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寧
小閣樓是她從沒上去過的地方。她住進這個房子時,他就對她說過,閣樓里還有“她”寄存下來的一部分物品。這個寄存物品的“她”,是他前妻。在說這件事時,她看到了他眼睛里的緊張和難為情。本來,她想說,讓“她”全拿走。或者說再重買一個房子吧。可是,情分到了想嫁的時候,她覺得自己不會介意。起碼她勸解過自己不要介意,卻并不是很有用。
多少男生和女友同居,就像真的結婚一樣。但事實是只要同居,不領婚書,都是未婚之質。哪怕戀愛都沒談,只是某種因緣際會,領了一次婚書,就是昭告過天地人神父母,那身份上就是不一樣的。自己覺得一樣,在別人那,都是不一樣的。
因了這一層忌諱,他舊年的相冊、衣服柜子,她從來不去碰。那些物品,總是有“她”碰觸過的,甚至是他們一起買或一起為他而買的,不是她的。他們在她介入之前分開還是分開已經很久,她沒問過,也沒怎么為這件事埋怨他。不遇上她,他仍會有其他人,不會因和某個人散了就被整個社會嫌棄。這世界,沒有誰是誰的必須。也沒有一個人自愿選擇孤單終老,三年兩年的一場戀愛或婚姻,遠不夠一生。
所以她是甘愿的,和他認識再到談婚論嫁。實際這個婚姻也不是她自己的迫切需要,到了結婚年紀,正常嫁掉,是成年女人對社會的道德和義務,也是讓爸爸媽媽覺得一生過得完整無缺的組成部分。何況,在她,他是那么好的一個。適合去愛,也適合婚姻。
住進這房子幾年后,家里物品開始越置越多。而且,不知從哪天開始,這城市的灰塵大起來,再密閉的玻璃、門窗都飛得進來。一天不擦拭,就會積一層。
她請了一個阿姨幫清理家務。是每周來上一兩天班的日時工,一周再做一兩次大清掃。油煙機、窗玻璃,房子已經不是特別新了,所以她更介意清潔度,怕時間久會積下油煙灰塵的氣味。每周多清洗一次,她會覺得日子也干凈很多。
阿姨的班時固定,每周一、二早上八點半,總是風雨無阻地到來,晚上五點風雨不動地離開。而這個點,也正是她早上上班、晚上回家的時間。
有時候單位下午沒有事,她是可以回家的,有時就能碰到阿姨在干活。阿姨的年紀比她媽媽小,比她自己又要大,這樣的年紀,幫自己洗理,她總是有不忍的,就每每會把自己的文件都放下,來和阿姨一起清洗,或者煮茶請阿姨喝。讓另一個人干活,而她束手站著,在她是不自在的。
她不怕用力氣和阿姨一起做事情,或者一起喝茶,但是,和比較陌生的人聊天是她不擅長的。總是沒有話說,也比較不禮貌。有時,她就特地在街上多停留一會采辦物品,或者仍回到辦公室去工作。
昨天,阿姨已經第二次向她說,要不要一起清理下閣樓?你得在家,有些東西我不方便自己去動。
阿姨說,下午我去推了下你的閣樓門,灰就飛起來了,踩上去灰有四月的楊絮厚了,一低頭,灰把腳印都印出來了。
阿姨看她沒接下去,就繼續說,家里要四角都清理亮堂,水是什么,水就是人用來給物件洗塵的呀。一個住人的屋子,你不去清理洗滌,陰氣就會聚了來,陰氣聚久了會成精來壓人的。
阿姨也不等她發表回應,繼續自顧向她說:這房子,還要有個小孩,小孩陽氣旺,什么都壓得住的,屋里四處一跑,東西都能變得帶氣了。
無非信件,甚至“她”嫁來時穿的衣裳,如果那樣的衣裳也還在,“她”也真是可恨了。或者,還有照片,他們倆的。一個婚姻世界里,是能把想得到的不堪都發生一遍的地方。
很多東西真宜早早燒掉清凈,看一眼都不要。但終不是她的物件,她做不下這個主。而且,那些東西,總是自己到死都會嫌棄的東西,她才不愿用自己的手去碰,被自己的眼睛親自去看。
也是當時自己不夠矜持,沒有請他清理好一切,清理出一個嶄新的屋——沒有一點舊物的屋才可以稱之為“新房”啊。偏偏留下這個存了無數舊物的閣樓——她嫌棄的不是物品的舊,是舊物的主人。而他,當時也含混。人都走了,物也一并清了才是真了結。現在,這是她的家了啊。當時新婚,對她,他只是簡單潦草地說到了這一件事:有些舊物是那個她從沒謀面的人寄放著的。
早該一把火燒掉,或者扔掉,他不該主動做這樣的處理嗎?他也許就是誠心要留這份東西。還是他根本忽略了這事的不妥之處,或者他真是不介意這樣做。她愛他,那總是會接受他的一切——情感的理念里,應有這一條。在一些相距不遠的時間段里,人類的情緒與情感不會發生特別大的變異罷。
不是不想一燒了之,人總是要守一些理的,不是死人的物件,是不能用火燒的,這是生死的界線之一。寄存著,總是還有想用到的心。
有時,他回得也早,夫婦之間難得在一起吃一頓晚餐,然后,她清理碗盞,他也來幫,然后他開電視,看一場電影或者別的什么,她回到小桌邊,翻一本書,或者整理自己的衣服,明天要穿的,今天換下的,清洗、熨燙。因了每晚這一小段的時光,衣服一天天地穿了很久,還保持得很新,像從不會被她穿舊。
這個房子,算起來,她住了快十二年了,接近一個命相輪回的數字。這些年里,阿姨來來去去換了幾個,有幾位阿姨不知是沒有看到,還是也和她一樣因為忙碌或者其它莫名其妙的因素,都一并忽略了這個閣樓也是這個房子的一部分,沒有人提出要清理擦拭,類似于一個經年無人探看的儲物間。她也曾動過清理的念想,那時還年輕,有著妒心和血氣,有想探尋他的世界的好奇,同時還有著一點驕傲。
也曾有一位阿姨提到,可被她像沒聽見似的轉到其它事情上去了。
她是一直下了決心不愿去理這個小閣樓的。她也不愿有人來提醒她命里還有這么個地方,算起來,這是她的家,她有清理擦亮每個邊角的責任。但因了這一層,這些年算下來,她也少操了起碼十平米地盤的心——十年算下來,她少付了多少力氣。
買一個新房子吧,之前幾年,她會和他提這樣的問題。他總是說新房子都在別處,這里再不會蓋新樓了,到哪里再找比這位置好的房子。
這一點,她也默認。核心街區,最好的學區房子,最好的幼兒園、小學、中學,都在門口。而且離兩個人單位都近,生活工作都很便利,三室朝陽,當年最好的設計。
買這個房子,當時一定是看定了這里的學區優勢,為小孩打算的。
可是,一年年過來,一開始是她的刻意,沒有要小孩。她還不想太早進入母親的程序。有一次,胎兒都兩個月了,想一想,再想一想,還是放棄了。進修,各種事務,調整自己的心理狀態。后來,看到周圍朋友的小孩一個個出生,會說會笑,被抱在手里,扛到肩上,他們要一個小孩的心念也動了。現在,一個家庭可以生兩個寶貝的政策也出來了。可是,直到最近,她才發現,她不借口拖延了,也不回避了,但是也沒有懷孕的跡象。
而他,反而一天天淡然下來,不再特別提孩子的事情,他怕她著急,也是體諒。這些年過來,也是漸漸地,他們早就彼此習慣起各自的生活節奏和生活狀態。
有時,如果回來得晚了,她沐浴后就直接回臥室睡下,睡到天亮。早餐之后又要開始新的一天,一天都忙得密不透風、水潑不進。他呢,也是這樣的節奏。
只是周末,靜下來,偶爾,她會想起來,這個房間太靜了,需要一個小孩來吵一吵。她想事情的時候,總是喜歡倚在沙發上,頭微微仰起,這個仰起的角度,有時就是這個房子里小閣樓的位置。
有一次,在去尼泊爾過春節的航班上,她看到一本圖冊。圖片上是一個幾平米的小小閣樓,一個天真的有著小女孩氣息的設計,是自己夢想中一直也要有的一個小房間呀,哪怕嫁了人,有了子女,也該有的自己的一個小房間。甜蜜而安靜,冬暖夏涼,有適合的溫度和用具,有小床、書桌,一箱箱跟著自己的衣物。它可能藏在暗處,也可以在高一點的地方,但是它誰也不屬于,只有自己可以打開它的門。它能收藏得下自己,沒有任何外人的氣息,自己多大多老了,都可以在那里舒展自如。
我家也有一個閣樓,她默默放下書冊。不,自己還沒有家。自己的家,應該是在每一個細微處都可以被自己摸觸到的房子,而且它應該沒有過去,只有現在,每一格地板、每一道墻縫都是自己的。
不,這不是我的家,這只是我住的一個房子。如果是我的家,我不會允許有我嫌棄的任何一坨東西存在。
我真的一直在介意這些么,不。她自己微笑了,那其實也算不得什么,不過就是占了一點空間而己。
她總不至于慪這一堆無力傷人的舊東西的氣。假如她先提了,那他不是會以為她心里有妒忌嗎。去妒忌,為著這樣一件舊事,于誰都是不值得的。
她看向舷窗外,那么明亮的藍天,她清晰地看到飛機的翅膀正被一蓬雪白柔和的云霓托舉著,那么清澈單純,仿佛她經過的人世從沒有雜質。人類有著無數同類,他們都在大地上居住生息。這數萬種和人類同樣的生物,也在此時舷窗下的這些泥地上穿行漂浮,互相凝視、陪伴,雖然不會選擇像人類那樣彼此無限接近。所有人心里的雜質,都是為時間、為這些高處的事物所不屑的,是終會被過濾的,要是放到心里便是可笑的。
即便生時不被過濾,那死亡也必會給以被動的終結,而等到死亡來了結,也不過是一百年時間,一百年真不算太久,是一個人等得起的。
雖然更多的時候,吃飯、睡覺,我們任何一個人,還是需要一個房子里的一張床。
很快就是四十歲了,一百年的三分之一多些,準確說,是五分之二。而且很多人,也并不是都是賭氣活到一百年的,生命的一路風物,從過來處,從早到晚無非大同小異,而昨天和今天過下來的程序也相似得無可懷疑。總是三十歲都愉快地過完了呢,而且也過得算清醒、理智,對人生也早已并無什么疑惑,即便遇到問題,也都放得下,都擔得動,都不畏懼了。
越來越像巖石一樣生硬了,心,還有身體。
那次去尼泊爾,她只是想去看一眼傳說里的活女神——不遠的世上,還有女人的一生是那樣活著:因為既定的命運抑或偶然,一個小女孩成為眾生供奉的女神,再后來,又回歸普通的女人。最后,仍是被上帝收入一生最安心的歸處。
旅行到第六天,她已經去看過活女神。那天她因為搭車認識了幾個人:一對子女在異國的夫婦,一個來自皖北小鎮的三口之家,一個一路沉默不語只帶了自拍桿的中年男子,三個旅行前并不互相認識的女孩,每到一處必拿著碩大的舊式相機四處拍照的老人。原來出來過春節的,有這么多不同的人啊。
這一天早上,她收到女友思愉要結婚的信息。她用女友熟悉的調皮語氣回復:我可是不喜歡參加人家婚禮的呀——哈,是誰嫁都會舍不得的意思。
思愉立即回,我要再不嫁他們都不敢出門了,哪有不舍,是福到我們家三代以上。
她想了想,認真寫回復:結婚很容易的,所有親人一起喝酒慶祝,結婚的人則要按大家的祝福把日子過下去。過不好,那些曾來祝福的人,會覺得有責任勸告他們如何過下去,比如生了小孩會過得更容易,這值得一試。可是,讓一個人成為真正的男人或女人的,并不是婚姻,也不是一個小孩。孩子不是婚姻的最堅牢的韌帶,是我們,會不會在相處中獲得真正的靈魂上的成長,婚姻不是找到一個人,是通過婚姻找到自己,不斷通過另一個人來了解和愛上自己,激活自己。有的人,也活了很久,但不知道如何去激活和發現那個自己。
祝賀結婚時是否可以這樣寫,哪怕是彼此不挑剔的好友?她對著手機停下來,一字一字重看過。然后,她的手劃到收信欄,一個一個慢慢摁掉思愉的電話,輸上自己的號碼。
手機響起,她收到自己的短信——實現通訊便捷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啊。
算一算,她結婚十年了,或者是十一年,她不算一算這個數字,已經答不準確了。這次獨自出來旅行過新年,她約了一個不太熟的小伙伴,只是為著路上有個熟人。小伙伴的女兒在新年前被先生的前妻接去新加坡,開學才會送回。她自己的先生,之前一同出來過一次,但因為這次又要加班,她也就沒要求他,他加班的概念是初一、初二、初三都要去上工,而她不喜歡一個人在家過那么久。
不知什么時候起,他們也越來越不愿意在春節時回雙方的老人家里一同過年了。
這一晚,在中國,正是新年之夜。
因為是新年,接待她的泥泊爾翻譯在她的手里放了糖果,簡樸的水果糖。翻譯說我知道中國過年有吃糖的傳統,糖是甜蜜的,新年是這樣的。
然后翻譯坐著,默默唱了一首歌。翻譯說,你們新年的電視上都是有人唱歌的。唱罷,她翻譯了這首歌的大意:
“我看見我喜歡的那個姑娘
長得很漂亮
她在微笑,我的心很跳
我想過去和她說句話,說她很漂亮,可我怕她誤會我愛上她
我只是想和她說句話,我只是想和她說句話,說句話就足夠了
我不用她愛上我
只是說一句話
這就是甜蜜”
這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也不太會說中文,和她一起陪著大家的,是她的印度籍男友。她唱的這首歌,是這個印度男生教她的。
這個印度的男生因為度假,就一起陪她做翻譯,他說起印度的過年,說在他們那兒,過年喝酒是不好的事情。說他在中國過年的時候,和朋友一起喝過酒。可是他家里人不知道,他又不敢告訴他們,因為他們總覺得他喝了酒就無法自控。可是后來他發現,只要沒喝醉就不要緊。所以最后他下了結論,酒是可以喝的。
她和他結婚時,也約定過要去教堂舉行婚禮,要去得到牧師的祝福:
“遠處的鐘聲回蕩在雨里
我們在屋檐下牽著手
幻想教堂里的那場婚禮
是為了祝福我倆而舉行”
可是后來住一起了,他卻不那么熱烈地想有一場婚禮了。得到很多祝福,大紅喜字貼得滿窗滿門,拜天地,那都多么重要啊——不被很多人祝福過,沒拜告過天地,祖宗和神靈怎么知道,怎么來護佑。對于這一點,她早幾年還會一笑,現在,他如果歉疚地提到了,她就會說:是呢,我是新嫁呢,我怎么可以沒要一場婚禮,怎么可以沒有這樣一場儀式呢。
時間總是一年年地過去了,一年,兩年,五、六年,七、八年,在一起住了這么久,再行婚禮,一街的人都認得出他們是老夫老妻了。
一開始,他也提過,可她那時對婚禮總還是覺得無所謂,當然,這個認識里,是她早看出了他的不熱切,他巴不得她不贊成。她看到了這一點,也迎合他:是呢,一個婚禮不過就是幾件新衣服、婚紗、拍照和一場喜宴呀。那時,她對婚禮的認識還停留在新衣服和一場喜宴上。
教堂的婚禮沒舉行,世面上那種尋常的民間結婚喜宴也沒辦,喜糖、喜餅,各式撒花、鋪床,也一并省略。
后來只是被子,媽媽計較著,請全福奶奶縫了一床,紅棗花生要放進去時她正好看到,她說,要是我忘了拿出來還不霉在里面。
也是滿滿當當一屋子新東西,紅顏色的東西。
房子哪年買下的她沒有問,她只知道他有三十年的房貸月供在一月月還。房子里還有一屋子原先那女人買的很新的東西,還好,他背著家人一件件扔了,換了新的進來——這一點,她是感激的。
媽媽說,以前結婚很簡單,可也是好好地過了一輩子。
她了解媽媽的安慰,怕她對一直不舉行婚禮心有不甘。
媽媽總是說,現在這一代人很多是這樣的呀,現在結婚程序那么復雜,一天站下來,人會累僵;那些婚禮的衣服,也只是穿一次——那些形式主義省了也清靜。
從她開始有心思要一個孩子,算起來也不算太久。她正面不再回避這件事也有兩年了,不再回避,卻一直沒有。
順其自然到來的生命才珍貴,命里沒有的,強求也求不到,這是她一直清楚的。
她正是身體豐腴血氣充沛的年紀,他也健碩,而且他們都檢查過,身體都無問題。這樣沒有問題的兩個人,子女的緣分一定要來得遲,也是天意。
他沒有應酬的晚上,他看電視,她也會坐到他旁邊,他打開熱熏爐,讓她靜靜地熏一會面部,他知道她晚睡前有敷一片面膜的習慣。
鄰居家養了一只小貓,偶爾在樓下看見,她會抱一會。慢慢地,知道養貓不容易,貓對撫養它的人容易生出依戀,發生感情,執拗地成為人生活的部分。它會撒嬌,會看人面色,還會默默地陪伴一個人。
鄰居說,她的貓喜歡聽音樂,很多舒緩溫柔的韻律它都喜歡。它不喜歡節奏感強烈的,也不喜歡太悲傷的,而且它還喜歡佛音。這些口味有點像她呢。
這只貓咪生過幾窩小崽了。每次看到小崽出生,她都想抱一只,這家里太安靜了,有個小生物,會熱鬧一點。從小小的貓咪開始照顧它,到它什么都懂都會,會看她的表情,懂她的心思,直到有一天像她。
但也只是想想,她總是迅速放棄了這種念頭。萬一很快有了孩子呢,有了孩子就分不出精力照顧貓咪了。
養貓這事她沒問過他。她知道,他多半是同意的,他不特別反對她做的每件事,他知道她理智,只要想做一件事,便總是想好了的。
可是,他不知道內心深處的她,只是貌似理智,是裝的,是表面鎮定——她的內在總是混沌一片。
她有時仍是會想一些事情,也偶爾會假設一些事情發生。比如,如果他是有小孩的,比如他不止有一個前妻和一個婚姻。比如,如果他連一個房子也沒有,他什么也沒有,那還不如現在,有這樣一間房子。沒有房子的生活要狼狽很多。現在有房子,只是多了一間閣樓,像好好的一只手,多了一根手指。
而且當年,自己那樣在意他,在意到可以不在意一切。
這又有什么,婚禮也不是每個人必須之物。
自己不可以忘掉初心,說過這初心到死不變的,怎么可以沒幾年就變。
他在誰身邊,他心就在誰那多些。即使這“在”,有客觀,有被迫,有牽強,有順水推舟,但也總是有過心甘意愿。
可終究有晃動。
有一次,她和他看電影回來,她說,要不我們分開吧。
他看她,眼里滿是探問,他沒說話。
她眼前忽然閃過婚禮的紗裙,為了一套那樣的紗裙是還想結一次呢。
可是,年輕十幾歲的自己會這樣想,而現在的她更想要的只是安穩的婚姻。現在的樣子是她的想像。這一閃而過又出口的一句話在她自己都以為沒意思了。
她想了想,認真地說,不太會。
他點點頭,我也不會。
他過來,挽住她,那還是在一起吧。
可是,到底哪里不對,總是打不起精神過這個日子。她每天上下班,也去他父母家,回到自己父母家,和誰都是客氣的。她的這些親人,也是安然有禮的。不會去互相探問細致的生活,探問另一個不愿主動說的部分,在一起聚會、討論、喝茶、喝酒,互相敬愛。
她和他是成年很久的人了,在這些親人中間,他們是被祝福和放心的一對夫婦。
他每天空下來時,也會幫她處理一些眼面前的家里事務,比如她燙衣服,他會過來幫忙把才燙好放邊上的掛起來。他把衣服放到衣架里,四處拉平,掛起來。他會交水電費,修偶爾壞掉的物品。他也下廚,買她喜歡的菜。周末的下午,他會沏兩杯好茶,跟她一起坐著,喝一會茶。一起在家里喝茶的下午,是他和她之間難得的奢侈時光。
很多年來,他每天早上習慣多睡會,總是踩著點才出發上班。晚上,他因為各種事情,和一撥撥伙伴在外晚餐,應酬的酒會總是很多。因為這樣的生活節奏,婚后沒有多久,他們開始選擇分房而眠。
她一開始會用看一本書的方式來等他,可是往往一本書讀完了他的酒局還沒有散。后來她也習慣了不等他,而他,因為她的等也和伙伴們喝得不盡興,不能開懷暢飲,總是不讓她等。所以,他們每一天里,實際算起來,碰面靜心同坐一會的機會并不多。
有一次,她向姐姐描述這個,姐姐笑她,這就是婚姻啊,不要那么復雜,不要那么有小女孩、小男孩的情緒化反應,不要抱團抱那么緊密,不要總不透氣地抱在一起。天天抱到一起燃燒,那不會心肺都燒沒了?要留下心肺。你要有心有肺地活著,婚姻可不是讓一個人專門陪你一個,而是不管多晚,他還回到你住的房子里來。
那爸爸媽媽呢,他們那么好。
姐姐又微笑了,爸爸媽媽就是吵也不會當我們面吵啊。而且他們的時代和我們的時代不一樣了,以前業余時間怎么過?就是門口大樹下下兩盤棋,屋里一臺黑白電視機,還只有一個臺。現在不是那樣的世界了,天天街上有新事物,而我們都還沒老到對一切沒新鮮感、沒向往心的年紀呀。這個社會多了種種格局,物質經濟這么繁華,這個社會就不是為把男人的更多業余時間放在家里而設計的。
社會的各種潮流都向前,唯獨人類的兩個性別還在用舊觀念看待和要求彼此。姐姐拉住她的手:你再長幾歲,或者你再小一些,你都不會這么想了。
姐姐真像另一個媽媽,比媽媽私密,講得了心里話,還像一個老師。
媽媽生了姐姐和她,本來下面還該再有個弟弟或妹妹,家里有三四個小孩,這是媽媽那一代人對家庭格局的想象。至于外祖母,她那一代,嫁了人就是生育的開始,一年生一個,一個接一個地生,子宮幾乎不能得到休息———時間只是隔了一個世紀啊,只是一百多年以前,女人對生育這樣的自然之事,還顯得束手無策,進入婚姻就是被迫懷孕和生產,直到自然規律出面阻止。
媽媽生下她后沒滿一年,浩蕩的計劃生育政策已經從“生得晚一點,生得少一點,小孩之間隔得稀一點”,計劃到一家只生一個,而且國家為之立法。
那時姐姐已經六七歲了,已經會坐了,已經不能把這個政策里多余的她退回到哪兒去了。但是,媽媽的另一個還沒有來得及生出來的小孩,在這個政策之下被強制流產掉。
要是沒有這個姐姐人生會多黑暗啊,有一次,她這樣對姐姐說。姐姐笑她,沒姐姐你一樣會很好地活。
現在,她也到了可以生育的旺盛之年,而且,有合理的婚姻。
有一些早晨,天亮的時候,她總是六點不到或者剛到就醒了,這是她身體里一年四季每一天風雨無阻的生物鐘。
她醒了,可離他醒還有很久。她看著睡眠里的他,那么安然沉迷,一場地震也驚不起。她覺得眼前的人真是每一次看都有陌生的感覺,可是,他一醒,她就認出他了。他的腳步聲,他坐那喝茶、看材料,好像是這個房子搭配好的一部分,和這個房子渾然為一,如果不回到這個房子里,在街上,她真的疑惑這個人和自己到底有多熟悉。
姐姐也問過她,你在擔心他再愛上別人嗎?
她心里慢慢劃過所有,她明白,這一點她從不擔心,而且也不畏懼。不是他不會。而是她,即使有了這樣的事發生,她也不會驚奇和難過。而且,如果有了這樣的事發生,以他的性格,也應當不會隱瞞。他也知道她,她不會糾纏,分開又不是不容易。
現在,分開的程序簡化了很多呢。她也和姐姐說到這一點。
天亮后,她早醒的這一小段時間,總是夠她把昨天的事想過一遍再好好睡一會。她也感覺了自己生活的“無力”,這種無力感具體是什么也說不清。似乎是體力的,不是;似乎是心力的,也不是。
白天里,她總是熱騰騰的一個,各種工作事務,各種雜事,一一得體應付。自己的家事,打理起來也不疲累。過一個白天,休一個長夜,這個來自大自然的安排如此貼切。只是長久地愛一個人的能力,那種純粹的名為愛的事,在這個時代正被慢慢剝奪——被無名之物,被更多的有聲有色之器。那無形的剝奪是存在的,無形地繩束到每個人。很多人都能感受到,只是一雙肉眼、一顆肉心還看不到。
她在早晨的光線里看著房間四處:剛買來的花,結實的桌椅板凳,牢固的房子——各種物件,廚中種種,于物質,早無所缺。
這是爺爺一心向往的生活啊:你們過得什么都不缺,我就高興了。
爸爸每聽了也總是看著她說,是呢,也不求誰怎么高看一眼,平等相待我們家閨女就好。
擔心爺爺和爸爸的觀念里會百般忌諱他的歷史,她一直沒有同他們特別說他的真實情況。在長輩那里,一個人多談了一點戀愛、戀愛談得長了一點都會讓他們不滿。而且在婚前,長輩們一再不放心她的眼光,總是說,要了解清楚。
昨天晚上,他炒了幾只小菜,她開了一瓶珍存的冰酒,一杯一杯喝。而在外面餐飲,她總是種種顧慮,不會放開暢飲。他看她喜歡,就開了另一瓶,然后,她自己的這瓶被她快喝完時,她有點醉了。
她舉杯看住他,對這個人,她又生出陌生的感覺。和自己一起過了十年的人——溫和地笑,莊嚴地接聽一個個工作上的電話,他沒有任何破綻、缺口,沒有什么不好。
只是,他有一個讓她嫌棄的閣樓。
自己果真到了容不得一個閣樓的年紀了么?那個閣樓要是換作是一個前任丟下來要自己去管的孩子呢?閣樓比起一個活生生的小孩總是要好得多。
閃過這個念想時,她的酒忽地醒了。本來,她以為自己醉了,要說很多刻薄的話了,說刻薄的話是需要掩體的,她以為這一瓶她珍存了很久沒舍得喝的冰酒就是她的一個掩體。然而,最后一刻,居然清醒了。
她靠住餐桌的木椅子,她記起她內心嫌棄的,其實還有她的媽媽。她從不喊她媽媽,仍喊為阿姨。這不可以責她,因為她沒有經過婚禮上那個正式對雙方父母改換稱呼的儀式——這個儀式是要有人鄭重主持的,怎么能直接跳得過去?
她也知道媽媽面上不說,但心里不高興。可是她自己的不高興,誰能體會。
她嫌棄媽媽的原因,她一直記得。只是因為在討論婚禮時,說到具體請誰和選什么日子的時候,媽媽說,日子好選,時辰就晚上。
她一下怔住,他家里的鄉儀、婚禮的正式喜宴都是白天舉行,時辰是正午之前。正午之前結婚是初婚,第二次結婚則是晚上。晚上舉行的婚禮是二婚。
她也明明知道他是第二次,可是,這么明晃晃當她面說出來,還是自母親嘴里,她就不高興了。
她的朋友同事里面,第二次結婚的典禮,很多仍是選在正午之前——那是對前面的一筆勾銷,也是對新婚的尊重。
尤其于她,這是她的第一次婚禮呢。
這場家宴上關于婚禮的討論再沒有進行,她自己也就拖延著,也許,他也樂于這樣的“拖延”。
就這么點毛毛雨一樣的事。是呵,就這么毛毛雨一樣的事都抹不平。這人生的褶皺都怎么生出來的,生出來就退不回去了。
我想好好和你談一次。在內心,她設想過無數這樣開頭的談話。可是,她坐到他面前了,她又羞愧自己那么計較,那么讓他覺得看錯了自己。自己喜歡的是他這個人本身。那個閣樓不是他的,那場為他舉行過的婚禮是他的,可是,他已經選擇了離場,到了她這里,她還細微瑣碎得像個討伐者去對他?
有幾次,趁他不在,阿姨也不在,她走到小閣樓門前,手扣到門上,把門推開。里面的光線把灰塵照得格外清晰,光線閃到眼前的一霎那,她迅速低了頭,手隨之把門關到原位。她什么也沒有看到。
她又退回了樓下,退到自己常坐的一張木椅子上,她坐著,直到他也下班回來。他看到她那么沉靜,若有所思,然而,他終究沒有發現她心里經過了什么。
她總是有平復自己的能力的。因為,每一次她自己被攪動,都是她自己用下的力。還好不傷及別人,也沒有把自己攪得支離破碎,她總能縫合自己。
春天短,因為夏天總是到得急。每年的五一假,她總是留出一天固定收冬衣。清洗晾曬,然后疊整齊,等到過了十月,再取出來。而夏衣,則是十一假期收。薄的、紗的、透的裙子和襯衫,過了十月即使能穿在身上,外面也要加一件長衣。一件一件衣服,一年一年,這么過來。
有時她收著收著,會奇怪:怎么會有這樣一件衣服?哪里好,什么因緣買下的?于是過去的時間也一點一點跳出來,女人的年紀和成長原來不在別處,都在衣服里留著。喜歡素淡顏色時的心情,一定和買一件亮橘色的毛呢外衣時不一樣呢。還有那種長了一歲就覺得穿起來嗲的裙子,總是過了一歲就不會再買了。還有旗袍,一溜下來居然那么多件,可因為穿上拘束,要端端正正加一條絲襪,因為某個下午還要騎上一輛單車出發去某地,雖然歡歡喜喜買下,可也就穿了那么幾次。
每一個女人的衣服都是一樣吧。有這么一大柜子,想穿的,喜歡穿的,買來沒穿的。這些衣服,是一個女人的一部分啊,要走到哪跟到哪的,一個女人沒有喜歡的衣服怎么是女人。衣服是相比親愛的人,和自己更緊密的部分啊。
之前那個和他一起過的女人穿的衣服,也必定沒有壞。還在閣樓里還是已被帶走,總是不知道了。單憑時間的長度,十年二十年時間,還不夠讓一件好好的衣服削蝕壞。也許留著,在閣樓上的某只箱子里,打定主意不帶走,用來留下來氣后面的人的。
可是自己,也并不容易那么被氣著,能氣著自己的———那應是一個多偉大的人啊。這樣偉大的人今世不會存在。
這個閣樓,就是一輩子明晃晃在眼前,又有什么。
他曾經給她說自己,從小時候開始說到長大。幾歲給女生寫信,幾歲挨爸爸打,哪一次考到好分數,都講得仔細。唯獨漏過這一次。前妻的姓氏、鄉籍和去向他從沒有說過。她不問,他也不主動說。拷問男朋友的歷史這樣的事,在她這,沒有發生,那是會撒嬌的小女生才做得來的事。
他有時也會細心探查她的情緒。但作為兩個成年人,應該從走進婚姻,從擁有了同一間房子時起,他們彼此就是豁然的,清朗明媚,互相映照,無拘無束,沒有勉強也沒有委屈。應該是這樣的成熟、確定,是兩個彼此毫無舊帳的人。
那些生活的小小褶皺,都應該是抹得平的。
有一些生命場景,是她一直能記得的。
有一年,搭乘了一次夜航班,很難得,那次航班經過她住的城市上空。
她俯向外面,看到夜空下的大地,樓群是小小的,有細碎的燈光閃耀———每一盞燈后都是一個人家啊,父母、夫婦、子女,在那些燈后為各種事務煩惱糾結,活了一生的每個人,都在高空的俯瞰下變成相同的輪廓,沒有太大區分。
樓群間也許還有植物,或者一些小小動物。可是,夜色與距離將一切掩蓋,將一切變小變弱。如果還有情緒,還有掙扎,在這萬里高空回看,那一盞燈后的世界,再豐富、再悲愴,也是淡如微風與草芥。
又一次看電影回來的路上,她忽然說,我們也分開吧。
這個“也”的前面,是剛看的電影。
電影是一種什么存在啊,那是一場什么電影,在哪里將她惹到,她不記得了。夜風中她和他散步回去,她的長圍巾搭下來,她將手搭進他的臂彎。
不知為什么,她又一次下意識說到分開。
這一次,他看到了她眼里的認真。不由自主說出來的話,卻是內心的真實輾轉。
他轉過來,在人流滾滾的街上,他把手搭在她肩上,走了一會,他看著遠處,并不看她,說,房子太舊了,我們買一個新的房子吧,換了這個。
她反而驚住了。
他這樣一說出,她反而不確定自己是否真介意過一個被其它女人住過的房子了。
床是新的,沙發也是新的,她開始默默回憶自己房間里的東西。
原來,他一直知道啊。他介意這個房子,裝過他的一場婚禮的房子,很多東西是清出去了,可多少年了,那些氣息還在,她壓迫著她的每一天的呼吸。
她忽然淚如雨下,她松開他的手臂,臉俯進圍巾,哭出聲來。
原來,他一直知道很多啊。只是,因為她能忍耐,他以為她是可以的——可以忍耐那些莫名的事物對她情緒的侵犯。十年過來,往二十年上數了。她從一個她自以為的理性青年,長成了一個刀槍不入的中年人。這樣鋼筋鐵骨的她,更是該什么都能忍耐。
那些過去氣息的毛刺,一天天地扎著她,沒那么銳利,扎進來不至于有多疼。可是,都確確實實地扎到她的肉里。
她有了一身被這么多毛刺扎過的肉。她一天天繃緊,她變得不再活潑與剔透,她本來就不是那么剔透,也沒有那些豁達。
她哭得越發厲害。不是為他終于懂得,而是因了知道他一直懂得,卻不早伸出手搭過來幫她,直看到她深陷而痛哭。
當然,這也是她的劣性,她總是那么矯情,較勁。一點小事就把自己搭進去。每看她為一件小事把自己輕易搭進去,換來一天甚至更久的壞情緒時,他就暗自嘲笑、輕視她。
他一向看起來那么粗線條,她真希望他就是這樣的,對一切粗心、無覺,一切壞脾氣的生發只是自己的敏感和脆弱,并把這些當作一個女人身體里至今沒有進化掉的部分。
她生為女人,就要承擔這部分。
可是,如果是互相親愛的兩個人,彼此一切細小的情緒都是該被發現的,不該什么都等著自己去說。雖然由自己去說,也不是那么可恥。
可她對他,很多很多話,仍說不出口。即使和他過了一世,她老得眼睛也抬不起了,可只要在他面前,羞澀和迷惘總是回到她臉頰上,影響她對事物的判斷和表達。
“正好看到姐姐住的小區里有一套小房子在賣,里面什么都有,我什么也不用添置,錢夠首付。可是,請不要和兩面的媽媽說,媽媽們都比較希望生活的每一天都和前面一天一個樣子。
我想把我的個人物品也都搬過來,我選個日子就搬,我買了很多鞭炮和一只小爐子,小時候搬家的儀式里要有一只小火爐的。
有一份協議,在你的信箱里,如果需要簽,我過來簽,如果不用簽,也很好。有時間會回去看你,你愿意的話,有時間也來看我。”
十幾年的每一天中,她和他天天見面,住在一個房子里,今晚是她第一次用郵箱寫郵件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