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舞九天：中國鳳文化的流變

徐讓

“鳳”在中華傳統文化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縱觀中國歷史發展進程，鳳的文化版圖不斷擴大，最初它代表著原始氏族祖先崇拜的圖騰，商周以后演變為“天命”的象征，在“漢承楚風”的歷史傳承中又逐步走向世俗化，民國時期以后則成為了民族精神的象征之一。

“鳳”是中國古代傳說中的百鳥之王，是吉祥、和諧與堅韌的象征，是中華文化中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也是中華民族精神的重要元素。《說文解字》中說：“鳳，神鳥也。……出于東方君子之國。……見則天下大安寧。”段玉裁注“見則天下大安寧”：“黃帝、周成王之世是也。”說明至少在周朝時，鳳已成為人們心目中祥瑞的象征。“鳳凰”在古文獻中作“鳳皇”，《爾雅義疏》一書說：“鳳皇，靈鳥仁瑞也。雄曰鳳，雌曰皇。”《說文解字》中“皇”的本義是“大也”，喻指神界或人間的最高統治者。可見，“鳳皇”連稱的現象，說明鳳的內涵已發生質變—由鳥形的圖騰，加冕為鳥王。

根據鳳文化的演變過程，可將其分為萌芽期、發展期、鼎盛期、穩定期、升華期五個階段。

一、萌芽期：圖騰崇拜

從遠古時期到夏朝為鳳的萌芽期。這一時期，鳳的形象第一次被物化。

距今約7000年的河姆渡文化遺址出土的“日鳥紋”象牙雕刻曾被認為是鳳鳥的最早實物形象，但是所謂“日鳥紋”中“鳥”的形象十分模糊，只是大概可以辨認出一個鳥頭，看不出其原型具體是什么。

隨著鳳的地位的上升，人們開始追溯其原型。有學者認為鳳的原型是雞，也有人將其原型追溯為孔雀甚至鴕鳥。《說文解字》對鳳的形象描述為：“天老曰：鳳之象也，鴻前麟后，蛇頸魚尾，鸛顙鴛思，龍文虎背，燕頷雞喙，五色備舉。”說明鳳是結合多種動物的特點，經歷了人們的應用、后人的附會等多重文化加工而成的，難以追根溯源。我們只需知道其早期形象為鳥類即可。

近年來，隨著考古工作的愈加深入，距今約7800年的“高廟文化”遺址已被發掘和研究，其中出土了大量帶有戳印篦點紋鳳鳥圖像的陶器碎片。研究表明，這些陶器為祭祀之用，可以確認是一種大范圍群體性的宗教信仰。鳳紋陶碎片的發現，顛覆了許多人“鳳鳥圖案始于河姆渡”的說法，并讓許多人認同“鳳鳥圖案始于高廟”。而距今約4800年至4400年新石器時代的湖北天門石家河文化出現的玉鳳，則稱得上是“團鳳”造型的祖師，被國家博物館稱為“開鳳紋之先河”。

《詩經·商頌·玄鳥》中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的傳說。“玄鳥”被商朝人認為是“有血緣關系”的祖先，因此被當作圖騰來崇拜，逐步演變為氏族的標志。《左傳》中郯子講述他的祖先少皞氏“以鳥名官”的傳說，也表達了相似的鳥圖騰崇拜。

這兩個傳說是否真實并不重要，而鳳作為氏族成員的“集體人格”被認同并傳承至今卻是事實，這正是鳳文化的“精神價值”所在。

二、發展期：從圖騰到“天命”

商周、春秋戰國時期的鳳，受到了社會環境等多方面影響而產生了變革。

此時的鳳鳥圖案被應用于玉器、青銅器等禮器上。禮器是祭祀的用具，由此出現了貴族對于鳳紋飾的壟斷局面，鳳也漸漸成為了權力的象征。

河南殷墟婦好墓中出土的商代玉鳳，堪稱“天下第一鳳”。殷墟玉鳳與石家河玉鳳雖存有一伸一屈的區別，但鳳首、鳳身和鳳尾的造型卻是完全相同的。

鳳形象出現在青銅器上，最具代表性的是出土于山西臨汾西周晉侯墓地的晉侯鳳鳥尊。從商代晚期開始，青銅器上的鳳紋主要表現為“夔鳳”，“夔”在《說文解字》中的解釋是“神魖也。如龍，一足”。也有人認為一足的動物是雙足動物的側面之形。

在漫長的歷史發展過程中，鳳的內涵由圖騰轉向“天命”。“天命觀”在中國歷史的發展中經歷了從“帝”到泛神再到統治者的下移過程，正是在周代，鳳成為了通天的使者，“昔武王伐殷，歲在鶉火”，是說當歲星行于鶉火之位時，天命已歸，改朝換代便順理成章。古人把赤鳳叫做鶉鳥，鳳從而成為“天命”的象征。

到了戰國時期，楚人崇鳳到了一個新的高度，漆器、楚繡、帛畫和《楚辭》成為鳳的新載體。漆器中的代表有虎座鳳架鼓、鳳鳥羽人。以屈原為代表的《楚辭》中，鳳充當著神使，龍只是鳳的坐騎。在湖北江陵馬山一號楚墓中，已見刺繡紋樣的18幅圖案有鳳紋的達17幅，而且鳳的形態各異，最為著名的是“三頭鳳”。

與商周相比，此時的鳳被賦予了新的文化內涵，在帛畫《龍鳳仕女圖》和刺繡“三頭鳳”中，鳳被用來引魂升天，使其從政治的“天命”回歸到人性的“天命”。

南方（尤其是楚地）崇鳳，謂之鳳翥;北方尊龍，謂之龍騰，這就是所謂的“鳳翥龍騰”。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南北兩大圖騰在華夏大地并駕齊驅，昭示著一種祥瑞之氣。

三、鼎盛期：從禮器走向生活

秦漢時期，鳳從禮器走向生活，鳳紋應用于瓦當、石磚、服飾之上。目前所能見到的我國歷史上最大的瓦當，是秦始皇陵發現的“夔鳳紋大瓦當”，現收藏于國家博物館。漢代盡管在政治上“承秦制”，但在文化上依然保持了南楚故地的本色。從漢瓦當上的鳳紋可以看出，當時的鳳紋造型更自由，更趨于明快，更富有動感。由于刻在磚石上的畫要比在墻壁上施彩的畫保存更為持久，所以石刻磚飾之風逐漸興盛起來。墓葬中出土的漢代石刻磚上也有舒展的鳳的造型，這種觀念是繼承楚文化“引魂升天”的思想而來。

秦漢時期，代表中原文化的“龍”的地位漸漸超越了鳳。人們常把皇帝稱龍，后妃稱鳳，與“雄曰鳳，雌曰皇”相比，就出現了雌雄顛倒的現象，鳳的性別從雄性變為了雌性。但這一時期，鳳的性別屬性并沒有完全固定，如《鳳求凰》。

2016年，海昏侯墓中出土的當盧上出現了鳳的地位下降的現象，上圖左邊的當盧中心展翅的鳳鳥上方出現了虎的造型，而右邊的當盧上卻又回歸了鳳在虎上的造型。在一對當盧上出現的這種截然相反的現象是何緣故？筆者有兩種推測：其一，在此之前人們所認為的“鳳的地位高”這種觀點并不是被所有人都接受的，即沒有形成一個定論，后人對虎座鳳架鼓、《御龍圖》《龍鳳仕女圖》的理解存在偏差;其二，雖然海昏侯墓處于楚地，但在這段時間內由于文化交流、政局變化等原因，人們的尊鳳、崇鳳意識開始淡化，且龍尚未占據統治地位。

漢朝統一天下后，在保留中原文化的同時，楚文化并沒有消失，只是其某些特性融入到了中原文化中。在唐河縣出土的西漢《朱雀白虎輔首銜環圖》中，鳳鳥（朱雀與鳳鳥的造型是一脈相承的，是鳳鳥體系下的一部分，最新的例證是海昏侯墓《衣鏡銘》中的“右白虎兮左蒼龍，下玄鶴兮上鳳凰”，將通常所說的朱雀，直接寫成了鳳凰）展翅高高在上，輕靈灑脫，可以明顯看出浪漫飄逸的楚文化痕跡，反映了楚人尊鳳的心理。陜西出土的東漢《四神墓門》（現存西安碑林博物館）上也出現了相同題材的畫，這更體現了楚文化在時間和空間上與中原文化的交融，成為更高水平的中原文化。

四、穩定期：鳳的世俗化

唐宋至清，鳳在文化內涵方面基本沒有發生變化。

唐宋以后，雖然有武則天、慈禧時期的特例，但總體而言，隨著龍的地位的上升和穩固，鳳的神性在逐步減弱。但作為一種“集體記憶”，鳳沒有消失，而是以順應的方式作為回應，鳳的應用開始平民化、一般化。

在民間，鳳顯示出強大的生命力，它與昌盛繁榮的寓意相聯系，其中最突出的是用龍鳳呈祥、鳳凰于飛等詞語來象征愛情幸福、夫妻和諧。并且，隨著此時《牡丹譜》《洛陽牡丹記》等著作的流行和牡丹的普遍栽培，人們開始將“鳥中之王”——鳳凰與“花中之王”——牡丹的形象相結合，造就了“鳳穿牡丹”這種讓百姓喜愛的藝術形象。

唐宋時期，對外交往出現了繁榮局面，這一時期鳳的形象融入了諸多異域文化的元素。比如，隋唐以后中國傳統的直尾鳳受印度文化笈多造型的花鳥嫁接式的影響開始出現卷尾鳳，鳳的兩翼和尾羽表現為三條纏枝蔓草，呈S形延伸。

最能體現文化交流與融合的是鳳首壺。中國匠人將薩珊式器物造型風格巧妙地運用到了中國傳統的鳳首瓶中。而薩珊式風格屬于波斯地區的特有形式，這是中國瓷器吸收西亞文化的體現，是唐宋時期對外開放的結果，是中華文化以博大的胸懷面向世界的表現，而其載體就是從波斯到甘肅再到長安的絲綢之路。

五、升華期：從世俗化到民族化

民國時期，鳳的內涵不斷升華，最終成為一種精神象征。

當時，鳳成為代表傳統文化、回應西方文化的有力形象。在婚禮服裝方面，“鳳冠”雖然受到了西方“婚紗”的沖擊，但傳統鳳形象的影子依然存在。當時的民族產業中許多商標也用到了鳳的造型，體現了民族工業與西方資本主義企業競爭時，有意識地采用中國傳統文化形象為標志，而鳳則是中國民族文化的代表之一。

當時，鳳在文化領域也被升華為民族精神的代表，這以郭沫若《鳳凰涅槃》最為典型。對比詩中的鳳凰和中國傳統的鳳凰，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之處。

郭沫若在詩前小引中說：“天方國古有神鳥名‘菲尼克司（Phoenix）。……按此鳥殆即中國所謂鳳凰：雄為鳳，雌為凰。”但西方的鳳（Phoenix）無性別一說，而中國的鳳經歷了雄性到雌性的變化過程。

詩中“鳳凰更生”將“鳳”與“凰”結合，在火中，“死了的鳳凰更生了”。這種說法可能源于埃及或古希臘不死鳥的傳說。中國古代的鳳凰沒有重生的含義，涅槃是源于因緣法的“涅而不生，槃而不死”，是超脫生死的境界，是比生死輪回更高一個層次的存在，是只有佛才能達到的境界。這與中國的鳳無關，更與火無關。

郭沫若把祖國比喻成鳳凰，必將在未來浴火重生，獲得新生，以此賦予了鳳更深一層的意義——民族精神。他將佛教的涅槃與中國傳統的鳳相結合，將鳳從世俗化提升到民族化的高度。

如今，鳳的應用更加廣泛，形象更加多彩，內涵更加豐富。如全國百強報刊的標識為鳳凰造型的變形，“鳳凰代表百鳥之靈，寓意行業先鋒”，同時又是翻開的報刊造型，具有鮮明的行業特征。又如北京2008年奧運會火炬接力標志的設計靈感來源于“火鳳凰”的概念，象征通過火炬接力把北京奧運會吉祥美好的祝福傳遍全中國，帶給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