的功利主義與古典的享樂主義不同,但并沒有用單獨的專業詞匯定義。功利主義和霍布斯、康德等人的學說一起被定義為“快樂說”或“實利主義”的一種(如:利益之道學Fouillee, Alfred: Histoire de la philosophie,中江兆民譯(理學沿革史),文部省編輯局,1885年,第941頁。、 普汎的快樂說ヘンリー·シヂウヰック:《倫理學說批判》,東京:大日本圖書,1898年,第793頁。),也有書籍中注明“實利主義”有“最大多數的最大幸福”之意。井上哲次郎在《哲學字匯》以及《倫理新說》中將utilitarianism譯為“功利”,當時并沒有得到普及。此階段字典和書籍中utilitarianism的釋義增多,“功利”釋義出現,但出版書籍中仍以“實利主義”為主。

確定期(1890年以后)盡管1890年后介紹西方思想的書籍以及各大學的教材中已經多采用“功利主義”的解釋,但值得注意的是明治初期的啟蒙思想瀕臨解體,傳統保守思想開始主導。隨著西方英美思想受到普遍的批評和排斥,“功利”的貶義詞含義逐漸加重。此階段盡管日本學界曾有過多種譯詞,除“實利主義”外,也有人提議譯為“公利主義”“效用主義”,甚至建議譯為“大福主義”一ノ瀬正樹:《 功利主義と分析哲學》, 東京:放送大學教育振興會, 2010年,第4頁。,而字典和書籍中已經普遍接受utilitarianism為“功利主義”,其使用逐步普遍化,被日本社會普遍接受。查詢相關資料也可知 ,1900年左右,日本當時已有數種書籍使用“功利主義”一詞除《奠都三十年》(1897)外,如:河合栄治郎的《英國派社會主義》(1900)出現有《(一)下部構造としての功利主義目次》《(一)功利主義の修正》;加藤弘之的《道徳法律進化の理》(1900)出現有《第三章功利主義の性質及び種類》;井上哲次郎的《巽軒論文》(1901)出現有《第一利己主義と功利主義とを論ず 》《本論下功利主義の道徳的価値》;松井広吉的《上杉謙信》(1902)出現有《武士の斬取強盜は功利主義》; 加藤弘之的《自然界の矛盾と進化》(1906)出現有《第四章:自然人為の二淘汰に基ける功利主義》; 桑木厳翼的《倫理學講義》(1908)出現有《功利主義》;等等。,反映了 “功利主義”的接受程度。

此外,觀察到明治早期各相關文獻中utilitarianism的譯詞選擇雖有不同,但都包含對“利”的理解,譯詞背后的思想指向值得進一步的探討。

三、 “功利主義”進入中國傳播

以上考察了“功利主義”譯詞在日本的形成過程,但它究竟是如何漂洋過海傳入中國的呢?馮天瑜指出:“‘西學東漸的第三階段,漢語系統更大規模吸取歐洲語匯主要是二個途徑:一是掌握了西文和西學的中國知識分子(如馬建中、嚴復等)直接譯自西書;二是從明治維新后的日本引入,傳輸主體是留日學生和寓居日本的政治流亡者(如梁啟超等)。”馮天瑜:《新語探源——中西日文化互動與近代漢字術語形成》,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2頁。狹間直樹形容明治維新后這一時期作品以洪水之勢涌入中國。狹間直樹:《東亞近代文明史上的梁啟超》,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頁。

1. 嚴復與“功利主義”傳播

關于最初“功利主義”如何被引入中國,學界曾有不同觀點。有學者撰文認為是嚴復通過翻譯《天演論》而成為國內第一個譯介“功利主義”的思想家馮潔:《論戊戌時期的樂利學說》,博士學位論文,上海:華東師范大學,2009年,第26頁;歐德良:《從梁啟超看晚清功利主義學說》,載《五邑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張周志:《論中國近代以來功利主義的致思》,載《寶雞文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4期。,肯定了嚴復對引進功利主義的貢獻。嚴復被稱為中國近代西學傳播第一人,但具體到“功利主義”的傳播,嚴復是將“功利主義”引入中國的第一人嗎?在“功利主義”傳播過程中的作用如何?嚴復在《天演論》《原富》中所表達的確實是邊沁、穆勒的主要思想嗎?

《天演論》常被認為與嚴復傳播“功利主義”相關并被引為論據,是嚴復在《天演論》中使用了“功利”詞句的表達。《天演論》共有三處出現含“功利”的詞句,除其中一處出現在“自序”外,常被討論的是出現在“群治十六”的復案中的兩處“功利”赫胥黎:《天演論》,嚴復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92頁。。嚴復在《天演論》中,除譯介正文外,更多的是通過按語表達了他的倫理思想和觀念。關于嚴復此處使用了“功利”詞句的表達,應該注意到這并非是譯介《天演論》正文,而僅是按語,只是嚴復表達他自己的想法。有關涉及“功利”一詞的內容,通過觀察嚴復文中表達觀點的基本用詞,發現其和“義利之辯”中常常引用的董仲舒、顏元用詞董仲舒的表達為“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顏元的表達為“正其誼(義)以謀其利,明其道而計其功”;嚴復的表達為“非明道則無以計功,非正誼則無以謀利”。一樣(嚴復所表達之意與顏元完全一致),其學理脈絡顯然是根據中國傳統的“義利之辯”框架所展開的,筆者認為可以將其理解為嚴復針對當時中國社會現狀所作的觀點闡述,其目的是糾正當時不問國計、輕視經濟的“非功利”思想。對照邊沁、穆勒學說的核心要點,嚴復此處所闡述的“功利觀”應該與西方功利主義的內涵不同。盡管嚴復此時所表達的功利觀出現在介紹西方思想的譯著中,但其采用的思想資源卻仍然是來源于中國傳統文化“功利之說”的內容,與邊沁、穆勒的核心概念并無直接關聯。從此角度考察,筆者認為此處將嚴復理解為借助《天演論》按語參與了一場中國傳統思想意義上的“義利之辯”討論并表達了他的憂國憂民思想似乎更合理,而不應認為嚴復此時通過《天演論》的譯介而引入了西方的“功利主義”。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1930年以后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原富》開始附有譯名表,而譯名表中將“utilitarianism”對應于“功利之說”,但《原富》正文中并沒有“功利之說”一詞。通過該書的“嚴譯名著叢刊例言”方知,編輯注明該譯名表 “也將近日流行之名詞,附列于后,使讀者易于明了”, 但這極易誤導讀者,認為嚴復在此書中將原文中的utilitarianism翻譯為“功利之說”。部分學者在嚴復研究中曾受此誤導(包括《群己權界論》中的“功利主義”用法)。

為更全面地了解嚴復對西方“功利主義”的理解、接受,除《天演論》文本外,筆者對《嚴復全集》嚴復:《嚴復全集》,汪征魯、方寶川、馬勇主編,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所有文章中包含“功利”一詞用法進行了核驗,核驗統計了嚴復的譯著、書信和文章中所有包含“功利”詞句的使用之處。 針對英文中可能出現與邊沁、穆勒思想學說相關的utilitarianism,utilitarian,utility,筆者同時也校驗了嚴復八本譯著對應的英文原版中這些英文詞所對應的所有中文譯詞,即從英文譯中文的方向對嚴復的譯著進行了求證。

根據筆者對嚴復著作中涉及“功利主義”中英文關鍵詞句使用情況的檢索,嚴復的所有文章(《嚴復全集》范圍內)幾乎沒有進行過與邊沁、穆勒“功利主義”學說相關的實質性討論。即使提及“功利主義”或與此相關的詞語,也僅僅用于說明或論述其他觀點,并非介紹討論“功利主義”概念本身。筆者使用“功利主義”的核心概念,即“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原則”的中英文關鍵詞進行驗證,結論依舊。史華茲對此在《尋求富強:嚴復與西方》一書中也提及:“One need not assume that Yen Fu is completely uninterested in the greatest happiness of the greatest number as an ultimate goal”Benjamin Schwartz, In Search of Wealth & PowerYen Fu and the West, Massachusetts London, England: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 p. 117.。川尻文彥將其解讀為:“精通英國思想的嚴復自身,看不出對英國的‘功利主義有多大興趣,在他的其他著作中也沒有對‘功利主義有更深刻的論述。”川尻文彥:《“自由”與“功利”——以梁啟超的“功利主義”為中心》,載《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5期。

2. 梁啟超與“功利主義” 傳播

章士釗曾指出,“邊沁學說之初見于吾國,實由《新民叢報》”行嚴:《法律改造論》,載《民立報》,1912年7月3日。,肯定了梁啟超在“功利主義”傳播中的作用。筆者通過當年史料對此進行了查證。

關于梁啟超首次公開提到“功利主義”,一般認為是發表于1901年1月《清議報》的《霍布斯學案》。馮潔:《論戊戌時期的樂利學說》,博士學位論文,上海:華東師范大學,2009年,第28頁。筆者目前查詢“功利主義”的最早出現是在1899年10月25日《清議報》第三十一冊上,作者是東京大同高等學校學生鄭云漢,文中提及“德國之國家主義,英國之功利主義,法國之自由主義,即太平內之三世也”鄭云漢:《東京大同高等學校功課》,載《清議報》第31冊,1899年10月25日(光緒二十五年九月二十一日),第21頁。。而梁啟超1900年2月在《清議報》梁啟超:《汗漫錄(接前冊)》,載《清議報》第36冊,1900年2月20日(光緒二十六年正月二十一日),第14頁。以任公署名發表了《汗漫錄(接前冊)》梁啟超在文中對“思潮三派壯”的注釋中寫道:“日本明治間新思潮有三派,一英國之功利主義、二法國之共和主義、三德國之國家主義。”另梁啟超創作該詩是于1899年12月20日離開橫濱乘船去夏威夷的途中。見石云艷:《梁啟超與日本》,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38頁。,首次提及“功利主義”,其提法與鄭云漢基本一致。筆者針對“三派新思潮”的線索,查詢到日本高山林次郎在1897年發表的《奠都三十年》,一書中提到“福澤渝吉為代表的英吉利功利主義、中江兆江為代表的法蘭西自由主義、加藤弘之為代表的德意志國家主義”高山林次郎:《奠都三十年:明治三十年史 明治卅年間國勢一覧》,東京:博文館,1898年。。顯然這來源于當時日本社會已有的提法,并不是梁啟超等人的原創。值得注意的是1902年廣智書局出版了此書的中文版《日本維新三十年史》高山林次郎:《日本維新三十年史》,古同資譯,上海:華通書局,1931年(首版于1902年由廣智書局發行),第10頁。譯者為羅普(原名文梯,字熙明,號孝高,筆名古同資)。,此書多處涉及當時各種“主義”“思想”稱謂的提法,如西洋主義、歐化主義、英吉利派之功利主義、法蘭西派之自由主義、德意志派之國家主義、實利主義、平民主義等等。可見“功利主義”已經是當時比較流行的新思潮提法之一。另外此書譯者羅普與梁啟超過從甚密,他曾與梁啟超共同前往箱根讀書,與梁啟超共同編有《和文漢讀法》一書丁文江 趙豐田:《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75頁。,并曾任梁啟超的口語老師石云艷:《梁啟超與日本》,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1頁。,也與梁啟超共同翻譯過小說《十五小豪杰》連載于 1902 年的《新民叢報》第224號。。《日本維新三十年史》序言的作者趙必振在該書中也提及上述各種“主義”“思想”的稱謂(譯法)。趙必振曾任《清議報》《新民叢報》的校對、編輯,作為同事與梁啟超關系應該比較密切。由此也可推斷,“功利主義”一詞當時并非只有梁啟超一人使用,而是當時一批旅日青年學者的流行用語,而其來源應該是當時的日本學界。

梁啟超1902年8月發表《樂利主義泰斗邊沁之學說》一文梁啟超:《梁啟超全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1999年,第1045頁。他注釋為“西文原意則利益之義也”。,完整地闡述了他對utilitarianism的理解并比較正式地宣布使用“樂利主義”作為譯詞。有意思的是盡管梁啟超在這篇文章宣布從早期使用“功利主義”譯詞轉為“樂利主義”,并給出了相應的理由,甚至表示出應該矯正錯誤譯詞的意向,但隨后在自己的文章中卻還繼續使用“功利主義”。中國之新民(梁啟超):《新民說二十三》,載《新民叢報》第46期,1904年2月14日(光緒二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第15頁等至少三篇文章。這表明梁啟超并未認真堅持“樂利主義”譯詞。類似的例子還有“革命”一詞,他曾專門撰文《釋革》討論該詞,提議用“變革”代替“革命”,但隨后繼續使用“革命”一詞。實藤惠秀:《中國人留學日本史》,譚汝謙、林啟彥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94295頁。

梁啟超當年通過《新民叢報》發表了一系列的文章,傳播介紹西方新思想,除上文提及的《霍布士學案》和《樂利主義泰斗邊沁之學說》與“功利主義”有關外,還有數篇文章涉及功利主義討論,如《南海康先生傳》(1901)、《論學術之勢力左右世界》(1902)、《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1902)、《論立法權》(1902)、《政治學學理摭言》(1902)、《新民說》(1902)、《子墨子學說》(1904)、《德育鑒》(1905)、《中國立國大方針》(1912)、《“知不可為”主義與“為而不有”主義》(1921)、《墨子學案》(1921)、《顏李學派與現代教育思潮》(1924)、《要籍解題及其讀法》(孟子之內容及其價值整理)(1923)、《王陽明知行合一之教》(1926)等,約30多萬字。綜上所述,可見梁啟超在“功利主義”的傳播過程中發揮的作用。

四、 “功利主義”譯詞在中國的厘定

任何新詞得到社會的廣泛接受往往涉及一些關鍵節點,筆者對涉及“功利主義”厘定的關鍵節點進行了梳理。

1903年的《新爾雅》是清末民初由留日中國學生編寫的新語詞典,主要收錄西方的人文、自然科學新概念術語,這些新詞匯大多數來自當時的日語新詞,該書對規范清末民初的譯詞發揮了作用。Utilitarianism在《新爾雅》書中被定義為:“以功利為人類行為之標準者,謂之功利主義。”汪榮寶、葉瀾:《新爾雅》,上海明權社發行,1903年,第69頁。

清政府針對當時詞語混亂現象,也做過術語的厘定工作。1903年同文館改稱“譯學館”,譯學館內設有文典處,負責術語選定的工作。1905年清政府成立學部,1909年學部下設“編定名詞館”,聘嚴復任總纂。1911年發布的《倫理學中英名詞對照表》收錄了utilitarianism,譯為“功利論派”。學部編訂名詞館編撰:《倫理學中英名詞對照表》,1911年,第3頁。

隨著西學書籍的大量翻譯,清末民初的傳教士也意識到了譯名需要統一的問題。1913年,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與季理斐編著的《哲學術語詞匯》出版,這是傳教士統一術語的工作,其影響也很大。在《哲學術語詞匯》中,utilitarianism被譯為“功利說(實利論)”。李提摩太、季理斐編:《哲學術語詞匯》(A Dictionary of Philosophical Terms), 上海廣學會,1913年,第69頁。

1915年10月商務印書館推出中國第一本近代國語辭典《辭源》。辭源編纂的主要動機是要解決清末民初出現的新詞問題。《辭源》在現代漢語詞匯體系形成過程中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方面上溯古語,另一方面下接新詞,扮演了承前啟后的重要角色。在《辭源》中, utilitarianism被譯為“功利派”。方毅等:《辭源》,上海:商務印書館,1915年,第342頁。

張法對哲學辭典與中國現代哲學語匯的定型進行了研究,他認為在日本新詞取得全面勝利之后,中國哲學語匯建立在西方哲學之上的哲學體系以辭典的形式進行了一次全面總結,其標志性成果是樊炳清1926年的《哲學辭典》。張法:《中國現代哲學語匯從古代漢語型到現代漢語型的演化》,載《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09年第1期。樊炳清的辭典是根據日文和英文資料編寫的, 對西方哲學文獻的收集和整理比較全面,蔡元培在為之撰寫的序言中給予了高度評價。該字典收錄了utilitarianism,將其譯為“功利說、合理功利說”樊炳清:《哲學辭典》,上海:商務印書館,1926年,第86頁。,并用了兩千余字作了詳細的解釋。

《新爾雅》規范來自日語的新詞;《倫理學中英名詞對照表》是官方編訂的名詞表;《哲學術語詞匯》是西方來華傳教士統一哲學術語的最終成果;《辭源》是第一本近代大型辭典;樊炳清的《哲學辭典》是哲學類專業辭典。這幾本工具書當時都具有一定權威性,它們的收錄對 “功利”作為核心譯詞被社會接受發揮了重要的影響。

五、 譯詞“功利主義”的接受及討論

以上是關于“功利”作為核心譯詞在中國社會傳播流行的主要過程脈絡。 但“功利主義”一詞在中國學界似乎并沒有得到肯定,一直有觀點認為“功利主義”并非適合的譯詞,只是因為使用時間久了,約定俗成,難以糾正。1912年,章士釗就指出,“功利主義戓實利主義,此沿日人之侈譯,非良詰也。功用二字較近是,以云良詰則猶未也,故用之以俟良者。……淺識者流以其競言功利也,功利二字非榷詁,致起皮相之紛爭”。行嚴:《法律改造論》,載《民立報》,1912年7月3日。1936年首次完整翻譯穆勒Utilitarianism的唐鉞也不認同“功利主義”譯詞。穆勒:《功用主義》,唐鉞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36年,譯者附言。盛慶琜提到,“功利主義”一詞,在非學術性的場合,習慣上用為貶詞,系指重利輕義的態度和行為。約定俗成,已經無可挽回。盛慶琜:《功利主義新論》,顧建光譯,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1996年,序,第1頁。2007年重譯穆勒Utilitarianism的徐大建也持同樣看法,他認為盛慶琜的意見極為有理。穆勒:《功利主義》,徐大建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譯者序,xxiii 。翟小波也說道:“用功利這樣一個詞來翻譯utility及相應的utilitarianism,實際上一開始就把utilitarianism貶入了道德低谷,就為客觀地介紹和公平地理解utilitarianism設置了巨大的障礙。這實際上也正是utilitarianism在我國學界的命運。”斯科菲爾德:《邪惡利益與民主》,翟小波譯, 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年,第4頁。

其實不僅是中國,日本也有類似的情況,川尻文彥指出:“日語中的‘功利,則有‘算計、‘利己等負面語意。因而‘功利 與‘功利主義等詞,無法完全傳遞 utility與 utilitarianism的本意。這個情況歷來常被很多人指出,比如英國學大師長谷川如是閑( 18751949) 早就指出了這一點。”川尻文彥:《“自由”與“功利”——以梁啟超的“功利主義”為中心》,載《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5期。 田中浩認為,在英語中“utility”一詞的原義含有“有用”“有益”“效用”等含義,用于表示能夠讓人類享受市民生活的有用的、實用的東西。而與之相對,翻譯成日語的“功利”則會給人以強烈的 “有所盤算的”“貪得無厭的”之類的感覺。因此可以說,從1876年(明治十年)左右起,與當時漸漸在日本思想界占主導地位的德國理想主義哲學相對比,在漫長的歲月中,功利主義概念都始終給人以一種利己主義的負面印象。田中浩:《國家と個人》, 東京:巖波書店,1990年,第112頁。日本學者的另一種看法是隨著19世紀商業化與大眾化的不斷發展,這些詞匯都超出了邊沁原本所想要表達的意思,“功利主義”這個詞匯或這一意識形態就會被附加上通俗性這類印象。深貝保則、戒能通弘:《ジェレミー·ベンサムの挑戦》, 京都:株式會社ナカニシヤ, 2015年,第276頁。

此外,如從語言的角度進行考察,utilitarian,utilitarianism確實存在著并非唯一準確表達原意并容易產生歧義的問題。關于utilitarian,utilitarianism的詞根utility,邊沁自己也認為“不能清晰地表達快樂和痛苦的概念……在幸福和快樂與功利之間,缺乏足夠顯著的聯系……”邊沁:《道德與立法原理導論》,時殷弘譯, 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年,第57頁。William L. Davidson更直接地指出:“utility和utilitarianism 這兩個詞由于本身在日常生活中種種所附帶的意思而被誤解。原因是這兩個詞與人的愿望和努力聯系起來時,往往容易影射到人的自私和商業利益的概念。這兩個詞所指的事物在普通人的眼光中不免被視為卑鄙。”William L Davidson, Political Thought in England The Utilitarians from Bentham to J.S Mill, Thornton Butterworth LTD, 1915, p. 11.

但決定一個新詞能否被社會接受的更主要原因可能是社會發展的需求。明治時期的日本,整個國家處在圖強奮發的大背景中,強調發展經濟,增強國家實力,所以學者們非常容易將utilitarianism的理解與“有用、用處” 之意掛鉤,并進一步與財富等物質利益進行更直接的聯系。西周正是基于utilitarianism,提出了“人生三寶說”,其中把富有作為幸福生活的組成部分的思想與當時的社會價值觀并不一致,當時日本社會的武士階級并不重視金錢,他的觀點甚至引起當時人們的驚訝。西周試圖使用該學說成為改變當時日本社會不符合時代發展思想的利器,以達到用新思想推動改變人的觀念。陸奧宗光《立法論綱》的序中也認為應重視德川時代受到輕視的“利”,并以此追趕學習西洋文明。福澤諭吉作為明治時期著名啟蒙思想家對功利主義的傳播發揮了作用,據川尻文彥介紹,福澤諭吉的“功利主義者”形象在當時已滲透人心,但應該注意的是,此處的“功利主義”絕無正面的語意川尻文彥:《“自由”與“功利”——以梁啟超的“功利主義”為中心》,載《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5期。。福澤諭吉僅僅從經濟的角度理解邊沁、穆勒的思想,將邊沁思想演變為重視追求金錢財富的主張,認為功利主義就是宣揚爭利、強調金錢。他雖然批評西洋人“唯利是圖”,但又認為并非不可言利。他告誡日本人說:“爭利,固然為古人所諱言,但是要知道爭利就是爭理。”福澤諭吉:《文明論概略》,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年,第87頁。 另一位著名啟蒙思想家加藤弘之也有類似的情況,他奉行社會達爾文主義,將他所謂的“利己”“利他”的理論模型簡單地運用到國家關系層面,尋求個人與國家或者個人與社會的統一性,他的社會進化論對日本社會影響最大的是“優勝劣敗”的理念,并成為國家層面上的集體功利主義原理。1916年加藤弘之發表了題為《儒教乃功利主義》的演講,隨后井上哲次郎發表了《儒教非功利主義》一文反駁其觀點,引發了一場受到關注的爭論,但井上哲次郎批駁的“功利主義”并非是邊沁倡導的utilitarianism的原意,而是被理解為金錢至上的“功利主義”,如加藤弘之所謂驅動社會前進的唯一利己之力基礎上的。進一步的分析使人不難理解西周、井上哲次郎等日本學者當年選擇與“利”有關的譯詞背后所呈現的某種歷史必然。

總的來說,明治時期日本對西方utilitarianism的認識在很大程度上首先從“富國強兵”的實際需要出發,停留在把它視為實用的外來思想“武器”的階段,用于批判當時封建道德觀念,與邊沁原先推動社會在全人類意義上的進步發展的出發點有本質上的不同。而這種由日本的特殊傳統和時代需要所產生的“視差”,一定程度上也在utilitarianism其后向中國傳播的過程中發揮著影響。

為什么中國學者也認為“功利主義”并不是合適的譯詞,“功利主義”通常的實際所指是否發生了什么變化?筆者檢索到涉及“功利主義”的晚清及民國期間(19011928年)各類圖書400余冊,筆者對這些書籍有關“功利主義”引用的情況進行了梳理,以幫助我們了解“功利主義”進入中國社會早期階段實際所指的變化。民國早期的書籍中,1902年開始,除梁啟超的著作外,已經有其他書籍出現了“功利主義”這個詞匯,主要是關于介紹邊沁、穆勒的西方功利主義思想,但這同時也往往會提到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倫理思想,對涉及管子、墨子、董仲舒等人的相關思想甚至也使用“功利主義”一詞進行介紹。如在1903年《東西洋倫理學史》第二編近世倫理史中,除介紹邊沁等西方思想家的功利主義思想外,還介紹了中國的倫理思想,在介紹墨子思想時,作者寫道:“綜觀墨子之學說,雖不無誤謬,至其以利為善之實質,實合乎功利主義而大有價值也。”本村鷹太郎:《東西洋倫理學史》,范迪吉譯,上海:商務印書館,1903年,第17頁。 直接將墨子之學說內涵賦予邊沁的“功利主義”。此外,在1906年《教育學教科書》第一章中寫道:“功利主義之說曰,人之所欲者快樂也,快樂之為物……”波多野貞之助講述, 金太仁作:《教育學教科書》,上海:東亞書樂局,1906年,第39、106頁。而在第二編第二章中將功利主義描述為:“乃由欲得名譽財產位置勢力之動機而出者。而此動機為學習之一原動力。” 甚至于寫道:“而以功利主義為教育之標榜,譬之抱薪救火,其害也益甚矣。”從第一處的“功利主義之說”源自對西方的功利主義學說的介紹到對該思想的評價的過程中,可以觀察作者將西方的功利主義理解為物質主義、急功近利的意思。可見在初始翻譯日本學者的譯著向中國傳播的過程中,“功利主義”的含義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1915年以后,提及“功利主義”的書目逐漸增多。這個時期的相關著作,仍以介紹引進西方功利主義為主。但是在此過程中,可以看到作者已經是通過中國傳統文化的義利之辯思想去理解、接受西方功利主義,包括當時來自日本的譯著。1919年《近代思想》第三章寫道:“功利主義者,以為人之為善,所以為其人之功利計也。為善以有利于我也”新潮社:《近代思想》(上),過耀根譯,上海:商務印書館,1919年,第53頁。。顯然,作者文中將盧梭所批判的以邊沁為代表的功利主義學派理解為精于算計、將他人的善為我所用來使自己得到相應的利益好處。1920年《近代思潮解剖》第六章中也有相似的表達:“其結果道德上功利主義utilitarianism勃興。近代生活之逼迫與精神方面之動搖,皆助長此功利主義之原因。既以功利主義之道德為出發點,則所謂善惡邪正勢蔑視動機而一以結果為斷。”樋口秀雄:《近代思潮解剖》,商務印書館譯,上海:商務印書館,1920年,第97頁。 1923年《挽近教育學說概論》第三編中寫道:“第一種是功利主義,就是拿賞罰等級及第落第等名目,去挑發兒童的學習心。第二種為本務主義,這種方法,是撇開功利主義的,他說活動是人生的本務……這三種方法,都非是自學主義教育所側重的,因為功利主義,把兒童看得太低……”王駿聲:《挽近教育學說概論》,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年,第36頁。這里所謂的功利主義,即為急功近利之意,可以說是自古及今由儒學的價值觀、多次義利之辯等影響下潛移默化而形成的對功利主義的理解,無關乎西方的功利主義思想。

除晚清及民國書籍外,筆者對同期約300份左右的報刊也進行了查證,根據文章的用詞語境查詢了“功利主義”出現時所表達的含義。1910年前主要是對西方功利主義進行介紹,文章并不多,1911年后逐步增多,但與同期的書籍情況相似,往往也多是用中國傳統文化的概念與功利主義互換表達。如1903年4月26日《新民叢報》第30號中的《商君傳》,雖然文章主要講述的是商鞅的立法思想,但卻用功利主義表示急功近利、自私自利、物質主義;又如1915年10月15日《新青年》第一卷第二號中李亦氏的文章《人生唯一之目的》,明顯能看出文章中的“功利主義”一詞源于西方思想,但是卻將其含義也理解為急功近利、自私自利。此外,19181919年,《新青年》與《東方雜志》進行了一次有關功利主義且產生了較大影響的論戰,這場論戰中所提及的“功利主義”,實際上與邊沁的功利主義內涵無關,而是基于傳統價值觀,即在“義利之辯”思想框架內所衍生出的本土“功利主義”,也就是賀麟所稱的“自古有之,于今為烈”賀麟:《功利主義的新評價》,載《思想與時代》,1944年第37期。的舊式功利主義。1920年以后,“功利主義”一詞更加活躍,基于傳統價值觀與義利之辯的“急功近利、物質主義”的用法要遠多于基于西方功利主義思想含義的用法。西方的“功利主義”思想,盡管在當時的中國得到了一定的傳播,但是“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這一含義并沒有被中國社會所接受。而在傳播的過程中,其含義漸漸被舊式“功利主義”的含義同化與吞噬。到了1937年后,基于西方思想的“功利主義”基本上退出了中國的報刊,而基于傳統價值觀與義利之辯的“功利主義”成了主流。

從早期與功利主義相關的報刊書籍中可以了解到,“功利主義”在引入中國的初始階段就持續地遭遇被從物質利益的角度來解讀。在漢語文字環境里,因為“功利”一詞原本就來自中國典籍,“功利主義”似乎天然地與中國傳統思想的“義利之辯”緊密掛鉤,而中國傳統的主流文化中一直有類似《論語》中“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的價值觀,并不鼓勵含有利己性質的“利”。所以,從文字語言表達形式的角度上進行觀察,也許可以幫助我們理解有關“功利主義”所遭到的誤讀。

對中國而言,梁啟超及一批知名學者當年面臨的社會要求與明治初期的日本非常相似。在經歷了幾乎亡國的切膚之痛后,救亡圖存、強國富民被當作首要目標,中國知識分子(社會民眾對功利主義的接受涉及更復雜的因素影響,應另行分析)也正是在此背景下認同了異化的“功利主義”輸入,接受了日本有關utilitarianism 的“功利”闡釋。由于從對來自日本的新詞“功利”的理解開始,傳統文化“義利觀”的影響便不可避免,使得與“功利主義”相關的討論往往被“順理成章”地納入了中國傳統的“義利之辯”框架內進行。當然從另一個角度看,造成此結果的重要原因之一也不能排除社會發展階段的差距,無論是明治期間的日本,還是清朝末年的中國,其當時社會發展階段遠落后于當時的歐洲,甚至可以說缺乏完全接受西方“功利主義”理念的社會基礎條件。

無論如何,回顧邊沁當年提出utilitarianism的初衷,其核心目的并非僅僅關注個人的幸福和解脫,而是著眼于全社會人類群體的幸福,即為公共利益的獲得與評價建立客觀標準,以達到“政府的改善和人類命運改良的目標”(improvement in government and the melioration of the lot of mankind)Charles Atkinson, Jeremy Bentham His Life and Work, London: METHUEN&CO;, 1905, p. 20. 。如果在當下研究“功利主義”的過程中,不區分兩種不同內涵的功利主義,其認識在本質上并未超越當年思想家的“主觀”,實際上也還是沒做到自覺地反思中國傳統文化“義利之辯”的“功利”與曾為西方政治制度的奠基發揮過作用的“功利主義”思潮之間的重大差別。

六、 結語

根據以上內容,審視西方utilitarianism概念被譯介到漢字文化圈的過程,對其傳播的歷史脈絡可作如下小結:

第一,utilitarianism在中國的傳播影響是一個曲折的過程,首先歷經了1869年《英華字典》的初次翻譯,其譯詞反映了當時中國社會對該概念的接受和理解;隨著《英華字典》傳入日本,這種來自中國的譯法也曾對明治期間日本社會理解接受西方utilitarianism的過程產生了影響。

第二,明治期間的utilitarianism曾有數種不同的譯詞,折射出當時日本社會對utilitarianism的多重理解。西周是日本引入介紹該思想的第一人(1870年),而含有“功利”的關鍵譯詞是由井上哲次郎于1881年提出的,隨著當時日本社會政治環境的變化,最終utilitarianism的譯詞演變為“功利主義”。而此處“功利”一詞的溯源則是中國典籍中“功利”之意,通過井上哲次郎的相關文獻可以確認“功利主義”譯詞的含義與中國傳統文化中“義利之辯”的“利”概念的關聯度。

第三,文章澄清了對嚴復在傳播“功利主義”過程中的作用的誤解,肯定了梁啟超將“功利主義”譯詞引入中國的作用。

第四,1900年前后,通過《清議報》《新民叢報》等報刊書籍印刷品的推廣,“功利主義”作為utilitarianism的譯詞引進中國后逐步產生影響,期間也經歷數種不同稱謂的演變,在得到民間及官方的厘定認可后,最終“功利主義”在中國得以廣泛傳播;由于文化傳統及多種因素的影響,此后被理解為所謂舊式“功利主義”,被“義利之辯”其中的概念同化,造成“木已成舟”的現實。

“功利主義”在中國傳統文化語境下被接受的過程,折射出中國文化對待外來思想的變化復雜性, “功利主義”譯詞雖然在爭議中最終被社會接受,但詞義已經發生相當的異化。Utilitarianism一詞西學東漸發生的語義嬗變本身就折射了國家原有傳統、近代社會現實以及譯介者本人的學識及思想等復雜因素的影響,很大程度上也可以理解為歷史某種傳承的必然。事實上,一個新的社會概念被引入時,原有的觀念不免會以自有的方式出場。由“時代意識”所造就的實際的價值要求必定會生長出新的思想形態,會以各種“話語形態”糾纏于“歷史文化”,并會以 “不正確理解”的形式表現出來。正如馬克思所言,“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他們這種創造工作并不是隨心所欲,并不是在由他們自己選定的情況下進行的,而是在那些一直存在著的,僅有的,從過去繼承下來的情況下進行的”馬克思:《路易·波拿巴政變記》,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選》,兩卷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180頁。。當然,譯詞表達的思想內容在這一過程中的更多體現值得展開更深入的研究,進一步的思想史意義上的分析研究需要對涉及傳播過程中的關鍵人物的思想脈絡進行更詳細的梳理。

On the Variation of the Conceptual Connotation

of “Utilitarianism” in the Chinese Context- Also on the Transformation and Stipulation of the Chinese

Words as the Translation of “Utilitarianism”LI QingSchool of Humanities, Tongj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92, ChinaThis article attempts to investigate the changes in the conceptual connotation of “utilitarianism” in the Chinese context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the process of the transformation and stipulation of the Chinese words as the translation of “utilitarianism. ” It has particularly analyzed the following main moments within this process: the first translation of the word “utilitarianism” in An 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 edited by William Lobscheid, the different translations and understandings of “utilitarianism” in the Japanese society of the Meiji period, and Yan Fu and Liang Qichaos different roles in the introduction and dissemination of the theory of utilitarianism in China. On the basis of the study, this article provides further explanation about why the main connotation of the Chinese words “Gongli Zhuyi” has been quite different from the original meaning of “utilitarianism” by John Stuart Mill and Jeremy Bentham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different social condition and cultural background in China.utilitarianism;“Gongli Zhuyi”;the controversy over righteousness and benef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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