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宏炎
摘要:本文通過主體形象、精神內涵、敘事特點三方面來比較高陽的“宮廷系列”和二月河的“帝王系列”,最后得出兩位作家從“民間”和“政治”兩種不同角度入手而產生差異的結論,并從時代、地域兩方面來探討產生差異的原因。
關鍵詞:歷史小說;高陽;二月河;宮廷;帝王;民間;政治
近年來,歷史小說創作中二月河及其“帝王系列”廣受關注,《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三大部人們耳熟能詳,而臺灣已故著名作家高陽在其歷史小說創作中也十分鐘情于清朝帝王,人們把他這方面的作品稱為“宮廷系列”,代表作有《乾隆韻事》、《慈禧全傳》等。本文將從主體形象、精神內涵、敘事特點三方面來比較高陽的“宮廷系列”和二月河的“帝王系列”。
在高陽的“宮廷系列”和二月河的“帝王系列”中,這兩位作家都寫到了乾隆皇帝。乾隆皇帝在近幾年成為影視中上鏡最多的清代皇帝,也是文學作品終出現次數最多的皇帝。可以說乾隆皇帝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狂放不羈的品行早已在人們腦海中定勢。高陽的《乾隆韻事》講述的是民間流行的風流乾隆形象,這本《乾隆韻事》講述的是乾隆與大臣傅恒之妻孫佳氏的曖昧關系。書中的乾隆形象敢愛敢做,是真性情,為了情婦可以與皇后翻臉,理智氣壯地說“我是皇帝”。面對孫佳氏,他也可以柔情綿綿,說:“你的好處多多,都是我在別處得不到的。”婚外戀不被中國禮法允許,皇帝越出宮闈與臣子之妻發生曖昧關系更是有損皇家和皇帝私德的事情。但高陽的《乾隆韻事》卻是通過對人性本真的透徹洞察和理解,對乾隆這一風流舉動做出了肯定,讀者也自覺接受了乾隆這一風流的形象。
與高陽以野史為素材不同,二月河的《乾隆皇帝》一書更貼近歷史,更多地是表現乾隆皇帝的雄心壯志以及處理國家大事方面的機智和果斷、應對自如的才能。“以寬為政”的政治方針充分調動了地方官員的積極性,實行較為寬松的經濟政策,促進了當時經濟的高度繁榮,通過乾隆對官吏的任用,可以看出他重視人才的培養,重視年輕官員的提拔和培育,對待貪污腐敗又能嚴肅懲處,使朝政整肅:對待戰爭又能明察秋毫,游刃有余,最終平定戰亂,鞏固了政權。二月河圍繞政治斗爭,表現歷史發展的必然性以及人的欲望和性格所形成的矛盾沖突,塑造出了性格復雜但又鮮活的乾隆形象。
高陽、二月河作為歷史小說創作的高手,他們筆下眾多人物形象的塑造突破了以前文學作品中原有的形象。對于一些有爭議的歷史人物,他們兩位都做出了自己的歷史判斷,如高陽筆下的慈禧和二月河筆下的雍正。
高陽在其《慈禧全傳》中成功塑造了慈禧這一統治者形象。高陽一改以往人們印象中奢侈腐敗、喪權辱國、心狠手辣、頑固保守的慈禧形象,把他自己的研究思考融入創作中,給人一個新穎、獨特的慈禧形象。首先,在封建皇權統治的內部斗爭中,慈禧工于心計、果敢,最終在統治階級斗爭中取得勝利。高陽對慈禧的魄力和能耐、策劃和心機是欣賞的。其次,在鎮壓人民起義中,慈禧知人善用、辦事效率極高,為大清王朝立下了大功。重用曾國藩消滅太平天國,任用左宗棠贏得了回亂勝利,取得了“同治中興”的名聲,對于列強的侵略,慈禧一開始也是主張抵抗外敵的,只是在屢次抗敵失敗后,她才視外敵如虎,被迫簽訂城下之盟。高陽在《慈禧全傳》中給慈禧摘了投降派的帽子。然而,在高陽看來,慈禧就是一個權力迷。對此,他始終保持揭露和抨擊的態度。慈禧年輕時確實是知人善用,但進入中年之后逐漸在權力中迷失,剛愎自用,信任非人。為了權力,她恩將仇報,罷免恭親王奕訢,毒死慈安太后,真是慘無人性,蛇蝎心腸!高陽在這里顯現了慈禧的原形。在戊戌變法中,她對光緒皇帝(她名義上的兒子)更無感情可言,最后剝奪了光緒的一切自由。當慈禧將權力全部集中的到自己手中時,從此貪圖享受,縱情聲色,高陽充分暴露了她的腐朽性。為了修建頤和園動用海軍軍費,致使北洋水師在甲午海戰中被日本海軍摧毀。清王朝同治年問的“中興”,“興”在慈禧的掌握權力:清王朝的滅亡,也“滅”在慈禧的擅權專權。這是對慈禧權力迷、權力狂的辯證法的否定。高陽正是如此一分為二,塑造了全面真實的慈禧形象。
二月河的《雍正皇帝》是他的匠心之作,雍正皇帝是歷史上有很大爭議的任務,背負著逼父、逼母、篡改詔書、弒兄屠弟的惡名,是一個心口不一、心胸狹隘的偽君子。但二月河通過研讀和辨析史料,對雍正做出了獨立判斷。《九王奪嫡》一卷中對康熙末期的形式進行了分析,最終得出,雍正皇帝是依靠自身能力得到了康熙皇帝的認可。康熙皇帝看中了雍正的兒子弘歷,甚至讓其搬入皇宮之中親自教導,從這些描述中可以看出雍正得到皇位合情合理。
二月河通過對當時政治改革、貪污懲治等重大事件的描寫,向讀者說明雍正的政績顯著。雍正在位期間國庫增長到了五千萬兩,為乾隆打下了良好的基礎。二月河在書中還寫到了雍正繼位后,八爺黨時刻覬覦皇位,利用弘時謀害弘歷,年羹堯飛揚跋扈、企圖割據一方,隆科多與八爺勾結,企圖發動政變,這些為雍正弒兄殺弟、誅殺功臣提供了合理的理由,這些行為是不得以為之的。
但是,二月河也并非一味的美化雍正,書中也寫到了雍正處理八爺黨、年羹堯等人也說明了他心機深沉,手段毒辣。雍正繼位之前活埋了與八爺勾結的管家高福兒,繼位后殺掉了很多指導他機密的心腹,時刻控制鄔思道。《雍正皇帝》這本書中描寫的雍正形象十分全面,雍正既有雄才偉略,又展現出“冷面王”形象。
作為歷史小說創作,高陽與二月河都繼承了史傳敘事方式。史傳敘事方式源自司馬遷的《史記》,采用的是呈現式敘事方式,作者有概述,但主要的事件卻是通過人物的行動和對話,也就是通過場景描寫而再現在讀者面前。
在處理歷史和藝術的關系上,高陽筆下的人物更接近于歷史真實,他對歷史人物的描述毫不夸張,不矯飾,一針一線、一言一行都有歷史依據,與當時的歷史氛圍十分吻合。高陽的“宮廷系列”敘事結構更貼近于史傳中的“雜傳”,敘述具有綜合性特點,高陽創作的“宮廷系列”融會吸收了中國傳統歷史散文通用的表達方式,同時高校的小說中也融入了大量的經濟、地理、稱謂、名物、制度、風俗等有關歷史人文知識的精彩描寫,在這方面他簡直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傳統的以“事件一情節”結構文本的方式在小說中已經看不到了。《慈禧全傳》就沒有貫穿小說始終、對小說流程有決定性意義的故事情節,取而代之的是在歷史生活片段中融入自由切入和自由組合。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對情節因素的冷漠是高陽小說的一個重要構成。對于這樣一種強烈表示高陽藝術個性、不重情節重細節的結構方式,我們可以將其命名為“高陽歷史小說散文化傾向”。
雖然我們不能說高陽的這種寫作形式就是歷史小說致真求美的最理想形式,但卻能肯定地說他對這種寫作形式的運用和掌握具有天籟自成的表現力,有助于推進讀者對歷史的深入思索,真實的反應出特定時代下的社會關系總和。《乾隆韻事》這本書是高陽小說散文化傾向寫作特征的典型代表。這本小說乍一看,有些不倫不類,前面三分之二的內容是描述康熙立儲、雍正鏟除異己,剩下的篇幅寫的是乾隆與大臣傅恒之妻孫佳氏的曖昧關系。就整部小說而言,主線還是相對明確的,神意貫穿整部小說,那就是圍繞著對帝王情理關系處理的態度,表達了高陽自己主體審美意向的褒貶臧否。高陽看似侃侃而談,有點信馬由韁,離題萬里,而其實他是胸有成竹,他將藝術的焦點緊緊抓住情與理的矛盾關系,以此作為情結,漂亮地建構了全書。
與高陽相比,二月河灑脫得多,更具靈性。在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之間,他自述更偏重于后者。這不僅表現在虛構的自由度更大,進入作家歷史敘事中的,除了正史外還有大量的野史、民間史、神話傳統甚至妖道鬼神(這方面描寫,有些地方顯得過火,如《雍正皇帝》中的人妖斗法就明顯失之荒誕);更為主要的還是在于尋求史、詩結合的同時,特別進行了通俗化寫作的探索,為歷史敘事的雅俗共賞作了卓有成效的成功嘗試。如采用章回體形式,評書口吻表述,熔歷史、情愛、武俠、推理等小說因素于一爐等。因而故事情節波瀾疊起、環環相扣而又層次分明、脈絡清楚。傳統的歷史小說到底如何進行審美轉換,尋找既合乎小說藝術又契合市場規律及讀者需求的新的歷史還原的敘述方式,最大限度地發揮娛樂消遣功能,處理雅俗之間的關系,二月河的創作進行了有益的嘗試。
二月河與高陽的散文化傾向存在著明顯不同,他善于編織故事。二月河注重以曲折生動的故事情節來推進故事發展、塑造人物,整部小說完全靠波瀾起伏、妙趣橫生的故事情節抓住讀者的眼球。這些故事或優美動人,或驚心動魄,在這一方面上他完美地繼承了古代小說寫作傳統。《康熙大帝》第一部《奪宮》以鰲拜、班布爾善妄圖弒君奪取皇位以及康熙為鏟除鰲拜集團為矛盾中心點,從鰲拜探聽康熙、伍次友等人的行蹤,企圖謀殺康熙并栽贓于人,到鰲拜搜查索額圖府邸,綁架翠姑,再到翠姑護駕,穆里瑪圍店,吳六一舉辦餅會,何志強人鰲拜府,最后到“老太師落入法網,小毛子殺賊立功”智擒鰲拜為止,整個故事環環相扣,緊張得令人透不過氣來,深深吸引了讀者。在描述緊張的爭斗故事的同時,伍次友與蘇麻喇姑的愛情、伍次友與康熙的師生情一并展開,在急管繁弦中穿插輕柔舒曼的描寫,張弛有度,增加了讀者的審美快感。
歷史小說作為通俗文學的一部分,其創作具有市場化、商業化的特點。二月河與高陽都注意了這一點,上文已探討了二月河小說的娛樂消遣功能,高陽的小說同樣具有世俗化、生活化的方面,這方面表現在高陽以細膩的筆觸敘寫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捕捉一個個生活細節。《慈禧前傳》寫到咸豐皇帝在熱河行宮做壽,其時咸豐的身體已十分虛弱。在歡樂熱鬧的氣氛中,在文武群臣眾目睽睽之下,咸豐臉色發青,冷汗淋漓,被攙扶著起身如廁。這引起眾人強烈不安。許多矛盾沖突的線索由此而不斷延伸,終于引發辛酉政變,大清王朝命運從此發生重大轉變。一個“拉肚子”的生活細節對于推動情節發展起到了重要作用。
通過主體形象、精神內涵、敘事特點三方面的比較,我們發現高陽、二月河在對中國傳統文化、歷史小說傳統敘事手法的繼承方面是十分接近的,這正說明了兩岸同胞同是炎黃子孫,同根同源,具有共同的文化。高陽、二月河作品共同具有的世俗化、生活化顯然都是為了商業目的、市場需要(也就是為了迎合讀者)。但同時我們發現了兩個不同的宮廷,高陽筆下的是平常人的宮廷,二月河筆下的是政治家的宮廷。高陽寫的都是平常人、生活事,其筆下的皇帝后妃,雖然身份顯貴,但作家卻把他們當作平常人、普通人來寫,慈禧與光緒的政治沖突是放在宮中以母子的沖突展開的,慈禧只是在斥責光緒不“孝”,辜負了她一片苦心和期望,所以用養“病”將光緒幽禁一旁。一場驚心動魄的政治風雨在高陽筆下,以“家庭悲劇”的形式,極平常地展現出來。而二月河筆下的人物圍繞的全是權力、陰謀。西方哲學家羅素說:“在人類無限的欲望中,居首位的是權力欲和榮譽欲。”宮廷內外,每個人的權力欲望是強烈的。一個圈套連著一個圈套,一處陷阱通向另一處陷阱,滿途荊棘,人人自危。連皇帝在內,無論男女老少,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是同謀就是死敵,六親不認。二月河側重表現的是政治殺戮、權力斗爭與專制獨裁王權,他筆下的沖突是血淋淋的,皇帝沒了平常人的生活,有的只是政治。這就是高陽與二月河最大的差異,同一題材具有了不同的特色,這是由作家所選擇的角度所決定的。高陽是從民間的角度來寫宮廷和帝王后妃,而二月河完全是從政治的角度來寫,由此產生了不同的話語系統。我們暫且把高陽的話語系統稱之為“民間話語系統”,把二月河的稱之為“政治話語系統”。這種差異的產生是和作家的才情稟賦、人生閱歷、價值觀念、審美情趣等所分不開的。本文將嘗試從時代背景和地域背景兩方面來探討產生差異的原因所在。
首先,從時代背景來看,高陽親身經歷過中華民族的兩次大變故——日本侵華戰爭和國民黨政權的潰敗,在1949年他又隨國民黨政權離別了他的家鄉——浙江杭州,去了“孤島”臺灣,他的內心肯定是憂郁凄涼的,這正體現在他的作品充滿了悲劇意識和末世情調,我們可以猜測他越來越厭倦政治,這表現在他埋頭研究歷史,全力投入歷史小說創作。而二月河生長在新中國,他的小說創作又是在日益繁榮昌盛的改革開放時期,他作品中的“盛世”是與我們所處的時代相對應的,二月河在尊重歷史、展示歷史真實中還灌注了時代精神,特別是三位帝王勵精圖治、勤于政事和懲辦貪污腐化、整飭吏治這兩點,引起人們廣泛的共鳴。
其次,從地域背景來看,高陽的家鄉在江南,長期遠離政治斗爭中心,是偏安一方的所在,他又出身旺族,深受江南士風、文人文化傳統的影響。江南文人追求真與誠,追求“內善”,而且有著與正統意識形態相背離的傳統,甚至有著消極、悲觀的心態,習慣從藝術中尋求精神的自由。而二月河生活在中原地區、黃河流域,這里正是古代政治斗爭的中心,這里的人們沒有“末世情調”,有著斗爭精神,二月河身上就具有這種責任感,他用作品去干預社會、關懷社會、干預生活、直面現實。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感悟到兩位作家不同的背景決定了他們走了不同的創作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