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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幾個人知道我們曾經寫詩

2018-06-04 16:43:38劉浪
野草 2018年3期

劉浪

1

很遺憾,這一次,我們又沒能全都參加周小羊的婚禮。

這里的“我們”,主要是指周小虎、周小龍,還有張鳳芝和周懷禮。

你應該一下子就猜到了吧,周小虎和周小龍,是周小羊的兄弟。你基本猜對了。周小龍是周小羊的弟弟,但周小虎是周小羊的妹妹。

可是,“小虎”,這怎么能是一個女孩子的名字呢?周小虎本人也一直這么抱怨,可她的身份證上,卻始終這樣橫平豎直地打印著。據我所知,從上小學開始,周小虎就從未停止對自己名字的討厭,但這一絲一毫也沒能引起張鳳芝和周懷禮的重視。張鳳芝和周懷禮,就是周小羊、周小虎、周小龍的媽媽和爸爸。

接下來的問題是,“我們”中的“我”,哪去了呢?

還好,沒有弄丟。我,就是周小龍。

我爸我媽之所以給我姐取名叫周小羊,是因為我姐的屬相是羊。你大概也聽說過吧,民間有個流傳很廣的說法,叫十羊九不全,也就是說屬羊的人,大多命不好。我不知道這里面有什么理論根據,不知道有沒有人做過認真的統計,從而得出了這么一個很高的概率。我爸我媽也不知道。但我爸我媽有所忌諱,他們想來想去,一拍大腿,或者一拍腦門,得,干脆就叫她小羊,不遮也不擋,明著來,正面強攻,說不準就能把問題正過來了。

我和我妹妹的名字,當然也是我爸我媽給取的。但是,我不屬龍,我妹妹也不屬虎。我和周小虎都屬雞,是雙胞胎,我比周小虎早出生半個小時左右。我媽當年懷著我們兩個的時候,法律還沒有禁止做B超來鑒定胎兒的性別。我媽就去做了B超。那個剛剛由北岸區醫院調轉到澗河第三人民醫院的王醫生,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他告訴我爸我媽,說是一對雙胞胎兒子。我媽挺高興的,但只是微微一笑,笑的時候,她自然是用雙手輕輕撫摸著肚子。我爸笑的幅度就有些過分了,簡直就是笑得奢侈,要不是他的耳朵拼命阻擋著,他的左右兩個嘴角,一定會在他后腦勺的某一點上迎頭相撞,火星四濺。

關于這個王醫生,不出意料之外的話,過一會兒我還要或多或少地講到他。現在,我只想說,幸虧他當初沒把我和我妹妹周小虎鑒定成一對女孩,否則,我和我妹妹周小虎,很可能就沒有來到這個世界的機會了。你要知道,那個時候,一對夫妻只準生一個孩子。你還要知道,那個時候,很多條敢于打破對偶規則的手寫體的標語,比如“寧可血流成河,不許超生一個”,比如“該流不流,扒房牽牛”,正理直氣壯地占領著我們澗河的無數墻壁,每一個筆劃都大搖大擺的,都咋咋呼呼的,都財大氣粗的。這樣一來,當初我爸我媽的頭上,顯然是頂著成色十足的風險啊。結果還好,他們想要一個兒子,但老天爺大度,買一送一。

因為事先知道了是男孩,我和我妹妹周小虎還沒出生的時候,我爸我媽就把我們的名字取好了。我爸的理由是,小羊這名字聽起來像個面團似的,得有兩個硬氣的伙伴護著她。我爸先前給我們兩個取的名字確實堅挺,分別是鐵蛋和鋼蛋,幸好我媽不同意。他們兩個前思后想,后來還是從屬相方面下手了,把我和我妹妹的名字改成了小龍和小虎,并且確定了下來。

雖然我和我妹妹出生后不是一對男孩,我爸我媽也懶得給我妹妹周小虎再取一個名字了。再就是,他們也沒去找那個王醫生理論。有一個兒子就蠻好了,我爸我媽并不貪心。

2

接下來,我再解釋一下開篇那句話中的另外一個關鍵詞,“這一次”。

不用我多說什么,你一定想到了,“這一次”,不是我姐周小羊第一次出嫁。

而問題的嚴峻和險要在于,“這一次”,也不是我姐周小羊第二次出嫁,而是第……哦,算了,我只希望這是最后一次,我相信我的親人們,也在這樣暗自狠狠地祈禱著。

是的,我知道我們每個人都沒有阻撓另一個人結婚的權力,我也沒聽說有哪條法律,規定一個人一生只能結婚一次,或者規定了結婚的上限次數是多少。問題是,這種事情你做多了,不好聽不是?就算你當事人不覺得怎么樣,可你的家人呢,他們的臉面沒處擱啊!

我姐周小羊第一次結婚,是在五年前。我這么一說,你心中是不是就大致有數了?5÷3≈1.7。哦,這個女人在五年之內,起碼是嫁了三次,平均一年零八個月嫁一次。

我姑且不分析你的這道除法正確與否,先來說說我姐的第一任丈夫。

他叫于繼峰。他的長相,要是用我們澗河當地語言來形容的話,那是非常拿不出手。他個子不高,身體的長寬高幾乎是一個尺碼,膚色黧黑,絡腮胡子。你要是和他走在一條街上,還趕巧正有一輛貨車轟隆隆地駛過,你十有八九會把他當成一大塊原煤,從這輛貨車上呱唧一聲掉下來了,愣呵呵地緩不過神來。

我之所以想出了這個涉嫌歹毒的比喻,是因為于繼峰曾經經營過煤炭。直說的話,在和我姐周小羊結婚的時候,于繼峰是個小煤礦的礦主。那個時候,我們國家還沒有去鋼鐵、煤炭的產能,反腐也不像如今這樣有力度。于是,包括我在內的很多窮鬼,憑著猜測就認定了煤老板于繼峰的腰包,就像孕婦的肚子一樣,一天比一天更加顯山露水著呢,你好心想幫人家遮掩一下,但你無從下手。

現在回想起來,當初我姐周小羊和于繼峰能夠有過一段婚姻,我和雨菲是負有責任的。

你是不是要問,雨菲是誰?

雨菲,是我姐周小羊的同學,確切一點說,她們兩個是澗河師專的校友,我姐比她高兩屆,她們都是學生會的什么副部長。上學那會兒,她們兩個相處得還算不錯,當然了,誰要是說她們兩個有過命的交情,那也純屬胡扯,也就是相互認識對方,沒有鬧過糾紛而已。

除此之外,雨菲還有一個身份,她是我現在的老婆。當然了,那時候她還不是。那時候,怎么說呢,我和雨菲就算是一對半吊子戀人吧,彼此都不是死心塌地看好對方,但又都找不到更加心儀和中意的,那就對付著唄,就有一搭無一搭地處著唄。

現在,我已經記不大準當時我和雨菲,是因為什么事情生氣的了。好像是她早上約我午間在北岸公園的西門口見面,可撂下電話,她就把這事忘了,手機也關了機,結果害得我被大雨結結實實地拍了半個鐘頭。也可能是我給她買的那枚鉑金指環,她以為是白銀的,她就送給了別人。總之,那不是一件嚴重得不得了的事情,但理虧的是雨菲,否則她不可能會給我姐周小羊打電話。

雨菲給我姐周小羊打電話,自然想讓我姐勸勸我,從而化解我和她之間的矛盾。但她偏偏沒在電話里跟我姐周小羊直說,而是先鋪墊了一下。

雨菲說,小羊姐,當初咱們學生會的幾個同學,想要聚一下,地點已經定好了,是第三酒店,就在橋旗路的盡西頭,你能找到吧?

周小羊說,哦,那個,我知道。

雨菲說,那你快準備一下吧,我馬上就出發,打車到你家樓下,我再給你打電話。

周小羊說,我,那個,還是算了吧。

雨菲說,小羊姐你可不能撅我面子,我都跟他們打保票了,你指定到場。

周小羊說,那,嗯,好吧。

雨菲說,謝謝小羊姐,最多半個小時吧,我到你家樓下。

說完,雨菲就掛斷了電話。

你千萬不要以為我姐周小羊是個結巴。她和雨菲的通話時,三句話都說得零零散散、斷斷續續,是因為她心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答應雨菲。那段日子,我姐周小羊身子鬧了毛病,闌尾有一點發炎,但遠沒到需要手術的程度,就在家休養,外加到樓下的小診所打消炎針。休養到后期,電視劇《還珠格格》已經被我姐周小羊看過兩遍了,她就橫豎不知道該怎么打發時間。這個節骨眼上,雨菲剛好打來電話,按說她應該立即同意的。但我姐周小羊知道,雨菲說的這種聚會,其實很是無聊,無非是幾個人湊到一起吃喝一頓,無非是那些日子過得稍好一點的人進行顯擺,而沒把日子混明白的人則找到了訴苦的地兒。

可問題的關鍵在于,這會兒我姐周小羊實在是閑得無聊,總不能咔嚓咔嚓撓墻玩吧。那就去吧,反正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這樣想著,我姐周小羊就去了衛生間,洗臉,梳頭,化妝,一五一十地捯飭自己。

我姐周小羊剛剛打扮完,雨菲來到了我家樓下。她們兩個就乘著一輛夏利出租車,出了小區大門,先是左拐,前行了三四百米,來到北岸街和橋旗路的交匯口,又右轉,直奔橋旗路西盡頭的第三酒店去了。當然了,這一路上,雨菲說了她和我鬧了矛盾,讓我姐勸勸我。我姐周小羊仍舊沒有完全打起精神,但她沒有回絕雨菲,她說,行,你放心吧。

這場同學聚會,跟我姐周小羊預想的一樣,很無聊,甚至是更無聊。所以,我也就沒有必要詳細說給你聽了。

你一定是知道的,這種聚會,通常是要由一個混得好的人來買單的。可我姐周小羊發現,這八九十幾個人,好像也沒誰看上去是有錢的樣子啊。一個個都灰頭土臉的,面帶菜色。我姐周小羊就想,看來這是要AA制了。我姐周小羊就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后悔來參加了。

就在我姐周小羊打算拿出一百塊錢給雨菲,打發掉這頓飯的AA制,而她就要提前退場的時候,買單的人施施然地趕來了。

我希望你能夠想得到,趕來買單的這個人,就是于繼峰。

3

我在前面說過,我姐周小羊和于繼峰的婚姻,我和雨菲是負有責任的。現在你應該明白了吧,當初我要是不和雨菲鬧矛盾,雨菲就不會拉著我姐周小羊去參加這個該死的聚會。我姐周小羊要是不參加這個聚會呢,她和于繼峰就不會相識,繼而相戀。這世間的很多事情,就是這樣莫名其妙,又環環相扣,是吧?

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把于繼峰拉來買單的那個人,是于繼峰的表弟,是于繼峰姑媽家或者是姨媽家的孩子。這個表弟的衣兜,通常要比他的臉干凈,但他偏偏喜歡炫富,于繼峰就經常情愿或者不情愿地替他撐起門面。

表弟將于繼峰介紹給大家,這是我表哥,比親哥還親的表哥,企業家。于繼峰呢,他打斷了表弟的話頭,他敬了大家一杯酒。他說,我干了,你們隨意。放下酒杯,他又說,不好意思,我家里有點事情,今天就不能繼續陪大家了,改天我請大家,咱們再好好聚聚。接下來,于繼峰又叮囑他表弟,老弟,你陪好大家,還想吃什么菜、喝什么酒,你幫大家點一下,回頭你把發票給我。抱歉抱歉了,我先走一步。

于繼峰離開之后大約五分鐘,我姐周小羊也提前退席了。

我姐周小羊出了這個第三酒店,要乘出租車回家。可酒店門口,偏偏一輛出租車也沒有。往來經過這里的出租車倒是很多,但車里都坐著乘客呢,對于我姐周小羊的招手,這些司機就都不予理睬。

我姐周小羊正著急,一輛銀灰色的轎車停在了她的身旁。我姐周小羊那時候正打算考駕照,所以對車多少有點了解,她看出了這輛車子是雅坤特,價格在十萬元錢以里,稱不上是豪車。接著,我姐周小羊看到這車的車窗落下,于繼峰的腦袋探了出來。

你好,周小羊,要去哪里?我送你去。于繼峰說。

我姐周小羊這個時候還沒記住于繼峰的名字,但她覺得這人能記住自己的名字,這很難得。再加上懶得走回去或者擠公交,我姐周小羊說,啊,是你呀,我要回家。她就上了于繼峰的車。

路上車輛擁擠,于繼峰的車速就很慢。而我更愿意相信,這是于繼峰希望出現的情形,因為這樣一來,他就多了接近我姐周小羊的機會。這一路上,兩個人總要說一點什么的,否則就有點尷尬了不是?

于繼峰說,我上午也參加了一場同學聚會。這種事情真的沒什么意思,但你又不能拒絕。

于繼峰的這句話,是處心積慮也罷,是歪打正著也好,反正是擊中了我姐周小羊的罩門。我姐周小羊說,說的就是嘛,你要是拒絕,他們就會說你忘本,說你端架子。

于繼峰微微一笑,他說,以前常聽人說活著挺累,我還覺得挺奇怪。現在,通過這么一個小事,我也感受到了。

我姐周小羊說,其實也沒你說的這么嚴重。反正下次再遇到這種事情,我說什么就不參加。拉下臉來,拒絕一次兩次的,也就好了。

于繼峰說,對,我向你學習,以后也不參加。

兩個人就聊得挺投機。但是,如果你說他們兩個是一見鐘情,我只能給你打五十分,因為你只猜對了一半。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于繼峰第一眼見到我姐周小羊時,他就愛上了我姐。你要知道,我姐周小羊的長相是很說過得去的,無論是五官還是身段。更主要的是,我姐周小羊身上有一種我也說不大清楚的氣質,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安靜又有點落寞的孩子,讓人心疼,讓人忍不住要去保護她。當初,于繼峰離開第三酒店又返了回來,他是想馬上找到他表弟,要我姐周小羊的電話號碼,結果剛好趕上我姐在等出租車。但我姐周小羊,她一開始對于繼峰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她就是想搭個順風車而已。你要是想說我姐周小羊拜金,這也是站不住腳的。因為據我所知,他們兩個起碼是認識了三個月之后,我姐周小羊才知道于繼峰經營著一家小煤礦。

好了,我們還是把視線轉回到于繼峰的雅坤特車里吧。這車子慢慢悠悠地行駛著,后來就開到了我家小區的大門口。

于繼峰說,你要是不著急,我們到這里喝杯咖啡?他邊說邊指了指道路對面的第八感覺酒吧。

我姐周小羊說,那,嗯,也好。

喝過這次咖啡之后,我姐周小羊和于繼峰,他們是怎么從相識過渡到相戀的,我就不大清楚了。

我清楚的是,他們兩個人的交往,遭到了我爸我媽的一致反對。

我爸我媽反對的理由,一是于繼峰長相不過關。用我媽的話來說,這小子咋長得恁砢磣呢?我活大半輩子了,頭一回見著有人長得這么惡心。接下來,我媽還問我爸,她說,老周啊,咱家羊是不是沖著啥了?這個于繼峰,他連大偉的一個腳趾蓋也比不了啊。我爸點了點頭,用一個反問句回答了我媽,他說,可不是?

這樣一來,這個故事里面就又多出了一個人物,大偉。我盡可能用最少的文字打發掉他。大偉,帥哥一枚,我姐周小羊的前男友。也可能正是因為大偉長得帥吧,一些花花草草的事件,就總能很有準頭地砸到他的頭上,不是十環也得是九環。我姐周小羊說她操不起這個心,就跟這個人分手了。

接下來,我再說一說我爸我媽,他們反對我姐周小羊和于繼峰在一起的另一個原因。這就涉及到我們普通人對有錢人的偏見了。在我爸我媽的心目當中,有錢人都是壞人。難道不是嗎?全都是兩條腿支一個肚子,全都是兩個肩膀扛著一個腦袋,憑什么他們有錢?肯定不是好道來的,不是騙就是坑,不是偷就是搶。把女兒嫁給這樣的人,不是把女兒往火坑里推嗎?

我媽就勸我姐周小羊,她說,羊啊,聽媽的,趁早跟那小子拉倒,別拖拉到以后不好抖落。

我姐周小羊說,媽,你就別管了。

我媽說,羊啊,你是媽身上掉下來的肉啊,媽能不管嗎?媽是為你好。你沒聽人家都說啊,這些個煤老板,沒一個好玩意兒,有一頭算一頭,不是包二奶就是耍大錢。

我姐周小羊說,媽,峰哥跟他們不一樣。

羊啊……我媽正要接著勸我姐周小羊,卻被我爸搶過了話頭。

我爸說,咋的?俺們老兩口子說話都不好使咋的?你還在那峰哥峰哥的,他長得那叫個啥玩意兒?拉倒,麻溜痛快地跟他拉倒。

我姐周小羊的眼里就有了淚水,她說,爸,媽,你們為什么一定要這么逼我?

我爸我媽齊聲說,俺們是為了你好!

故事講到這兒,我發現我還一直沒讓我妹妹周小虎正式出場。現在,應該是時候了。

對于我姐周小羊和于繼峰戀愛這件事,我妹妹周小虎沒有表態。據我猜想,我妹妹周小虎十有八九也是持反對態度的,但她沒有說出來。她可能也不是不想說,她是沒有閑工夫說。那時候,我妹妹周小虎,她正忙著和王儲戀愛呢,彼此都恨不得成為對方的影子,一刻也不要分開。

是的,我妹妹周小虎的男朋友,他名叫王儲。一開始,我也以為他是叫王楚呢,后來才發現是我錯了。我不得不承認,王儲的名字有點叫大了,涉嫌犯上,但關于這點,我也只能是自己在心里暗自嘀咕。

這個王儲,在我下面的講述當中,他很可能還會大篇幅地出現的。現在,我先給你透露一下王儲的外號,叫世界杯。這自然表明了他是個球迷,曾經有那么幾年,他每個周末都會熬夜看意甲、西甲的直播,趕上世界杯,他更是一場也不放過。你要是稍懂一點英語,就不難理解王儲的這個外號。世界杯的英語是World Cup,取首個字母的話,就是WC,而王儲這兩個字的漢語拼音的首字母,也是WC。這樣一來,王儲的這個外號,在我看來就很是有些驚險啊。因為你知道的,Water Closet也可以縮寫成WC,譯成漢語是廁所的意思。

另外,我還想提一筆跟王儲關系十分密切的一個人。這個人,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在前面說到過,他是一個醫生,當年把我和我妹妹鑒定成了兩個男孩。這個王醫生,就是王儲的爸爸。

這個王醫生的名字,我是后來才知道的。他的名字,怎么說呢,取得更加不把自己的腦袋當做一回事,叫王登基。

4

對于我姐周小羊和于繼峰的婚姻,現在,我必須做進一步的檢討。

我在前面說過了,當初是我促成了我姐周小羊和于繼峰的相識。就在剛才,我又說了,我姐周小羊和于繼峰戀愛那會兒,我爸我媽都反對。我妹妹周小虎呢,她雖然沒工夫說反對,但她同樣也沒閑工夫說贊成。

唯有我,公然支持我姐周小羊。我現在要檢討的,就是這個。

我不否認,當初我是存有私心的。我想,于繼峰這么有錢,拔根汗毛都比我腰粗,他成了我姐夫之后,怎么也會幫我一把吧,比如給我買個樓,我好用來結婚,比如投資給我,讓我開個書店或者咖啡屋什么的。就算于繼峰不幫我,他總不能不幫我爸我媽安度晚年吧?而他幫了我爸我媽,客觀上來看,就還是幫了我。至于他被我爸我媽一致詬病的長相,我覺得這不是原則性問題。誰不想長得漂漂亮亮的啊?可他先天就長成了這個樣子,責任并不在他自己啊。要說到好看,先前那個大偉確實夠格,但還不是整天混在女人堆里?

而一想到大偉,我就懷疑我姐周小羊,她是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先前的大偉不是長得好嗎?這次我偏偏就找個丑的。當然了,這只是我的猜想,實際情況是不是這樣就難說了。一個人愛上另外一個人,其中的原因,除了老天爺,別人誰都說不清楚。既然誰都說不清楚,法律也就不跟著和稀泥,干脆來個一刀切算了:戀愛婚姻自由,他人無權干涉。

我支持我姐,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我認識于繼峰,參加工作的第二年我就認識他了。扳著手指頭數一數,我比我姐周小羊早認識于繼峰五年開外。我了解于繼峰的人品,就算稱不上高尚吧,他起碼跟卑微不搭邊。

接下來,我顯然是要回顧一下我是怎么認識于繼峰的了。在正式回顧之前,我得先說一下我的學歷。

漢語言文學本科,這是我的第二學歷,連努力帶瞎蒙自考下來的。我的第一學歷非常不靠譜,是技校畢業,學的專業是化工。技校畢業以后,我被分配到了澗河南岸的河濱化工廠,每天跟風化煤,還有強堿,比如氫氧化鈉或者氫氧化鉀打交道。辛辛苦苦一個月下來,我拿到手里的工資,就算全部換成一角一角的硬幣,扔到水里都弄不出個響來。更加要命的是,我的那些同事,一個比一個更加給力,除了酗酒,他們還都擅長吹牛;除了偷奸耍滑,他們還都精通溜須拍馬。

這樣的工作,自然讓我打不起精神來。想辭職吧,沒有這個勇氣;想換個工作呢,要門路沒有門路,要錢沒有錢。但這難不倒哥們兒我,哥們兒我堅強著呢。怎么辦?寫詩歌唄,偷偷地寫,狠狠地寫。

我最初寫的十幾首詩歌,現在你就是打死我,我都不會拿出來給你看,但是當初,我卻把它們一股腦塞進了《澗河文藝》的電子信箱。《澗河文藝》,這是我們澗河文聯辦的文學內刊,一個季度出版一期,據說現在還在辦著呢。我也不知道是我命好,剛好趕上這個刊物稿荒,還是我命不好,故意給自己以后留下了難堪,反正這些所謂的詩歌,《澗河文藝》一五一十地都給發表出來了,就連其中幾個锃明瓦亮的錯別字,比如即然(既然),還有竟爭(競爭),也都公然獲得了尊重,而沒有遭到修改。我當時那叫一個興奮啊,都后半夜了,還捧著樣刊端詳呢,連一納米那么大的困意都沒有。既然沒有困意,那就接著端詳唄。結果,我就在我那些分行文字的后面,看到了一行黑體字:責任編輯季風。

第二天,我就給《澗河文藝》編輯部打了電話。我沒敢說自己是詩人周小龍,只說我是一個詩歌作者,我想找一下詩歌編輯季風老師。接電話的人告訴我,季風是特約編輯,他并不在文聯上班,這人把季風的手機號碼給了我。

接下來的一個工休日,我就帶著《澗河文藝》給我的二百元錢稿費,把季風約到了華隆包裝箱廠對面的一家小酒館。酒館的店名是叫億鑫吧,也或者是叫鑫億,一看就是個不怕錢多咬手的人給取的。我還記得,這家小酒館的生意似乎很興隆,起碼蒼蠅比顧客多了幾十倍。

故事講到這兒,你是不是發現了,季風,于繼峰,是一個人吧?

是的,季風是于繼峰的筆名。直到現在,詩人季風的名頭,在我們澗河文學圈里也是很響亮的。澗河文聯每年的工作總結當中,都會出現這樣雷打不動的一句:特別是詩歌領軍人物季風……

我和于繼峰第一次見面時,我們兩個人聊得不錯。于繼峰和我一樣,也是工人,他在華隆包裝箱廠的一車間工作。我好歹還只是上白班,他呢,三班倒,行話叫干十二歇二十四,弄得他失眠一天比一天嚴重。他說他也不喜歡自己的工作,但要是辭掉這份工作,他又沒有飯吃。不消細說了,他走上詩歌創作道路的初衷,也是和我一樣。他鼓勵我,同時也是鼓勵他自己,一定要把詩歌創作堅持下去。他說他希望我把以后創作的詩歌都給他看看,而我后來第一次在外省的省級期刊發表組詩,正是他給推薦的。

這次見面分手的時候,于繼峰送給我一本他的詩集,是他自己打印的,B5這么大的開本,加上封面和封底,剛好是一百頁。里面有一首《我說,我就是要說》,真是把我震住了。這首詩的內容我就不說了,只說說它的形式。全詩三百一十幾行,最短的那行也要二十五個字。詩歌讀起來是順暢的,還江陽韻一韻到底。現在,我早已經不再寫詩了,但我偶爾還會讀一下于繼峰的這首詩,而且是對照著金斯堡的《嚎叫》來讀,感覺很是過癮,還有一種來路不正的解氣。這算是題外話了。

哦,對了,還有個事我忘說了。我和于繼峰這次見面,本來是該我請他吃飯,但我結賬的時候,服務員告訴我,于繼峰已經交完錢了。

這之后,我和于繼峰的聯系并不多。也就是每當我寫出了新的詩歌,湊出了一組七八首的時候,我會把詩稿發到他的郵箱里或者QQ上,他多數不會回復,就算有回復,也只是簡單的幾句話。至于見面的機會,那就更少了,也就三四次吧,都是在澗河作家協會的年度工作會議上。

我自然是知道于繼峰后來成為了煤老板,但他是怎么成為的煤老板,我那時候還不清楚。那時候,我猜想,除了因為他們家祖墳突然來路不明地冒起了青煙,就只能是于繼峰本人拼著命努力了吧。誰知道呢,總之英雄不問出處吧。

話題再回到我姐周小羊。她再次戀愛這事我當然知道,但我并不知道對方就是于繼峰。我姐周小羊帶于繼峰來見我爸我媽那天,我不在家,我正在編輯部加班呢。

什么?我在編輯部加班?在哪個編輯部加班?我怎么不跟風化煤和強堿打交道了?好吧,這幾個問題,我過一小會兒再講給你聽,過一小會兒。

5

回過頭來,現在,我再說說我爸我媽。

他們都不是很有文化的人,因為他們小時候家里都窮,就都沒怎么上學。我爸當年讀過三年小學,我媽稍好一點,但也沒能把初中堅持下來。

但我爸我媽有個優點,就是他們對知識有一種本能的敬畏。我們姐弟三個當初上學的時候,都沒少挨他們的罵,原因就是我們把作業本弄臟了,或者是書皮弄掉了,也或者是書本有了一個面積多達一平方毫米大小的折角。我們姐弟三個參加工作以后,我們當初沒來得及扔掉的書本,我爸我媽還都保存著。我這么說吧,我們家里要是出現了紙張,只要這紙張上面有字,不管是印刷上去的,還是手寫的,我爸我媽就會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收拾起來,放進陽臺那個大紙殼箱子里,碼放得棱是棱角是角的。

我在前面已經說了,剛開始的時候,我不知道我姐周小羊的男朋友是于繼峰,所以,我爸我媽反對,我也沒有在意。而當我知道了他是于繼峰,我就果斷地站在了我姐周小羊這一邊。

現在回想起來,就是在得知我姐周小羊和于繼峰戀愛那個階段,我不再寫詩的。可能是害怕丟臉吧,也可能是其他什么原因,我曾經寫過詩歌這個事,知道的人不多,起碼我爸我媽就不知道。但為了支持我姐周小羊,我把于繼峰的詩人身份告訴了我爸我媽,還把于繼峰送給我的那本已經散了頁的詩集,拿給我爸我媽看了。

我爸我媽當然不懂詩歌,但他們的吃驚貨真價實,成色百分之百。

我爸拿著這本詩集的雙手哆哆嗦嗦的,他說,龍啊,你真能保證這些字兒都是他寫的?你可別整岔劈了。

我說,我保證。

我媽接過這本詩集,雙手抖得比我爸還厲害。她說,唉呀媽呀,他他他,他咋認識這么老多字兒啊?唉呀媽呀。

我說,這才哪到哪啊?他還是咱們市的文學領軍人物呢,就是挑大梁的。

我爸我媽同時說,呀哎媽呀。

接下來,我媽小聲嘟噥了一句,長成這個損樣,還挑大梁,上哪說理去?

我爸則小聲說,老?啊,老話說得好,包子有肉不在褶。

我姐周小羊呢,她眼淚汪汪地看著我,她的心中一定滿滿當當的,全是對我的感激。我姐周小羊的臉色很白皙,但這個時候,她的臉龐已經被一層紅暈覆蓋了,確切地說,那紅暈,其實是淺粉的。后來我才搞清楚,我姐周小羊也是從我這里知道于繼峰寫詩的,這讓她驚喜,就像憑空撿到了便宜。于繼峰后來告訴我,他一直羞于在圈外人面前亮自己的詩人身份。他說,在很多人的心目中,要是說某個人是寫詩的,幾乎是等同于在說這個人弱智。

見我爸我媽的冰冷態度有所緩解,我就又加了一把柴禾。我說,爸,媽,于繼峰真是個好人,我上個星期還采訪了他,他幫助過很多人。

這樣一來,我就接著前面的話頭,跟你說一說我的工作調整吧。

我在前面說過,我厭倦河濱化工廠的工作,但我又沒有勇氣離開。但后來,我還是離開那里了。這跟勇氣無關。你知道的,勇氣這種珍貴的東西矜持著呢,絕不會憑空恩賜給某個人。我離開化工廠,是因為化工廠倒閉了。后來,就趕上了澗河晨報社招聘編輯,給出的編制有些繞口,叫自籌自支事業編。愛是什么編是什么編吧,反正能給我一口飯吃就行。我就哆哆嗦嗦地報了名,筆試面試折騰下來,我排名第二,這頁就算翻過去了,因為人家就招一個人。我也沒怎么上火,參加這個考試,我抱著的心理,就是有棗沒棗來上那么一竿子,蒙上算偏得,蒙不上是應該。

問題的轉機出現在了那個第一名身上,這個人考上了公務員,自然就放了澗河晨報的鴿子。按說我也不是一下子就順延或者遞進上去了,當時有包括我在內的四個人,都被列為了選擇對象。最終呢,是詩歌他老人家幫助了我。我那個時候寫的詩歌,的確要比最初寫的那些稍好一點,起碼你在這些分行文字里洗不成窗簾、床罩這類的大塊頭,但洗個毛巾啊、手帕啊之類的小零碎,應該還是可以的。不管我那些詩歌到底怎么樣吧,反正澗河晨報的總編輯曾經讀過,并且對上了他的胃口。就這樣,我來到了澗河晨報社。說到這里,我必須要懺悔,我如今怎么就不再寫詩了呢?我真是對不起詩歌他老人家。

既然已經說到了我的工作調整,就也說說于繼峰怎么變成煤老板的吧。

于繼峰是在成為我姐夫之后告訴我的,他這個煤老板,他差不多是用命換來的。

就在我當初所在的化工廠倒閉的同一時期,于繼峰所在的華隆包裝箱廠也倒閉了。我們的化工廠倒閉,我們好歹還每人得了幾張遣散費。于繼峰呢,一分錢也沒得到,因為華隆包裝箱廠把所有的家底都劃拉出來了,竟然抵不上拖欠銀行貸款的零頭。我順便再說一句,當年,澗河兩岸的兩條街道,分別叫南工廠路和北工廠路。這是名副其實的。當初,這兩條街上,就算沒有一百家工廠,也得有八十家。除了我和于繼峰所在的化工廠和包裝箱廠,還有閥門廠、支架廠、紡織廠、制藥廠、鞋帽廠、木材廠、制釘廠、農藥廠、玻璃廠、氧氣廠、陶瓷廠,幾乎是包羅萬象、無所不有。可也就前后五六年的光景吧,這些工廠就都倒閉了,或者轉成了私企,天知道因為什么。

于繼峰離開了包裝箱廠,就去了一家私人小煤礦,下井,到一線去采煤。直到一年半以后,于繼峰才第一次見到了礦主。礦主這天不知哪根神經搭錯了地方,來視察工作,還親自下井,來到了掌子面。那些支撐著巷道的,到底是枕木還是鐵管,我也搞不清楚。反正這些東西沒見過世面,一看礦主來了,受寵若驚,有幾根就斷了,礦主就被埋在了煤堆里。這種事情,據說規范的叫法是冒頂。結果,是于繼峰救了這個礦主,他用自己的雙手,生生把這人從煤堆里扒了出來。這起事故處理停當之后,礦主知恩圖報,同時也是對這個煤礦心有忌諱,他就把這個煤礦送給了于繼峰。當然了,這種資產轉讓,需要經過N多的程序和手續才能完成。我沒有搞清這些程序和手續都是什么,是因為我不想搞清。難道不是嗎?我搞清了這些程序和手續,你難道就會送給我一個煤礦?你我都別主動來生這份閑氣了吧。

哦,有個小事我忘說了。于繼峰告訴過我,跟這個礦主相比,他根本就稱不上是煤老板。這個礦主的手里有十幾個煤礦呢,送給他的這個是最小的。

好了,我現在接著前面,說我采訪于繼峰。

這個采訪任務,是總編安排給我的,起因是有幾個中學生給我們報社寫信,表揚于繼峰,感謝他資助他們考上了大學。按說我是編輯,采訪是記者的事。但當時記者都忙別的去了,總編覺得我和于繼峰都是詩人,能說到一塊去,同時也想培養一下我的采訪能力,他就把這事交給了我。

我就去見了于繼峰。當時,他不知道我是周小羊的弟弟,我也不知道他是周小羊的男朋友。

我說,季風大哥,我們總編讓我來采訪你,說你幫助了五個貧困中學生。我這是第一次下來采訪,拿你練練刀,要是沒寫好,你別埋怨我,我可是提前跟你打招呼了。

于繼峰笑了,他說,那正好,你不用采訪我了。

我說,別的,你得可憐可憐我,我們總編這是第一次安排我采訪,我上來就掉了鏈子,說不過去。

于繼峰說,我真沒什么好寫的。

我就以退為進,我說,行,就算不寫你,你給我講講你怎么幫了那幾個學生總行吧?

于繼峰說,那算不上幫助。這五個高中生,學習成績都挺好的。他們每個人,我一年給一千元錢,他們吃午飯都不夠,所以算不上是幫助。我也是能力有限,給不了他們更多。我這么做,說到底是想讓他們能夠知道,還有人在關心他們,除了他們的父母,還有別人多多少少能幫助他們一把。這樣,他們的心里,可能就不怎么孤苦了。要是上綱上線,就是讓他們感受到來自社會的溫暖。我女朋友也挺支持我這么做。我有女朋友了……今晚,不行,今晚我有事,改天吧,讓你見見我女朋友,我請你吃飯,咱倆太久沒一起吃頓飯了。

我說,這五個學生,是一個學校的嗎?哪個學校?

于繼峰說,小龍,算我求你行嗎?你不能寫我。

我說,我……

于繼峰抬起左手掌,打斷了我的話,他說,你等我一下。接下來,他拿過手機,撥打了一個號碼。

電話通了,于繼峰說,你好張總編,我是于繼峰。是,是,很久不見了。嗯,還行,我這面還行,還算可以。是,我正要跟你說小龍,他在我這兒呢。我謝謝你了啊張總編。不是客氣,真不是客氣。但這件事背后吧,嗯,也算是有那么點隱情。對,不能都拿到臺面上來,這不好。是,低調一點低調一點。謝謝,再次感謝張總編。小龍,我好兄弟,不是他不采訪我,是我不方便跟他說。好,謝謝張總編,改天我到報社看你。啊,詩歌也在寫,行,我去報社時帶幾首過去,請你多批評。客氣了,張總編你太客氣了。好,先這樣,再見,再見。

掛斷電話,于繼峰說,這下你放心了吧,張總編那邊我幫你打理清楚了。

接下來,我和于繼峰就又聊到了詩歌。聽說我小半年沒寫詩,他勸我盡可能咬牙堅持一下。他說他打算將來做一個詩歌刊物,拉一把我們澗河那些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的詩歌寫作者,再約一些詩歌名家的稿件,只要詩歌本身寫得好,稿費就往高里劃。他還說要讓我來做這個刊物的執行主編,我點了點頭,但心里根本沒信。

我把我的這次未遂采訪,添油加醋地告訴了我爸我媽,我爸我媽就勉勉強強地算是接受了于繼峰吧。

6

我姐周小羊和于繼峰的婚禮,是在第三酒店舉行的。

這家酒店,最多也就能劃進中檔吧,前提還得是你有一顆大慈大悲的心。我姐周小羊和于繼峰,他們選這里舉辦婚禮,一是因為于繼峰過日子挺仔細的,用他本人的話來說,他的每一分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另一個原因呢,這家酒店,是他們兩個人最初相識的地方。

婚禮儀式算是西式的,但抄襲得漏洞百出。特別是那個假裝神甫的司儀,油頭粉面的,還帶著一種明目張膽的娘娘腔,誰見了都想上去踹他幾腳。

他說,周小羊,你是否愿意這個男子成為你的丈夫,與他締結婚約?無論疾病還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愛他,照顧他,尊重他,接納他,永遠對他忠貞不渝直至生命盡頭?

我姐周小羊將頭稍稍昂起,她說,我愿意。

司儀又問于繼峰,于繼峰,你是否愿意這個女人成為你的妻子,與她締結婚約?無論疾病還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愛她,照顧她,尊重她,接納她,永遠對她忠貞不渝直至生命盡頭?

于繼峰大聲說,我愿意。

臺下,來賓掌聲雷動。我爸我媽卻淚流滿面,也不知道他們是心疼我姐周小羊,還是為我姐周小羊高興。我妹妹周小虎就緊忙拿出紙巾,給我爸我媽擦眼淚。我妹妹周小虎還小聲地抱怨,行了行了,別哭了,這有什么好哭的?也不怕丟人。

如今回想起來,我總是覺得這家酒店的店名,取得真是歹毒和陰損。“第三”,這不是在早早地預示著我姐周小羊會有三次婚姻嗎?我甚至懷疑,我姐周小羊和于繼峰舉辦婚禮時,這個店名正在偷偷地冷笑。

我姐周小羊和于繼峰的婚姻,不多不少,剛好維持了一百天。

我當然不能睜眼說瞎話,說是詩歌毀掉了我姐周小羊和于繼峰的婚姻。但在這件事情當中,詩歌他老人家還真的起了一定的作用。

這就要從我姐周小羊和于繼峰結婚的第一天晚上說起了。

這天晚上,于繼峰醉酒了。我也不知道他是因為高興,還是因為婚禮上不善推辭親朋的敬酒,反正他是醉了,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我姐周小羊先是拿來一條濕毛巾,擦他的額頭,接著又倒了一杯蘋果醋,讓他喝了,好解一解酒。

于繼峰接過這杯蘋果醋,送到嘴邊,又放在了床頭柜上。緊接著,他霍地坐起,跳下床,將右手握成拳頭,并且舉過頭頂。他大聲地,甚至可以說是咆哮著,說了下面這些話——

西茉納,穿上你的大氅和你黑色的大木靴,

我們將像乘船似的穿過霧中去。

我們將到美的島上去,那里的女人們

像樹木一樣地美,像靈魂一樣地赤裸,

我們將到那些島上去,那里的男子們

像獅子一樣的柔和,披著長而褐色的頭發。

來啊,那沒有創造的世界從我們的夢中等著

它的法律,它的歡樂,那些使樹開花的神

和使樹葉炫燁而幽響的風,

來啊,無邪的世界將從棺中出來了。

我姐周小羊本來就臉色白皙,再經于繼峰這么一恐嚇,她的臉上就沒了一絲血色。

我姐周小羊猜想到了,于繼峰說的這些可能是詩歌,但她更加覺得于繼峰這是被什么魔鬼附體了。她就膽戰心驚地試著去拉于繼峰的手,她說,峰哥,你趕緊躺下歇息吧。

于繼峰一抬手,很粗暴地推開我姐周小羊。我姐接連后退了三四步,還好,總算沒有摔倒。

于繼峰繼續他的朗誦——

西茉納,雪和你的頸一樣白,

西茉納,雪和你的膝一樣白。

西茉納,你的手和雪一樣冷,

西茉納,你的心和雪一樣冷。

雪只受火的一吻而消溶,

你的心只受永別的一吻而消溶。

雪含愁在松樹的枝上,

你的前額含愁在你栗色的發下。

西茉納,你的妹妹雪睡在庭中。

西茉納,你是我的雪和我的愛。

這次,我姐周小羊覺得自己聽明白了。我姐周小羊,她結結實實地知道自己受騙了。戀愛的時候,于繼峰口口聲聲說我姐是他的初戀。可現在,他酒后吐真言,現了原形了。傻子都聽得出來,這個西茉納是個女人,是于繼峰從前的戀人,于繼峰對這個西茉納其實一直是念念不忘啊,就算結婚了,這種懷念也沒能沖淡哪怕一點點。

我姐周小羊就不再理會于繼峰,她一個人去了另一個房間,呆呆地坐在窗前。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我姐周小羊趴在了床上。她的后背在劇烈地抖動,頻率和幅度都不規則,這就只能是說明她在哭。一開始,我姐周小羊的哭聲很小,后來就更小了。我這樣說,自然是有道理的。因為你知道的,所謂大小,都是相對的,得有一個參照物。比如,小貓和恐龍相比是小的,可小貓要是和草履蟲相比,那它就是龐然大物了。所以,準確一點的說法是,我姐的哭聲越來越大,但卻被于繼峰的鼾聲和呼嚕覆蓋下去了,碾壓下去了。

7

你應該知道的,于繼峰在新婚第一夜朗誦的,是法國詩人果爾蒙的詩歌,后一首是《雪》,前一首是《霧》,是《霧》的第一、二節。果爾蒙給西茉納寫過大約是十一首詩歌,這就是著名的《西茉納集》。我不知道西茉納是不是一個現實當中的人物,不過我更支持這種說法:西茉納是果爾蒙想象中的完美戀人。

可惜啊!我姐周小羊不知道這些。

其實,我姐周小羊不知道這些,也沒什么可怕的。她只要質問一下于繼峰,這個結也就會解開了。要命的是,我姐周小羊偏偏不去質問于繼峰,而是等著于繼峰主動向她坦白。我姐周小羊還想,要是于繼峰坦白得徹底,她可以考慮給他一個寬大些的處理。

這樣一來,我姐周小羊和于繼峰顯然就對不上點子。要是用我爸的話來說,就是整岔劈了。

從結婚第二天開始,我姐周小羊就展開了對于繼峰的冷戰,我就是不理你,看你什么時候能坦白。于繼峰呢,壓根不記得結婚那晚自己向果爾蒙致敬了,他也就不知道問題出在了哪。

于繼峰就天天哄我姐周小羊,問她為什么這么不開心。我姐周小羊不理他。于繼峰哄多了,問多了,我姐周小羊就會回他一句,你自己做過什么虧心事你自己不知道啊?

于繼峰就仔細地回憶,想起自己十歲那年偷過家里五元錢,買了一斤油炸糕吃了,還吃壞了肚子,拉稀拉了一個星期。這顯然是陳年舊案,于繼峰也覺得過了訴訟時效。于繼峰又想起,最近幾個月,他涉嫌盤剝了手下的工人。那幾個工人的工作質量,按照他們的相關規章制度,于繼峰可以罰他們的款,也可以不罰,但于繼峰都罰了,還罵了他們一頓。

我姐周小羊說,你別說這些沒有用的,不是這些。

于繼峰就接著哄勸,接著回想自己曾經做過的錯事。換來的,是我姐周小羊更深一層的憤恨,還有成色更純的不耐煩。

他們婚后的兩個月,就是這么度過的。他們一定都對度日如年這個成語,有著超出常人的領悟和體會。

當然了,這期間,有過一次,也或者是兩次,于繼峰把我姐周小羊哄得露出了一絲笑模樣。可偏偏在這個當口,于繼峰的小煤礦又出了一點事,他必須趕過去處理。煤礦的事處理停當了,于繼峰對我姐周小羊的努力卻功虧一簣了。于是,于繼峰從頭開始新一輪的哄勸和懺悔,我姐周小羊呢,她絕望了。她是真的不明白啊,她給了于繼峰這么長的時間,這么多的機會,于繼峰也沒有把西茉納說出來。這就足以說明,跟西茉納相比,她在于繼峰的心目中是沒有分量的,最多也就是占了一個犄角旮旯。

時間這個鬼東西實在是太會禍害人了。我是說,一些讓你撓頭的事情正發生時,你會覺得度日如年,甚至是度秒如年,可當你總算熬了過來,回頭一看,你會驚奇地發現,時間流逝的速度原來飛快,你怎么努力追趕,都被它甩開了一大截,而且還只能是越甩越遠。

現在,差不多就到我姐周小羊和于繼峰婚后三個月的時候了。于繼峰精疲力盡,我姐周小羊也不想再拖延下去了。

我姐周小羊攤牌了,她問于繼峰,西茉納是誰?

于繼峰一愣,他說,誰?你剛才說誰?我姐周小羊早已不再叫峰哥了,她說,于繼峰,到現在你還跟我裝糊涂,你到底要騙我騙到什么時候?西茉納!你敢說你不知道西茉納是誰?

于繼峰還是沒有緩過神來,他說,西茉納?誰呢?好像有點印象,我怎么想不起來呢?

我姐周小羊就果斷地修改了果爾蒙的《雪》,她說,西茉納,雪和你的脖子一樣白,和你的膝蓋一樣白。西茉納,雪和你的手一樣冷,和你的心一樣冷。

我姐周小羊接下來的修改,我就不在這里復述了。因為我姐周小羊嚴重偏離了果爾蒙的原作,甚至加入了全新的句子,比如,雪像西茉納的乳房一樣白。

于繼峰就笑了,笑得透不過氣來,只好接連拍打了好幾下自己的胸口。他說,小羊啊,原來你也喜歡詩歌。

我姐周小羊說,呸!

于繼峰說,果爾蒙的詩集,在我辦公室,明天我給你帶回來。

我姐周小羊說,于繼峰,你就別再打馬虎眼了好不好?行了行了,我也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了,離婚,咱倆今天就去離婚。你找你的西茉納去吧,快去吧。

于繼峰這才隱約知道,我姐周小羊跟他冷戰的原因,好像是跟西茉納有關系。可是,他完全不記得自己在結婚那晚朗誦過啊,也就不知道這種關系怎么就砸到了他的頭上,像一根鞭子一樣,一下緊一下地抽打了他兩三個月。

我姐周小羊已經決定了離婚,也就不打算保全各自的臉面,她要撕下了于繼峰最后一塊遮羞布。她就大罵于繼峰欺騙了她,大罵于繼峰不要臉,結婚當晚還惦記從前的戀人。

于繼峰又愣住了。他覺得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太不靠譜了。我相信于繼峰一定比我清楚西茉納到底是虛擬人物,還是現實中的人。但不管是現實還是虛擬吧,他都沒有去做第三者的企圖,他也沒有這個能力,法蘭西太遠了,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當然更遠。

我姐周小羊呢,無疑是把于繼峰的沉默,當做了理虧,當做了無言以對。她連嘴巴都懶得用了,只是用鼻子發出了一個聲音,哼。

我姐周小羊和于繼峰的婚姻,不多不少,剛好維持了一百天,前提是把結婚這天和離婚這天都要算上。這讓我想起了于繼峰送給我的那本詩集,加上封面和封底,剛好是一百頁。

8

回過頭來看看,我發現就這樣講完了我姐周小羊的第一次婚姻,還是有點草率的,我得再補充一點。這就是,我姐周小羊第一次說出離婚這兩個字的那天,她并沒有真的把這兩個字變成事實。

那天,于繼峰把我叫到了他們家。他說,小龍,我解釋不清果爾蒙和西茉納了,你跟你姐說說。

我說,這有什么解釋不清楚的。接著,我就簡單地給我姐周小羊講了果爾蒙和西茉納。

我姐周小羊當時說的一句話,怎么說呢,讓我記憶相當深刻。她說,老弟,你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我說,姐你不懂詩歌,我不能怪你不知道果爾蒙和西茉納,但你不能冤枉季風大哥。

請注意,我請你注意,我說的是“季風大哥”,而不是“姐夫”。可能是因為我認識于繼峰太久了,叫慣了他“季風大哥”,改不過嘴來。如今回想起來,這也不是個好兆頭。

見我姐周小羊還是不信,還是固執己見,我突然靈光一閃,打開了他們家的電腦,登錄百度搜索引擎,輸入果爾蒙,點擊搜索一下,搜出了多少相關頁面我不知道,反正最后那行,數字10的后面,還有“下一頁”。

我姐周小羊閉上嘴巴了,低著頭,用右手揉捏著她的左袖口。

我覺得這是化解開他們兩個人的矛盾了,我就給詩歌他老人家撐了一把腰。我說,姐啊,不懂詩歌真是太可怕了。

說完,我就樂顛顛地回編輯部,去跟記者留在稿件里面的文字錯誤、語法錯誤較勁去了。

而問題顯然不像我想象的這樣簡單。

我姐周小羊雖然弄清了西茉納是怎么回事,但她心里還是委屈。她覺得,既然于繼峰愛她,那他心中就只能有她一個人,不能有別的人,虛擬的人也不行。于繼峰要是不對西茉納有想法,他就不會在新婚的晚上朗誦她。于繼峰自然要道歉,小羊,對不起,我那天不是喝多了嗎?于是,問題來了。你既然愛我,為什么要喝醉?你能把自己喝醉,你就是不愛我。你知不知道你那天差點把我打倒在地?你知不知道我哭了一夜?你倒睡得像頭豬。你心里就是沒有我。你知不知道這些天我是怎么過來的?是,我是耍脾氣了,我不對,但你就不能繼續好好哄著我?我是不講理的人嗎?行了行了,你什么也別解釋,我不聽,不聽。

故事講到這兒,我想暫停一下,加入一點感慨。這個感慨,算是我的一個發現,我可以大度地跟你分享。我發現,夫妻吵架有個最大的特點,像魔咒一樣,就是跑題。本來嘛,碗打了就該說碗,盆摔了就該說盆,可實際情況總是擰著來,碗打了去說盆,盆摔了去說碗,緊接著,那些毫不相干的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就會無一幸免,紛紛躺槍。

我的這個跑題發現,應該也是適用于生活的其他領域。就說我正在講的這個故事吧,我最初的想法,只是寫一寫我妹妹周小虎的男朋友王儲,就想寫他一個人而已,寫出萬八千字,對付出一個短篇小說就行。哪成想從一開始,大把大把的戲份,就被我姐周小羊搶去了。再就是,故事講到這兒,我還沒能給它想出一個滿意的題目,但“跑題”會是一個排名靠前的候選。

感慨結束,接著說我姐周小羊和于繼峰。他們兩個也沒能逃出這個魔咒,一個由詩歌造成的誤會被撇到一邊去了,但由它引出的其他數個病灶,大咧咧地來到了前臺。

我姐周小羊質問于繼峰,你睡覺就不能不打呼嚕嗎?

她又質問于繼峰,你別亂扔襪子行不行?你不想洗,你放洗手間,我洗,跟你說過多少遍了?

類似的還有,你總熬夜看那個破足球干什么?中國男足早就沒救了你不知道嗎?你就不能陪我說會兒話?

質問來質問去,我姐周小羊又回到了起點。于繼峰啊于繼峰,我算徹底看出來了,你心里就是沒有我。

另外,我姐周小羊還涉嫌出賣我爸我媽。她對于繼峰說,以前我爸媽都嫌你難看你知道不?我現在也是越看你越惡心。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我不忍心說我姐周小羊從安靜的孩子變成了潑婦,但她的確已經從耍小性子,成功演變成了胡攪蠻纏。

于繼峰應該還算是大度的,他一直謙讓著我姐周小羊。但他很快就發現了,這種謙讓是沒有底線的,他每退一步,我姐周小羊就進一步,甚至是進兩步、三步。他感覺自己已經無路可退。

于繼峰說,小羊,我先去辦公室住幾天,我們都冷靜一下。

冷靜這個詞,于繼峰用得不能再準確了,但換來的卻是不冷靜。

我姐周小羊說,看看,看看,到底被我猜中了,你終于把心里話說出來了。你別走,你走什么啊?這是你家,我走。于繼峰,你說得很對,我們都冷靜一下,都別再吵,我們現在就去離婚。

于是,他們就離了。

9

我好像剛剛說過,這個故事,我最初的想法,只是要寫一寫王儲。現在,總算輪到王儲出場了。

王儲沒有繼承他爸王登基的衣缽,他對醫學影像沒有興趣。我猜想,王登基一定是費了很多周折,動用了大量的人脈還有財力,才把王儲安排進了我們澗河市的一家公益性事業單位。可王儲呢,勉強工作了半年左右吧,就把工作掛了起來,樂顛顛地去第八感覺酒吧,做了駐唱歌手。這家酒吧,你大概多少會有一點印象吧?我姐周小羊和于繼峰第一次相識那天,他們兩人就是去了這個地方喝咖啡。

酒吧駐唱歌手,這職業很拽啊。可是,但凡跟拽有瓜葛的東西,到了我爸我媽那里,就成了不靠譜,就成了不著調,就成了我爸的一個反問句:這不是扯王八犢子嗎?

對于這點,我妹妹周小虎自然是心中有數的。否則,她不會一直拖延著,不帶王儲來看我爸我媽。你要知道,第八感覺酒吧,就在我家小區的對面,兩者直線距離不超過兩百米。當然了,我姐周小羊的婚禮,我妹妹周小虎也沒讓王儲參加。

媳婦早晚要見公婆,姑爺也早晚要見岳父母,拖延是不能解決問題的。我妹妹周小虎就帶著王儲來看我爸我媽了。說來也是有些巧合,這一天,也正是我姐周小羊離婚的那天。

我姐周小羊拉著一個碩大的旅行箱回到娘家,正好趕上王儲要離開,他們在門口走了個對面。

我妹妹周小虎說,姐你回來了。王儲,這是我姐。

王儲其實比我姐周小羊要大兩歲,但他還是隨著我妹妹周小虎叫了她姐。他說,你好,大姐!

我姐周小羊說,你好。急什么啊?再回屋坐一會兒吧。

王儲說,今天就不了,我和小虎還有點別的事。

我妹妹周小虎也說,姐,你快進屋吧,我們先走了。

說完,我妹妹周小虎就在王儲的右小腿上踢了一腳,她催促王儲,我靠,你快走啊。

也不知道是我妹妹周小虎使勁太大了,還是王儲不禁打,他就身體一趔趄,差一點跌倒。

我姐周小羊說,小妹你注意點,在樓梯上別打鬧,多危險。

王儲說,沒事沒事,大姐,我們弄著玩呢。我們先走了啊大姐,再見。

我姐周小羊說,再見。

說完,我姐周小羊就進了家門。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的時候,她回頭看了一眼,結果就看到,我妹妹周小虎和王儲在往樓下走。我妹妹周小虎的右手正扯著王儲的左耳,王儲一迭聲地小聲央求,輕點,輕點,哎呦,你輕一點。我妹妹周小虎說,我靠,你叫喚什么?

這樣一來,你是不是會懷疑,我妹妹周小虎有點暴力傾向?好吧,我就借這個機會,多說幾句我妹妹周小虎。

我在前面至少說過兩次,王楚的爸爸王登基當年把我妹妹周小虎鑒定成了男孩。我這樣的強調絕對不是嘲諷,而是出于對他的敬佩。王醫生的目光真是獨到啊,他早早就看出了我妹妹周小虎的性格,女漢子一個。

你現在可以回想一下,你上學的時候,從小學一直到大學畢業,你的班級和你的學校有女生擔任體委嗎?你就是現在到各個學校去做調查,你也會發現,做體委的都是男同學,女同學做體委的幾乎是沒有。但我妹妹周小虎,她從小學到初中,都在擔任體委。不夸張地說,我妹妹周小虎一個人的跑跳投擲,就撐起了她班級體育的全部GDP。

我還記得,我們姐弟三人的小學,是在河濱一小上的。而說到河濱一小,我想順便再說一句我老婆雨菲。雨菲現在就在這個小學上班,教過思品,教過科學,還客串過人文、技術,猛一看像個高大上的多面手,實際呢,就是個打雜的。

我姐周小羊比我和周小虎兩個大兩歲,她上五年級的時候,我和我妹妹周小虎在上三年級。就是在這一年,有一次,我姐周小羊被她班的一個男同學欺負了,不是人身傷害,而是這個男同學偷走我姐的橡皮或者鋼筆,還死活不承認這類的事吧。我聽說以后很著急,我不知道是該讓我姐周小羊向老師告狀,還是要我爸出面,去找這個男同學的家長。我正拿不定主意呢,我妹妹周小虎已經把問題解決掉了。我妹妹周小虎不知從哪找來了一根楊木棍子,大約有七八十厘米長,她來到我姐周小羊班級的門口候著。這個男同學一出教室,我妹妹周小虎上去就在他頭上抽了一棍子。這個男同學說,你是誰?為什么打我?我妹妹周小虎什么都沒說,掄起棍子,一下下地打他。這個男同學忍不住了,撒腿跑出了教學樓。我妹妹周小虎就滿操場追打他,打得他滿臉是血,爹一聲媽一聲地慘嚎。

你不難想象這種事情的結果會很嚴重,比如包賠這個男同學的醫藥費,比如學校把我爸喊過去訓話,比如我妹妹周小虎要被開除,等等。

但結果偏偏不是這樣。這個男同學的母親,她的怒氣本來把天空都頂出了好幾個窟窿,但轉過一天,她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彎。她主動懇求校長,這件事情不要再追究了,因為都是小孩子嘛,因為主要責任在她兒子身上。

這件事,就這么平息下去了。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們全家人也是很納悶。

我妹妹周小虎給我們一家人的解釋是這樣的。她用右手把遮擋了右臉的頭發向后一甩,然后將右手攥成拳頭,果斷地做了個下揮。她說,他敢欺負我姐?我就不信我打不服他。

我們就知道了,在放學的路上,我妹妹周小虎又收拾過這個男同學一次,至少一次。

我希望你能想到這個男同學是誰,因為我其實在前面是講過他的。他的相貌長得很好,但我姐周小羊說她操不起心。

是的,這個男同學,就是大偉。

10

現在,我接著說我姐周小羊離了婚,回到娘家時的情形。

我姐周小羊回身關上門,就聽見我爸我媽在他們的臥室里說話。

我爸說,老?啊,咱家這倆閨女,咋就不讓咱倆省點心呢?大的找的,長得那叫個啥玩意兒?小的找的這個,模樣長得倒是挺帶勁,可他沒個正事,唱歌能養家糊口?扯什么王八犢子。

我媽說,唱歌咋就不能養家糊口?你看那些歌唱家,殷秀梅、蔣大為,還有彭麗媛,你敢說人家哪個不能養家糊口?

我爸說,他能跟人家比啊?你要是這個比法,我和國家主席還都是小組長呢,人家是國家改革領導小組組長,我是電工班的組長,能比嗎?

我媽說,老周啊,我不跟你抬杠,反正我看這個小王挺順眼。

接下來,我媽聽到了我姐周小羊拖拽旅行箱的聲響,她走出臥室,說,呀,羊回來了,快過來,媽看你咋瘦了呢?

我姐站著沒動,動的是她的眼淚,先是慢鏡頭似的流出眼眶,跟著就流出了大氣的章法和布局。

我媽急忙上前摟住我姐周小羊。我媽說,羊啊,咋了?跟于繼峰鬧別扭了是吧?羊啊,媽知道,你配他是有點白瞎,可長得好看也不當飯吃對吧?你們結婚以后,我發現了,于繼峰長得也沒那么磕磣。再說了,兩口子過日子,哪能舌頭不碰牙?哪能鏟子不碰鍋沿?

我爸這時也走出來了,他說,羊啊,爸得說你幾句,你們的日子這才剛開始,你不能一跟于繼峰鬧別扭就往娘家跑。當年你媽就是,一跟我不對付就回你姥家。

我媽說,你給我上一邊呆著去。閨女受氣了,你還埋怨她。

我姐周小羊說,爸,媽,我跟他過,過不下去了,我,我跟他離婚了。

說完,我姐周小羊接著哭。

我媽說,羊啊,你別嚇唬媽,你離什么婚啊你離?女人出一家進一家,這不是鬧著玩的事。

我姐周小羊說,我跟他,已經,已經辦完手續了。

說完,我姐周小羊把離婚證拿了出來。

我爸我媽的驚訝啊、意外啊,這些我就不說了,只說他們的抱怨。

在確定我姐周小羊的婚姻已經無法挽回之后,我媽說,羊啊,這婚姻大事,你咋就不提前跟我和你爸打個招呼?

我爸說,你也太不把我們老兩口子當回事了。

我媽說,羊啊,一開始我和你爸就反對你們兩個在一起。現在,我和你爸看他順眼了,你咋還跟他拉倒了呢?

我爸說,早知道這樣,我和你媽就該不緩勁,一直別著。都怪小龍這王八羔子操的,替他說好話。你等著這王八羔子回來的,我往死里罵他。

我姐周小羊說,爸,媽,你們現在說這些,已經沒用了,沒有用了。

我爸我媽就都住嘴了,接著又同時長嘆一聲。

我爸說話還真是算話的。這天晚上,我這個王八羔子下班回到家,果然遭到了他的痛罵。我心里其實是有一萬個不服氣的,但嘴上卻說,爸,你消消氣,你消消氣,爸。

我姐周小羊離婚之后,在家住了一個星期,她就搬出去自己租房子住了。

其實,這個時候,我們家人已經達成了一致,接受了我姐周小羊離婚這件事。或者換一句更加客觀一點的話來說吧,我姐周小羊已經離婚了,我們不接受也得接受。

我們不能接受的,是另外一件事情。這件事情,我們每個人心里都在盤算著,但又都說不出口。這件事情,就像一塊棱角分明的石頭,壓在我們家人的心里,壓得我們透不過氣來。

我在前面說過的,我姐周小羊不是拜金女,她最初和于繼峰相戀時,她并不知道于繼峰有個煤礦。我姐周小羊不是拜金女,所以她和于繼峰離婚時,她是凈身出戶的。于繼峰本來是給了她一張工行牡丹卡,里面的數額不詳,于繼峰還告訴我姐,密碼是她的生日,但我姐周小羊沒要。

我姐周小羊不拜金,這無疑是一種高貴的品質,卻遭到了我們全家人一致的,同時也是暗自的詆毀。

最先沉不住氣亮出底牌的,是我媽。我媽說,羊啊,你咋這么傻?你跟他離婚也不是不行,你咋也得分他點財產啊你。

我媽說這句話時,我長出了一口氣,但強忍著沒去附和我媽。

我爸就沒有我這份該死的涵養了,他大聲對我姐周小羊說,可不是咋的?你這不是敗家嗎?你這個傻狍子,爸說你啥好呢?

我姐周小羊也是不知道說什么好吧,她就搬出去自己租房子住了。

11

我第一次見到王儲,要比我姐周小羊見他晚了大約半個月。除了時間,地點也不一樣。我姐周小羊是在我家門口見到王儲的,我呢,是在第八感覺酒吧見到的他。

這個酒吧,雖然就在我家小區大門口的對面,并且已經開張了五六年的光景,但我從來沒進去消費過。這倒不是說我不想去消費,背后的原因,你可以理解為我是大孝子,很聽我爸的話。我爸警告過我,不能去做這種地方。我不知道我爸是聽誰說的,反正他認定了,酒吧不是好人家孩子該去的地方。而真實的原因其實是以下兩條,一是我沒有這份閑時間,二來是我沒有這份閑錢。

但我這次來第八感覺酒吧,偏偏是我爸要讓我來的。

我爸說,龍啊,我這心里老是不托底,你去趟門口那個啥酒吧,幫我好好察看察看那個王儲。

我當場就拒絕了。我爸前幾天大罵我當初給于繼峰說情的那些話,還親親熱熱、黏黏糊糊地依偎在我耳畔,舍不得離我遠去呢,我不能吃一百個豆不知什么是腥對吧?我不能呱唧呱唧接連兩次掉進同一個泥坑對吧?

我說,我不去,愛去你自己去。

我爸說,我可不是想自己去咋的?可我這么大歲數了,老天巴地的,穿得破衣嘍嗖,人家連大門都不能讓我進。我就是進了大門,人家都得尋思這是哪來個老瘋子,都得眼巴巴瞅我,我還咋察看王儲?

我說,爸,你可以找個私家偵探。

我爸明顯是要發火,但他強忍著,他說,你別跟我扯那些個沒用的。

接下來,我爸長嘆一口氣,他說,你姐離婚了,離得糊里糊涂。你妹小虎,咱們說啥也得好好幫她把把關,她以后可千萬千萬別像你姐這樣。離婚,不好聽啊。

我還是不想接過這個差事,我就找借口。我說,爸,我又沒見過王儲,他長什么樣我都知道,你讓我怎么察看他?

我爸說,這個好辦。王儲跟大偉長得賊拉像,就是身板比大偉單薄一點,個頭比大偉高個頭皮兒吧。

我的心里就咯噔一下,回聲嘹亮。直覺告訴我,我妹妹周小虎和王儲,有點懸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覺得他倆有點懸。

我說,行,我去。但丑話我說在前頭,小虎以后過好過壞,你別埋怨我。

我爸說,你就別氣我了,行不行?讓你干點啥,瞅你這個費勁勁兒。

我說,爸,我去酒吧,不能干坐著對吧?

我爸說,嗯哪,咋也得買點啥,要不人家好模樣的讓你進去干啥。

我說,我聽說那里買的東西都特別貴,我現在,我還沒發工資。

我爸白了我一眼,他解開他腰帶上的錢包,給了我一百塊錢。我爸這個棕褐色的錢包,是牛皮的,大約有半個手掌這么大。這個錢包,我估計它比我年紀還要大,從我記事開始,我爸就在用這個錢包。

我接過錢,放進衣兜。我說,爸,今晚上你別出去遛彎,你就在電話旁邊坐著,哪也別去。

我爸說,咋的?又咋了?

我說,爸,我可一直都聽你的話,不敢不聽。你以前告訴我不要去酒吧,我就從來沒去過。可我聽說那里的東西都很貴,萬一我給了人家一百塊錢,不夠,人家不讓我走,我好給你打電話,你去接我。要不,要不你還是遛彎去吧,我實在不行就給小虎打電話。

我爸先是皺著眉頭,接著又轉了轉眼珠,笑了。他說,你個王八羔子操的,竹杠敲到你老爹腦袋瓜子上來了。

說完,我爸又給了我一百元錢。

這天晚上,我去了雨菲家。和我一樣,雨菲以前也沒去過酒吧,也對酒吧有一點好奇。我一說今晚上去酒吧,她馬上就答應了。

我們步行前往第八感覺酒吧。到底是仲秋了,晚風賊頭賊腦的,猛然吹來一股,涼颼颼的。我剛要幫雨菲拉上運動服的拉鏈,風又停了。雨菲說,不用拉了。話音剛落,風就殺了我們一個回馬槍。而道路兩旁的樹木呢,楊樹啊、柳樹啊,還有楓樹、灰楸啊什么的,都在明晃晃地鬧情緒。它們辛辛苦苦地綠了大半年,最近卻發現沒有誰把它們當做一回事,它們就全都開始撂挑子了,把枯黃的或者半枯黃的葉子扔得滿街都是,顯示出一種大義凜然的氣概來了,可這氣概,說穿了其實就是破罐子破摔。

我告訴了雨菲,我們這是為我爸去察看王儲。雨菲說,你爸真是多余,操這份閑心干什么啊?

雨菲說的這句話,其實也是我想說的。但我又不能順著她,就嗆了她一句,我說,你這么說就不對了,哪個當父母的不心疼自己孩子?

雨菲說,我沒說你爸不心疼孩子,我是說他這種方式不對頭。我們都二十大幾了,什么不懂啊?你要勸勸你爸,他不能總把小虎當孩子看,他總這么替小虎拿主意,早晚是個事兒。

我說,行了,你念點好咒吧。

雨菲接下來的話語,怎么說呢,讓我對她有些刮目相看。她大致是說,每個人都有叛逆心理,這種叛逆心理,說白了跟賽臉差不多。你越不讓他碰什么,他就會越覺得這個東西好,他偏偏要去碰。談戀愛也是這樣,父母要是看不上未來的兒媳或者姑爺,千萬別直愣愣地讓自己的孩子跟對方分手,因為你的強行阻撓或者好言相勸,只會適得其反。你就由著他們相處吧,時間稍微一長,雙方的缺點就都暴露出來了,他們不分手,反倒是怪事。

接下來,雨菲還給我舉了個例子。4月剛開始的時候,雨菲學校六年四班的班主任休產假。學校老師不夠用了,校長把雨菲推到了前線,讓她暫時帶一下這個班的學生。雨菲剛帶幾天就發現,她班有一對小男生和小女生早戀了。雨菲沒有批評這兩個孩子,也沒把問題合盤端給這兩個孩子的父母,她自己去做甩手掌柜。雨菲把這兩個孩子調成了同桌。她的這個做法,在我看來不但驚險,而且涉嫌陰損。所以,雨菲給我講到這兒的時候,我就說出了我妹妹周小虎的一個口頭禪:我靠。

但是,結果讓我大跌眼鏡,也就是完全不出雨菲所料。兩周以后,這兩個孩子的父母分別找了雨菲,他們還帶來了兩樣諂媚的東西,一個是笑臉,另一個是紅包。他們懇求雨菲老師給他們的孩子調調座位。

男孩的家長說,雨菲老師,我也不想給你添麻煩,我兒子不知道犯什么病了,就是討厭他同桌。

女孩的家長說,雨菲老師,我女兒煩她現在的同桌。我女兒一直挺合群的,跟誰都能玩到一塊。

我就又說出了我妹妹周小虎的一個口頭禪:我靠。

12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酒吧該是什么樣子,反正第八感覺酒吧跟我的想象合不上拍子。

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我和雨菲一進門,煙味和酒味,還有類似人體散發出的一種灰溜溜的臟味,就像一個拳頭一樣,哐地一下擊中了我的面門。燈光呢,是那種病入膏肓的樣子,讓人分不出是猩紅還是橘黃,反正很曖昧,很欠揍。吧臺里的那個服務生,他本來就長得流里流氣的,還把自己的頭發染成了五顏六色。他死盯著地面,對我和雨菲說,歡迎光臨。他的聲音倒是跟燈光有一致之處,都是有氣無力的,半死不活的。

我和雨菲點了兩杯咖啡。雨菲言之鑿鑿地告訴這個服務生,要拿鐵,不要雀巢。我說,我跟她一樣。服務生收了我六十元錢。

酒吧顧客不多,算上我和雨菲也不會超過十個,多數是男士。我和雨菲在靠近東南角的一張桌旁坐下,不一會兒,服務生給我們端上來兩杯黑褐色的液體,天知道它們的主要成分是哪幾種化工原料。

其實,從一進這個酒吧開始,我就聽見一個男人的歌聲了,是在翻唱《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我以為是電腦播放的背景音樂。我好像在哪聽說過,這首歌的原唱是齊秦,齊秦是坐牢的時候創作的這首歌。這首歌快要結束的時候,酒吧里稀稀落落地響起了掌聲,不像是出于鼓舞,而像是慶祝終于可以不聽了。我這才發現,原來不是電腦在播放背景音樂,是一個男子坐在舞臺的一把高腳椅上,懷抱一把吉他,在自彈自唱。

不消說了,這個男子就是王儲。我爸沒有說錯,王儲是長得挺像大偉。

雨菲說,小虎行啊,對象長得蠻帥,整一個小鮮肉。

我差一點吐了。我不是否認王儲長得很帥,也不是嫉妒他。我是受不了這個稱呼。小鮮肉?剛殺的嗎?是豬還是牛?是大腿還是肋條?是油膩膩的肥膘還是血糊糊的精瘦肉?你是不打算做熟,就這么生著吃對嗎?算了算了,越說越惡心。

接下來,王儲又唱了幾首歌,有汪峰的《存在》,還有一首英文歌曲,聽曲調應該是張學友的《吻別》,但他唱的英文歌詞是什么,我一句也聽不懂。剩下的三四首,我就不知道是什么歌了。

老實說,我對音樂的了解,一定不會有你見過外星人的次數多,所以我不能評價王儲的唱功。我只能是說,他的歌聲,我聽著是舒服的。我可以試著打個比方,王儲的歌聲,就像一塊絲絨面料,我摸在手里,感覺干凈又溫暖,對我的心理也是一種體諒和慰藉。雨菲呢,她安安靜靜地聽著,偶爾她會跟著小聲哼唱一句,更多的是不時地點頭。

其他顧客就不給面子了,他們該大聲叫喊依舊大聲叫喊,該拍桌子依舊拍桌子。我就知道了,對于他們這些冤大頭來說,這家酒吧,不過是他們撩妹或者吹牛的一個場地罷了。這家酒吧最初或許也是有過一些情調的,但早已被他們糟蹋盡了。

另外,我對王儲也有了好感。我是真的有些佩服他。我猜想,他一定是懷有做歌手的夢想的。雖然他的這個夢想,在我爸看來不靠譜,我也覺得很渺茫,但他畢竟在努力。而所有為自己的夢想在努力的人,都是值得我去尊敬的。

這個酒吧的衛生間,在門口吧臺的左側。借著去衛生間方便的機會,我和那個服務生聊了幾句。我沒說我是澗河晨報的記者,這年月,記者這頭銜早就鎮不住誰了。我說,兄弟,到你們這里做歌手,工資怎么算?

服務生看了我一眼,就把目光移開。他說,我不知道,你問我們老板吧。

我說,你們老板在哪?

他說,我們老板今天沒來。

我不能回我爸那里交不上差事啊,我就拿出一包軟中華香煙來。抽出一根,遞給這個服務生,還巴巴結結地給他點著。這一根煙大概就要三四元錢吧,看在人民幣的面子上,這個服務生總算對我露出了笑臉。

我說,兄弟,我只是想了解一下行情,我還沒確定自己是不是一定要當歌手。

這個服務生告訴我,駐唱歌手的所謂駐唱,是指歌手不能跑場,歌手相當于在酒吧工作,酒吧老板會給他固定的工資,平均一個晚上一百元左右的樣子。當然了,顧客給的小費是另算的。

打探出這些行情,我覺得我可以給我爸交差了。我想回家,但雨菲說她這是第一次來酒吧,要再多坐一會兒。這時候,王儲應該是完成他的工作了,把舞臺交給了一個女子。女子身材矮小,留著毛寸發型,就像一根抽搐著的筷子,我估計餓了八天的狼見了她都不想吃她。但她唱的偏偏是搖滾,聲嘶力竭的,地動山搖的。

雨菲受不了這種鬧騰,她說,我們走吧。

我和雨菲剛一邁出酒吧大門,又急忙退了回來。因為我們都看到了我妹妹周小虎。周小虎扯著王儲的耳朵,上了一輛車身黃白相間的千里馬出租車。

13

我姐周小羊租的房子,離她單位挺近的,散步那樣不緊不慢地走,最多十分鐘就能到。

要是沒記錯的話,我在前面沒有跟你說過我姐周小羊的工作,好在我現在來說,也不算太晚。我姐周小羊在家多福水餃連鎖店的總店工作,不是端盤子或者刷碗,也不是在后廚和面、搟皮、剁肉餡什么的,她是做會計工作。

既然說了我姐周小羊的工作,就也說說我妹妹周小虎的工作吧。這對我來說是個不小的挑戰。盡管我的數學還算可以,但我還沒能數清我妹妹周小虎做過多少種工作。我撿相對靠譜一點的說吧。

我記得,我妹妹周小虎做過喜洋洋網吧的白班網管,因為把逃學來打網游的幾個初中生攆走,她被網吧老板炒了魷魚。這之后,周小虎做過家教,給河濱二小的幾個五年級學生補習數學,可這幾個學生連10以內的加減法都做不對,她就把學費退了回去,補習班也撤攤了。接下來,周小虎還做過童欣幼兒園的老師,做過南岸賓館的迎賓,做過人壽保險的推銷員,都是沒做多久就放棄了。我爸和我媽,我和我姐,都勸過她。我們說,工作這個鬼東西永遠不會讓你完全滿意,差不多就行了,別一不順心就跳槽,做事要有耐心。周小虎的態度是誠懇的,語氣是謙卑的。她說,嗯,是的,我知道了,謝謝。然后呢,她想跳槽,就還是跳槽。

我姐周小羊搬出去自己租房子住的那會兒,我妹妹周小虎在一家名叫小仙子的布藝店工作。這家布藝店的生意不錯,店面差不多占領了整個北岸商場的二樓,分為小仙子布藝精品店、小仙子布藝折扣店、小仙子布藝一店、小仙子布藝二店。三店、四店好像也有,據說是在澗河南岸的帝豪商廈,總之我沒見到過。我妹妹周小虎,她是折扣店的店長。

你會不會被“布藝”嚇到,以為這里面有著大把大把的藝術成分或者科技含量?反正我最初是這樣想的。后來我才知道,這個所謂“布藝”,就是指我們每個人家中都要用到的枕套、床罩、窗簾,再就是賓館、飯店使用的臺布、桌布、椅套、椅墊這些東西。

我這樣比較詳細地介紹我姐和我妹妹的工作,其實是為了引出我的疑惑。你知道的,我學的是化工,做的卻是編輯。我姐周小羊做會計工作,而她當初在澗河師專學的卻是幼師;我妹妹周小虎的專業是財務管理,正兒八經的本科,可她做過的所有工作,連財管的邊好像都貼不上。這到底是因為什么呢?所謂人生,難道就是這樣一個跑題的過程嗎?算了,我還是不要感慨了。

我姐周小羊搬出去租房住以后,每隔半個月左右,她就會回來一次,給我爸我媽買來一兜禮物,多數是吃的,兩條鯉魚,或者一個肘子,一只烏雞,或者幾袋奶粉,水果和蔬菜自然也買。另外,我姐周小羊還給我媽買過一套睡衣,給我爸買過一打襪子。

我姐周小羊每次回來,我媽都眼淚汪汪的。她說,羊啊,回來吧,回媽這兒來住吧。

我爸也是想讓我姐周小羊回來住,但他放不下身段來央求我姐,他就選擇了數落。他說,羊啊,家里又不是沒有你住的地方。你有那錢干點啥不好,你巴巴地送給房東,人家還情不領謝不道的,你說你圖希個啥?

我姐周小羊說,過幾天再說吧。我單位還有活兒,我這就上班去。

我爸我媽勸不動我姐周小羊,他們就把擔子壓給了我。

我當然知道自己身子骨單薄,挑不起這個擔子,但哥們兒我不是見困難就退縮的人啊。我就去勸了我姐周小羊,好話說了一卡車,概括起來無非是別讓爸媽上火,爸媽年紀大了,再就是別讓外人看咱們老周家笑話啊這類的話。我姐還是那句話,老弟,過幾天再說吧。

見我鎩羽而歸,我爸就又親切地稱呼我為王八羔子操的。之后,他又把這個擔子壓給了我妹妹周小虎。

這個時候,我爸已經接受了王儲。我媽一直很看好王儲,在她的堅持之下,我爸不接受也得接受。而問題的峰回路轉在于,這個時候,我妹妹周小虎和王儲的感情,似乎是出了一點岔頭。我妹妹周小虎不愿意聽我爸我媽的嘮叨,她就隨口應付了一句,行,爸,媽,你們放心,我明天就去找我姐。

至于我妹妹周小虎和王儲出了什么岔頭,我三五句話也講不清楚。總之,這不是一件充滿正能量的事情,讓我提不起士氣,我干脆過一會兒再給你講吧。

現在,我先講另外一件事情。

我希望你還能想得起,我在前面說過一包中華香煙,軟包裝的。我和雨菲去第八感覺酒吧,替我爸察看王儲那晚,我給了服務生一根這種香煙。這煙自然不是我買的,我沒有這么土豪或者土鱉。這煙也不是我偷來或者撿來的,我的膽量和運氣都還沒有達到這種爆棚的境界。這煙,就只能是別人送給我的了。

這人名叫李思琦,一個五歲女孩的父親,一個烤串店的小老板,一個半吊子畫家。他同時還是我的第一個正式采訪對象。你知道的,我曾經采訪過于繼峰,但事后沒有寫稿子,所以就不算數了。算數的,就是這個李思琦,我給他寫了個二三百字的消息。

采訪李思琦,自然又是總編安排給我的。雖然我沒有跟記者爭飯碗的企圖,但總編總是相信我具備采稿的能力,堅持趕鴨子上架。

李思琦的新聞點是什么呢?是他的一幅油畫,獲了一個什么全國獎。這自然是糊弄外行人了,因為這里的“全國”,其實是指面向全國征稿,而主辦單位,不過是南方沿海一個縣的文聯。但不管怎么說吧,李思琦獲得了金獎,獲獎證書還超級強悍,差不多都能當被子來蓋了。李思琦偏偏又把它放大沖洗了出來,結果他燒烤店的一整面墻壁,就沒了重見天日的機會。

我在燒烤店看到李思琦時才知道,他還是個脫發患者,他的腦門爆發出來的光亮,會讓六十瓦以下的節能燈自慚形穢。我不懂醫學,但我覺得脫發是有救的。沒救的是李思琦的嘴,話癆,百分之二百話癆。

停,兄弟你先聽我說。停,兄弟,我覺得這件事情是這樣的。停,兄弟,我話還沒說完。停,兄弟,你先聽我說說第二條的第三個要點。整個所謂采訪的過程當中,我幾乎是一句話都沒說成。我每次想要說話,李思琦都會果斷地打斷我。就算我屁股坐疼了,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也被他第一時間叫停了。

但是,我并不反感李思琦。這跟他送給我的那盒中華香煙沒有關系,至少關系不大。我比較喜歡他,是因為他能夠說實話。

他說,兄弟,我不是謙虛,這個金獎連鍍金都稱不上。我把它掛墻上,又把你請來,算是給我這個小店做回廣告。你想,同樣是燒烤店,畫家開的,是不是要比平常人開的有賣點?

好了,關于李思琦,我暫且只說這些。我讓這個人程咬金一樣半路殺出來,自然是有目的的。換一句話來說,在這個故事的后面,李思琦還會浪費掉一些篇幅,我這是讓他提前亮個相吧。

14

我已經說過了,我妹妹周小虎是個女漢子。但你要是說我妹妹周小虎有暴力傾向,這就不那么客觀了。

是的,我承認我妹妹周小虎每天都要扯王儲的耳朵,還要踢他幾腳。她之所以這么做,應該是應了那句老話,打是親罵是愛。或者,我們再換一個說法,我妹妹周小虎這樣對待王儲,其實她是在以另外一種方式來撒嬌。

問題是我妹妹周小虎,她手沒輕沒重的。她還一根筋,總是拉扯王儲的左耳,就像王儲沒長右耳似的。我媽的視力不好,老花,還有點散光,可我媽都看出來了。小王啊,你左邊這耳朵咋整的?咋比右邊那個大一圈兒?

我猜想,剛開始的那個階段,王儲也是把我妹妹周小虎的打罵理解成了撒嬌,他心底的歡喜,一定像燒開的一壺水一樣,咕嘟嘟地翻滾。后來,他就有些吃不消了。但作為一個男人,他也不好意思向我訴苦,也不好向我爸我媽訴苦。他就借著陪我妹妹周小虎去勸我姐回家來住的機會,向我姐周小羊訴抱委屈了。

我姐周小羊就隨口批評了我妹妹周小虎幾句,她說,小妹,你要有個女孩子的樣,溫柔一點,別總動手,也就是王儲慣著你寵著你。

我妹妹周小虎說,好啦姐,我知道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妹妹周小虎還偷偷對王儲做了個鬼臉。

我妹妹周小虎也沒有能夠勸服我姐周小羊回家來住。我姐周小羊還是那句話,過幾天再說吧。

我妹妹周小虎和王儲就離開了。你應該想象得到,他們離開的時候,我妹妹周小虎還是扯著王儲的耳朵,對,是左耳。

轉過年來,溫度一天比一天高起來了。也或者換個煽情的說法吧,春天的腳步越來越近了。

按說春天到了,總要說上幾句花啊、草啊,還有小蟲啊、小鳥啊什么的。可在我們澗河,我真的沒有什么好講的。想要看看花和草,我就得穿過大半個城市,趕到北岸商場正對著的新世紀廣場,或者是澗河南岸的人民廣場,只有這兩個地方,草坪還沒有絕跡,串紅、掃帚梅、金盞菊,這些草本花,總算還沒有死透。至于有翅膀的嘛,我只見過麻雀,那還是七八年以前的事,那之后我見到的有翅膀的,就都是蒼蠅和蚊子了。

這樣一來,我就只能又拿道路兩旁的樹木來說事了。這些榆樹、楊樹、柳樹,它們還真是有覺悟的,有同情心的。經過一個冬天的冷靜和反省,它們明知道像我這樣把它們當做一回事的人不多,但它們還是決定了,該綠還是要綠。接下來,它們真的就一天比一天更加綠了起來。這就讓我東拉西扯地想起了于繼峰。或者準確一點來說,我想起了詩人季風。季風說過,他的詩歌,是獻給無限多的少數人。

總而言之,說春天是萬物復蘇的時節,這話應該不算大錯特錯。可偏偏這個時候,我媽去世了。

我現在回想起來,我媽去世,也不是特別突然。已經很多年了,我媽的身體就不怎么好,她的血壓、血糖還有血脂,每一個都不在正常的指標之內。按說三高是富貴病,應該跟粗茶淡飯的我們家無緣,但我媽偏就得了這病,誰也沒有辦法。

再就是,我媽去世之前沒有什么特殊的征兆。要是一定要說有的話,這就是我媽跟我進行了一次大約五分鐘的談話。我媽跟我說的那些話,我事后回想起來,不禁要懷疑她事先已經明確知道了自己將要離開的時間點。

我媽說,龍啊,雨菲這閨女挺好的,有禮貌,不舞舞扎扎的,你得好好對人家,別不知足,別這山望著那山高。聽媽的話啊大兒子。

我媽說的“舞舞扎扎”,是個東北土語。我不知道它的準確寫法是什么,只能是記音。好在我知道它的意思,大致相當于上躥下跳、張牙舞爪,或者是狂妄和顯擺,總之是穩重的全部對立面吧。

我說,媽,我知道,你放心。

我媽說,龍啊,媽知道你姐還在生我氣,你抽空再幫媽勸勸她,家來住吧。這一家不一家、兩家不兩家的,成啥事了?

我說,行,我明天就去我姐那。

我媽說,媽也不認識幾個人,你認識的人多,要是有好的小伙,還不嫌棄你姐離過婚,你就給你姐介紹介紹。實在不行,離過婚的,沒有孩子,也行。要不前一窩后一塊的,你姐得操多少心啊,再說了,這羊肉總歸貼不到狗身上。

我說,這,這我還真得再想想,暫時好像還沒有適當的人選。

我媽說,要是實在不行,男方帶個小閨女也行。帶小子的趁早拉倒,將來結婚娶媳婦,得老鼻子錢了。

我說,嗯,我知道。

我媽說,你也得幫媽管著點小虎,別沒啥事總揪小王的耳朵,有啥可揪的?揪下來能炒一盤菜下酒咋的?打小她就沒個小閨女樣,這可咋整?唉,也是怪你爸和我慣的她。

我說,沒事,他倆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我媽說,龍啊,你話不能這么說,誰都不該誰欠誰的,誰也別欺負誰欺負得太大勁兒了。你是他哥,是咱家接戶口本的,你得幫媽管著點小虎。

我說,媽,行,我聽你的。

我媽跟我說這些話時,我一直不安穩地坐在椅子上,晃來扭去的。也就是說,我媽的話,我聽得心不在焉,但好歹得給長輩留一點面子,就咬牙硬挺著。我媽肯定是看出來了,她說,你忙你的去吧。

說完,我媽嘆了一口氣。

這天晚上,我媽就在睡夢當中,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葬禮是在殯儀館舉行的。悲痛、自責和疲憊,讓我的神智處于半昏迷的狀態。但我依稀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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