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浩
知識分子往往繞不開把對故鄉的體悟落于筆端,如魯迅之于浙江紹興,沈從文之于湖南鳳凰,莫言之于山東高密,馬爾克斯之于阿拉卡塔卡,鄉土成為作家寫作生涯的重要資源。多年前《亞洲周刊》曾評選出“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上榜的百部華文小說中,魯迅小說集《吶喊》高踞榜首,沈從文的《邊城》名列次席。值得玩味的是,無論是魯迅的鐵屋吶喊還是沈從文精筑的邊城,都內隱著作者對現代性大潮下鄉土中國的價值秉向。劉鐵芳教授曾指出,“以魯迅和沈從文為代表的中國杰出知識分子在面對鄉土中國與現代性的相遇之時,傳達各自不同的立場,一種是‘啟蒙——改造型的,一種是‘回歸——保守型的”。 對于中國鄉村社會,對于自己的故鄉,魯迅和沈從文秉持的精神路向截然不同,這種對鄉土不同的書寫傾向,形成了鄉村教育的迥異圖景。
魯迅筆下,鄉土社會以其特有的文化符號昭示著新舊交替時代里鄉村的悲劇命運,在魯迅小說中,故鄉是一副凋敝破敗、保守落后的存在。小說中的“我”,常常作為一個學成歸來的知識分子登場,回到的故鄉“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童年親密無間的玩伴閏土已然疏遠隔絕(《故鄉》),歷經人生悲劇的祥林嫂到處念叨著“人死后到底有沒有靈魂”(《祝福》),以趙家人為代表的鄉紳老爺,到處欺壓著阿Q和孔乙己們(《阿Q正傳》《孔乙己》)。魯鎮(未莊),作為“我”的故鄉,成為上演封建“禮教吃人”慘劇的舞臺。魯迅筆下的故鄉是一個急需改造啟蒙、革舊鼎新的所在,知識分子的覺醒與吶喊改變不了四處碰壁的命運,知識分子不得不成為一個故鄉的逃離者,黯然離開。
在沈從文那里,故鄉和鄉土社會,又是另一番景象。沈從文省略過二十世紀中國啟蒙與革命這兩大時代主題,在小說中打造出一副溫馨淳樸、與世無爭的田園牧歌景象:精致的吊腳樓、高聳的古塔、沱江水邊蕩漾起的歌聲。沈從文筆端的湘西之美,不僅在其風景之秀麗與風物之奇絕,更在于人情關系間的無欲無爭、有情有義:翠翠的溫婉純情、天寶的豪爽大度、儺送的真情重義,無不是現代都市人渴求卻遺失的人性品質。與魯迅以知識分子的視角來審視故鄉,最后痛苦地選擇離開的路向不同,沈從文擺出的是自己“實在是個鄉下人”的姿態,呼吁的是對鄉土的回歸與重識。在沈從文筆下的鄉土社會,很少出現有需大肆批判鞭笞的壞人惡人,他往往是不動聲色淡然刻畫個體的悲劇命運:翠翠與天寶兄弟的三角戀,悵惋而不濃烈,仿佛用針輕刺指尖,不甚疼痛,卻也有入骨之思。沈從文的村土烏托邦,保持著一種天然的純粹,如世外桃源般未受到現代性社會下市場化、工業化的侵擾,也很少碰觸來自傳統與現代、古今中西的文化沖突等宏大命題的拷問。
魯迅與沈從文對故鄉的文學構建,描摹出了20世紀以來知識分子對鄉村生活與鄉土中國的兩種精神路向:是魯迅式的出走,還是沈從文式的扎根?是知識分子的“啟蒙——改造”視角,還是鄉下人的“回歸——駐守”心態?值得注意的是,20世紀后半葉,強勢的國家力量統宰了中國城鄉發展的步伐,啟動了一波人類歷史上空前的城市化進程,城市越來越龐大,水泥石頭森林般參天聳立。在這個過程中,鄉村社會獻祭于城市發展,為中國社會城鄉對立的二元結構形成埋下伏筆,鄉村為城市的建設輸送了大量的勞動力、貢獻了大批智識精英,自身則如被擠空的海綿,問題叢生,日漸凋敝。一系列教育的傷痕超出了鄉村社會自愈能力,使得“讀書無用,不如打工”的價值觀下匯聚了一批追隨者。鄉土社會的政策制訂者,其實仍循著魯迅式的“啟蒙——改造”式路向,即寄望于外在的力量,以政策的傾斜(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美麗鄉村建設)和經濟的投入(精準扶貧計劃)援建在現代化進程中被遠遠拋下的鄉村。實事求是地說,這一自上而下的“啟蒙——改造”式路向,取得了一定成效,但因為與鄉土社會內部缺少呼應,輸血雖多,造血能力卻不足,鄉土自身欠缺文化內生,僅依靠單向度經濟支援,不能從根本上解決鄉村社會中包括教育在內的諸多矛盾。
知識分子的視角也造就了知識分子式局限,最終促成了知識分子式的出走。鄉村教育熏陶下的鄉村少年,作為鄉村教育結果下獲益一方,當他們考上大學,走出鄉村沖往外面的世界,跳出了鄉村社會關系時,紛紛積極擁抱城市的工業文明,輕輕掩藏起自己祖輩遺傳下的農耕烙印。對他們而言,教育完成了“靈魂的轉向”,而故鄉長久滯后的經濟文化已無法滿足沉醉于現代城市生活的自己了,封閉落后、文化荒漠的鄉村既是“回不去”的故鄉,更是“不愿回”的故鄉,用腳投票成為理所當然的選擇,使得留守鄉村的,大多只剩鰥寡孤獨。筆者從教以來,對農村基礎教育、鄉村教師一直關注,因為自己的許多學生來自廣西各個貧困縣、鄉、鎮,尤其是廣西農村小學全科教師培養計劃實施以來,筆者接觸到許許多多來自鄉村的免費師范生,傾聽其心聲,不乏困惑和迷惘者。二十才出頭的青年人,即使所學專業是簽約協議培養,但對畢業后回到鄉村從事小學教育,多有不甘和抵觸,無不紛紛尋思期盼如何能從鄉村小學中掙脫逃逸,這就與原本意圖培養農村教師的政策制定初衷南轅北轍。
鄉村教師流失嚴重,一個常被忽略的原因,在于鄉村年輕人喪失了對鄉村社會的文化認同感。留不住年輕知識分子,必然也留不住年輕的鄉村教師。故鄉的鄉村,對越來越多的人而言,不再是一個地域的概念,而是一個文化上的意向,它存在人們的記憶里,保持在人們的想象中,對疲于應對快節奏和高壓力的都市人而言,真實的故鄉,真實的鄉土生活,確如其想象中的這個樣子嗎?其實也不一定。回到那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有時也會遇到讓你感覺話不投機的閏土,言談刻薄的豆腐西施,深陷困苦的祥林嫂和阿Q們。離開鄉村日久的人們,對鄉土生活的追憶成了存于心靈的浪漫悼念,鄉村不再是能安家立業的桃花源,而是旅游消費的好去處。唐人崔顥的千年之問“日暮鄉關何處是”,一遍一遍叩敲在飽受現代性大潮之苦的現代人心房,對鄉愁的歌頌唱詠,實質上是對人們心中消逝的單純美好的懷念,故鄉其實一直沒變,只是君已不復少年,再也“回不去”。
對大多數鄉村知識分子而言,鄉土文化傳統的斷裂和自身鄉土認同心理的潰散難以彌合,使得鄉村教育真正走到了“日暮”之時,我們再也沒能培養出沈從文筆下安貧樂道的“鄉下人”了;當鳳凰古城被打造成旅游勝地,淹沒在往來商客的喧囂中時,我們也回不到沈從文筆下那純凈質樸的湘西邊城了。現代性大潮席卷下,知識分子對晤鄉土社會時,沈從文式的“回歸——駐守”式路向就顯得尤為珍貴。鄉村教師不該是外在于鄉土社會的冷眼旁觀,而是真正融入到鄉土生活中去,成為鄉村里知識學問的傳遞者和文化傳統的守護者。欲“化農民”,必先“農民化”,晏陽初在民國時期的鄉村教育的理念依然值得借鑒,這位曾留學美國的博士,放棄優越的生活,舉家搬入河北農村,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在與鄉土的“親密接觸”中推行鄉村改革試驗。因此,如何在新一代鄉村年輕人中培養起對鄉村社會的文化認同,如何讓鄉村吸引到年輕一代人的駐守和耕耘,建起能吸引住年輕人的鄉村文化,讓鄉村社會的年輕人對鄉土生活不是難以適從,不是萌生去意,這才是使鄉村教育香火不滅,解決農村教師流失的根本。可是,當前學校教育從課程到學制,大多以都市生活為美好生活的范本,“城市化”味道濃郁,以打造城市人為模板,令少年兒童疏離了鄉土體驗,從話語環境到課文內容,培養起的是少年兒童對城市生活的膜拜向往,而不是對鄉土自然的相親相愛。某種程度上,鄉村教育異化成了“在鄉村”進行城市化的教育,異化成了“在鄉村”眺望城市,期盼走出鄉村的教育。
我國教育以“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來定位教育的培養目標,針對鄉村的社會文化建設,在國家教育總體目標之下,培養“社會主義鄉村的建設者和接班人”應成為我國教育培養對象的一個合理取向。因此,解決鄉村教育難題的關鍵,在于我們教育的制度體系能培養出越來越多包括知識分子在內的鄉土社會的守望者,他們是重建鄉土社會文化傳統,變村落文化荒漠為文化綠洲的重要力量。當越來越多的知識分子對于奉獻鄉土,扎根村小能持一種自在自得、自怡自樂的心態,或許才是鄉村教育真正提振之時。
作者單位:百色學院教育科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