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詩人黃大受現存詩歌分析

盧沁嫻

摘要：本文主要分析研究南宋詩人黃大受現存詩歌。黃大受嘉定間以詩稱名于江右，至今有《露香拾稿》一卷傳世，詩風與“永嘉四靈”“江湖詩派”相近，但是他的詩中也有充滿宏偉場景與慷慨氣勢的描寫。當代對于黃大受的現存詩歌幾乎沒有整體深入的分析，本文從藝術風格、思想個性和貢獻價值方面，結合當時社會現實，全面對詩人進行分析與探究，闡明詩風，分析其深層次的矛盾個性。

關鍵詞：黃大受；清麗淡泊；雄偉；深層悲情；矛盾

黃大受現存的一卷詩中，有律詩二十一首、絕句六首、古體詩十一首。從內容來看，描寫日常生活和感慨的十五首、田園詩四首、書信兩首、詠史一首、游記抒六首、詠物詩三首。

一、兩種藝術風格

從主題上看，描寫日常生活感慨以及田園風光的詩占了將近一半，這些詩中，大約一半表現的是日常生活所見所感的閑適詩，基調是清麗的。如《晚步》《秋燈讀書》《早作》等，詩歌從日常生活的場景和細微的日常事物入手，從細微處描繪生活的詩情畫意，輕松而平和清凈：

扇小葛衣輕，風清草路平。水聲逢石怒，煙素近山明。（《晚步》）

星光欲沒曉光連，霞暈紅浮一角天。乾盡小園花上露，日痕恰恰到窗前。（《早作》）

其它描寫日常生活感慨的詩歌中，有的詩如《病起》《梅川呈同舟游仲發時中流失舟故云》由于作者本身的遭遇等因素，詩歌中有愁怨之辭。還有如《春日田家三首（其一）》，先從“酸風吹積雪，濃云灑飛雨”的惡劣環境入手，引入“農夫荷耒耜，俶載耕斥齒”“妻兒送中飯，凍凌強俗吐”“晚歸極困倦，倒睡帶泥土”描寫農人的勞苦與艱辛，表現出濃烈的同情，最后以“朝來天光開，紅紫新媚嫵，南園踏青人，日暮猶歌舞”進行強烈對比，更加表現出當時社會中下層百姓的生活苦難和社會的貧富差距，這體現出詩人對百姓疾苦的關注。

在黃大受的詩中，可以看出他本身灑脫的個性和淡泊的心態，這在有些詩中直接地表現出來。《呈魯齋提刑伯》中寫到“散盡黃金與客休，田園不為子孫謀。白頭更自嫌多累，尚有瀟湘萬鄭樓。”表現了詩人無意于“黃金”“田園”這些身外之物，對這些東西的態度是“嫌多累”，他所在意和寄情的更多是山水。《春日田家三首（其二）》中更有對詩人灑脫個性的表現，在農家祭社活動中喝醉以后，詩人“傾欹半人扶，大笑亦大嗔。勿謂濁世中，而無羲皇民。”詩人“大笑”“大嗔”，隨性自如，自詡伏羲氏的子民。范仲淹在《依韻答提刑張太博嘗新醞》有“長戴堯舜主，盡做羲皇民”的句子，他認為，有堯舜這樣的君王，百姓才能是“羲黃民”，而黃大受則認為，即使是在“濁世”中，沒有堯舜那樣的君主，個人也可以保持自身的獨立性，獨善其身、自得安樂，這是詩人灑脫和淡泊個性的體現，他將自身與南宋紛亂的社會在一定程度上分離開，在自己的境界中得到和睦與安樂。

描寫日常生活體驗、書信以及詠物詩，不論是喜是悲，作者所用的意向多是細微的，或清新明麗，或清幽孤寒。黃大受常用“紅葉”“草露”“青林”“花上露”這樣與植物有關的清新意向來抒寫自身的閑情與淡泊，使得詩作也染上植物的清新。而蘊藏哀愁情感的詩句則用“雪瀑”“青燈”“星河沉”“霜風”“玉池冰”“一支燈”這些透露出孤獨與寒冷的意象。

除了意象運用之外，黃大受的律詩對偶也十分工整，如：

草露明侵徑，秋香暗刺衣。（《即事》）

回首洞庭山半點，傷心桂嶺路三千。詩魂夜寄青林月，漁唱聲回綠樹煙。（《由洞庭入五田》）

然而，作者的游記詩所表現的場景、運用的意象，是與前述詩作大不相同的。在篇幅上來看，大部分游記詩都是古體長詩，并且場景廣闊、意象宏大，游記、詠物與詠史緊密結合。

游記中最長的一首《公安》是作者游覽湖北公安縣所作，先以“折旋聲洶涌，吞汲翻長鯨。微茫隔巖村，百盡崩沙赪”這樣氣勢磅礴的句子寫出水勢之洶涌，氣象之龐大，有高屋建瓴之勢。公安屬荊州市，為地勢要塞，荊州又有重要的歷史意義，所以作者接著以“設險護東南，天巧如揭繩”為過渡，開始寫“玄德欲興劉，於焉深經營”的三國舊事，贊美了劉備的善于用兵，接著回到現實，嘆息“至今聞西偏，城治作丘陵”，感嘆如今的公安已經成為丘陵，全沒有當年“坐窺敵情”“何畏百萬兵”這樣作為制敵關鍵的要塞作用，最后感慨“何者非神機，用之須人英。機略失所用，山種無常形。休兵不敢論，凄咽含余情”，即沒有像當年劉備那樣有才華的人，所以公安才不能發揮其重要的作用，表現了不能“休兵”的傷感與哀嘆，而這種哀嘆與北方金和蒙古的威脅、南宋偏安的現實是分不開的。由氣勢磅礴的現實，到懷古，再到古今對比，哀嘆今日的線索清晰明了。

同樣宏大的描寫手法在《江行萬里圖》中也有體現，詩中對于長江的描寫極有畫面感，視野從遠到近，從廣闊全景到細微場景，在細微場景中，描寫孤舟順長江而經過金陵、武昌、赤壁、三峽的場景，從景物選取到場景描寫，雖然不像《公安》描寫波濤洶涌，但在境界的遼闊博大和用辭鑄句的奇巧上更勝一籌。最后，如同作者其它詩一樣，在結尾處感慨現實，“江聲至今恨不盡，枉白萬古英雄頭”“長安正在碧云邊，斜日西風重回首”。“斜日西風重回首”一句頗有意猶未盡之感。黃大受的豪放詩作畫面感強，融歷史于其中，不似某些南宋后期的作品過于粗放。

二、深層次的悲哀與矛盾個性

雖然黃大受存詩不多，但是在詩作中還是能夠體現出其獨特的個性。這種獨特和自我在《廉泉》中表現突出。廉泉是江西省著名古跡，以當地官員廉潔得名，蘇軾被貶惠州時經過江西，與當地著名隱士陽孝本在廉泉邊通宵長談，后代不少詩人作詩詠廉泉，除黃大受外，無一例外是記詠隱逸情調、蘇陽友情、以廉泉的“廉”抒懷。而黃大受在詠廉泉時，只是寫自己在廉泉邊“活火烹茶”之事，最后在結尾感嘆，“心泉本無事，何必希夷齊”“一笑付自然，貪廉吾不知”，他“不知”也不感慨貪廉之事，只是以“自然”為自己內心最根本的追求，這與“勿謂濁世中，而無羲皇民”有相通之感，作者內心有一種出世情懷，他對于外界的紛擾的態度是希望自己與之隔離開，順從著本心的自然，自得于本身的平和與悠然。

然而除了這些超脫與淡泊，在將近一半的詩作中，作者也表現出了悲哀的情緒，并且這種悲哀是深沉的。如《春日田家三首（其三）》寫的是清明的場景，除了寫到悼念已逝親人的悲傷，還在結尾寫道“紙錢風飄飄，世用此文具。其間無紙者，已無子孫故。有紙與無紙，百步五十步。”有紙與無紙，有子孫與無子孫，在作者看來并沒有太大差別，這已經不僅僅是對逝者的哀悼，而是一種觸及生命深層次的無差別的悲哀感。

并且，值得注意的是大多數時候這種悲哀的情緒表達是和淡泊超脫或磅礴激烈的情感在同一首詩中出現。在寫日常生活的詩《病起》中，作者的態度在頸聯和尾聯是不同的，頸聯“枕上最宜思過眚，靜中倒得養精神”，認為自己的病中可以思過錯、養精神，也不是全無好處，似乎是樂觀而曠達的，而在尾聯又寫道“不辭小現維摩詰，只恐今無問病人”，這種略帶孤獨的低沉的情緒與頸聯又有些許矛盾。這種情感的轉折，通常體現在詩歌的結尾部分。《公安》共四十二句，只在結尾六句回到現實感悟，最后兩句表達“凄咽”，其余詩句都氣勢宏大，充滿激情。相似的還有《老寋行》，描寫戰國時蜀守李冰降服毒龍寋氏的故事，幾乎全詩都是氣勢雄放、汪洋恣意，但在最后忽然轉折“清源血食天地久，其於冰兮亦何有”，對李冰的祭祀和供奉雖然久，但是這些對于李冰來說是沒有用的，這與《春日田家三首（其三）》中所寫“有紙”與“無紙”的無差別一樣，都體現了他對生命的悲哀和暗藏的消極態度。

在黃大受的詩中可以感受到，他一方面淡泊名利與世俗，求于本心與自然，將自己與紛亂的外界分隔開，頗有自得自樂之感，一方面又感受到人生和現實的悲哀，并且于紛亂現實的隔離也不是始終統一的，他在荊州所作詩句“尚有樂農遺意在，要知此地近中原”，顯然是表達對北方中原失地的向往與懷念。這證明作者本身存在著矛盾，這種矛盾與當時南宋的政治格局是分不開的，朝廷偏安，不僅中原不復，南方政權也受到威脅，宋理宗卻不問政事，與許許多多的亂世和政治不清明的時代一樣，文人在儒家的入世有為和佛道的出世無為的矛盾掙扎中，很多人選擇了獨善其身、淡泊出世。南宋小朝廷投降議和路線占上風，很多詩人從南宋之初就表現出壓抑的情緒，將詩作題材和情感轉移到山水自然之中，這種風格一直有所延續。但是在這種出世中，他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關注社會，從中體會到亂世的凄涼與悲哀，傳達出憂愁與悲觀的情緒。儒家入世兼濟與道家出世無為的矛盾，很多時候表現在多數隱士表面閑適與內心愁苦上。亂世下逃離的隱逸行為，并不代表著隱士們能夠遺世高蹈，不受內心的煎熬，這是一種享受閑適生活又無法避免內心矛盾的心態。（1）

三、評價與貢獻

黃大受的詩歌從語言和藝術手法上看，分為清麗淡泊和與慷慨恢弘兩種，前者多是寫日常生活和情感，后者多為詠史和游記。鄭清之為《露香拾稿》作序：“露香居士黃公以詩雄江西……清麗瑰特，自成一家，所甚敬者，憂時愛世，奉親誨子忠孝慈仁之意，備見乎詞。”并且稱贊黃大受“搜冥抉微，時茁新意，不肯為籬下語”，讀他的詩“如行澗谷秋空，月曉松竹，策策有聲”。鄭清之是南宋理宗時宰相，著作有《安晚集》等。鄭清之也明顯提到了黃大受的“憂時”，雖然對山水田園感情頗深，但是依然關注社會與人生。除此之外，鄭清之提到“時茁新意，不肯為籬下語”也證明了黃大受的詩歌確實有自身獨特的個性與風格。但是他雖然在序中也特地稱贊了《萬里江山圖》，卻沒有提到黃大受的詩歌中也有慷慨宏大的作品，而且這一類作品并非少數，這是鄭清之所忽視的。黃大受的詩作在語言上平易淺近，筆致流轉，即使是用典也不堆砌，不用僻典。他在《遣載入閩從李守約》中闡述了自己的思想，“更做程文須典實，年來華藻近輕浮”，他認為文學應重“典實”，重實用，而不追求華藻。

在詩風上看，其大多數詩歌與南宋“永嘉四靈”有相似之處，承襲賈島、姚和晚唐的道路，內容多描寫清邃幽靜的景色和枯寂淡泊的生活，清新雅致、也有愁苦之聲。而永嘉四靈重近體律師，而黃大受的古體詩在現存一卷中占三分之一，從詩歌形式到內容不用“輕浮華藻”的風格上看，也與南宋的“江湖詩派”有相通之處（“江湖詩派”本身效仿“永嘉四靈”，但有通變）。但是，黃大受的詩歌在境界上不夠廣闊，雖然有對人生的體悟、社會的關注，但是都沒有深入思考，所以深度不足、氣度不足，而在字句的運用上也少有特別出彩之處。

黃大受是南宋小家之一，雖然現存只有一卷詩集，但是從中可以大致體味他的人生態度和大致風格，他的獨特之處在于，他的風景山水不似某些南宋詩人近于消極，他的豪情也不過于粗放，他既有寄情山水的細膩，也有充滿想象和氣度的宏偉，在結尾處的風格變化與思想轉折也是他的顯著特點。從黃大受的詩中可以讀出屬于他自己的矛盾而有層次的獨特個性，這種矛盾和層次是時代宏觀詩風分析所不能代替的。他是南宋下層文人創作的一個影子，一個組成部分，從他的詩中也可以窺見當時南宋社會和社會中下層文人群體的某些情狀。

注釋：

（1）郭守運 陳娜 李益男，《亂世之隱：文人隱逸的矛盾心態探析》，《科學導報》，2013年，11期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