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宗削藩與涇原兵變

張國剛

德宗初年的改革，還有一個重要主題，那就是重新整頓各地藩鎮。主要有三個方面的藩鎮關系必須要理順。

首先是河北藩鎮，這些都是安史之亂的余孽。德宗的父親代宗迫于當時的政治形勢，接受了河北藩鎮的投降，可是這些藩鎮對于朝廷并不恭順。幽州節度使朱泚可以放棄帥位，到首都地區防邊，但是，這并不是意味著他們對于朝廷絕對忠誠。

其次，首都地區由于要防備吐蕃的軍事壓力，朝廷便調動各地軍隊前來“防秋”（秋天是吐蕃進攻的最佳時節，故需防備）。這些軍隊成分復雜，鳳翔、涇原在長安的西面，邠寧、鄜坊在長安之北，總稱為京西京北諸鎮。更往北的河套地區，則有靈鹽和振武等軍鎮。這些軍鎮如果不掌控在唐朝中央的手中，便會成為一把懸在頭上的利劍，讓唐廷寢食難安。

再有一部分就是中原地區設立的藩鎮，他們對保護漕運的暢通，阻遏河北藩鎮的南下，具有重要意義。假如中原藩鎮不掌握在唐廷之手，便會成為唐朝的心腹之患。為此，德宗甚至在外交上采取與回紇、吐蕃交好的溫和政策。《冊府元龜》卷九五六《外臣部·總序》記云：“德宗即位，與回紇和親，歸吐蕃俘虜，置和蕃使與之盟誓，以紓邊難。”

那么，德宗手上有什么實力，能夠保證他可以平定、安撫這些藩鎮勢力呢？中央政府的實力分為硬實力和軟實力兩個方面。硬實力就是軍事實力和財政實力;軟實力來自中央政府的合法性，并且要得到認可。而任命和罷免節度使，汲取地方賦稅以供中央政府調用，是中央政府軟硬實力得以實施的表現。所以，德宗的強硬首先在這些方面表現出來。

一、德宗初年削藩

大歷十四年（779）五月，德宗即位的當月，就從肢解朔方軍入手，整頓京西京北的軍隊。具體做法是，將朔方軍一分為三，設邠寧節度使，下轄河中及邠（今陜西咸陽彬縣等地區）、寧（今甘肅慶陽寧縣）、慶（今甘肅慶陽附近）、晉、絳、慈、隰等府州;設靈鹽節度使，下轄靈州都督府（今寧夏吳忠）、西受降城、定遠、天德、鹽（今陜西榆林定邊縣）、夏（今陜西榆林靖邊縣境內）、豐等軍州;設振武節度使，下轄單于大都護府、東·中二受降城、振武（今內蒙古自治區和林格爾縣）、鎮北、綏（今陜西榆林綏德縣）、銀（今陜西榆林米脂縣）、麟、勝等軍州a。年過八旬的郭子儀爽快地接受了這種安排。但是，朔方軍內部發生了內訌。

宰相楊炎決定加強西北邊陲的防御工事，筑城原州（今寧夏固原原州區），引起了朔方軍的內訌。李懷光取代郭子儀任朔方邠寧節度使（朔方軍番號加在邠寧節度使頭上），內部有五位將領名望素高，表示不服，李懷光在監軍翟文秀（代表朝廷監察軍政）的支持下，悉數誅殺之。這件事朝廷并沒有追究，卻引起了其他軍隊的不滿和恐懼。建中元年（780），當朝廷派李懷光兼任涇原（治今甘肅涇川縣）節度使之時，受到了士兵的抵制，留后劉文喜利用士兵的情緒對抗中央的調動命令，拒不受代。

邠寧節度使、靈鹽節度使、鄜坊（今分別屬陜西延安的富縣和黃陵縣）節度使、振武節度使，都屬于朔方軍系統，而涇原節度使卻是安西、北庭行營軍改組而成。此外，鳳翔（今屬陜西寶雞）節度使來源于原河西、隴右行營軍以及朱泚從幽州帶來的防秋軍。現在朔方軍系統的李懷光兼統涇原軍，劉文喜拒絕接受命令，是可想而知的事情。德宗做出妥協，任命朱泚兼四鎮、北庭行軍、涇原節度使，取代李懷光。劉文喜不受詔，要求朝廷任命自己為帥。德宗派李懷光、朱泚討伐之;六月，劉文喜被內部將士所殺。這件事對于其他藩鎮是一個很大的震動。

真正考驗德宗削藩政策的是河北藩鎮。建中元年初，朝廷派遣黜陟使到各地落實兩稅法。兩稅法不單單是一個中央財政征收體系的變化：將以人丁為本的租庸調制改為以資產為宗的戶稅地稅制，而且是中央對于地方財政收支制度的規范行為，即按照地方實際開支確定財政留成比例。地方開支最大的一筆就是軍費，于是，確定地方兵額就成為實行兩稅法的第一道難題。魏博節度使田悅采取陽奉陰違的態度，表面上裁撤軍隊，按照新定兵額計算賦稅分成，但是，被裁撤的兵員實際都被他私下養護了起來a。

史書上沒有記載其他藩鎮在推行兩稅法之時遇到的情況，估計陽奉陰違的情況居多。《資治通鑒》建中二年（781）歲末有一個統計：“天下稅戶三百八萬五千七十六，籍兵七十六萬八千余人，稅錢一千八十九萬八千余緡，谷二百一十五萬七千余斛。”b統計的數字包括納稅戶數、在籍兵員數、錢糧總額，從中可以看出這幾個數據的相關性。

二、四鎮連兵

建中二年正月，成德節度使李寶臣卒，其子李惟岳要求代父繼位，德宗堅決拒絕，說：“賊本無資以為亂，皆藉我土地，假我位號，以聚其眾耳。向日因其所欲而命之多矣，而亂日益滋。是爵命不足以已亂而適足以長亂也。然則惟岳必為亂，命與不命等耳。”a當初魏博節度使田承嗣死的時候，傳位給侄子田悅，那時代宗在位，是同意了的。現在德宗要糾正節度使父死子繼的狀況。德宗說，這些賊人本來沒有資本來割據，就靠我的土地，假我的位號，聚其眾作亂，我給爵命他們會作亂，不給他們也會作亂，所以我不同意節度使父死子繼。

魏博節度使田悅也為李惟岳請求。當初田悅繼承叔父田承嗣之位時，李寶臣是幫過忙的。但德宗依然不許。德宗抑制藩鎮勢力的舉措，讓魏博田悅、成德李惟岳以及淄青節度使李正己、山南東道節度使梁崇義感到威脅，便著手做戰爭準備。七月，淄青節度使李正己死，其子李納亦請襲父位，德宗依然不許;同時，朝廷調兵布將，加強東方前線的防守。

在這種情況下，李納就與魏博、成德聯合反叛。

為了集中力量解決河北的問題，德宗先是企圖籠絡山南東道節度使梁崇義，梁反而更加恐懼不安，于是德宗聽從淮寧即淮西（今河南汝南）節度使李希烈之議，調其攻打梁崇義。宣武、淮南等藩鎮也投入了討伐叛亂的戰爭中。于是，戰火在中原地區展開了。

在河北方面，朝廷調動河東節度使馬燧、昭義節度使李抱真、神策軍將李晟等征討魏博田悅，調動幽州節度使朱滔討伐成德李惟岳。

以上是第一個階段。接下來第二個階段，是河北藩鎮內部發生變亂。成德鎮內部發生王武俊殺李惟岳一事。不久，王武俊又和幽州節度使朱滔聯合反叛。其中的關鍵因素是德宗在處理藩鎮利益的時候，沒有滿足他們的愿望。

建中三年（782）元月，成德大將王武俊殺死李惟岳，傳首京師，朝廷封其為恒冀節度使。同時，朝廷對河北藩鎮區域的劃分，作了一些新的安排，致使王武俊強烈不滿。于是，他與平叛功臣、同樣不滿于朝廷安排的幽州節度使朱滔聯合起來叛亂，反而把矛頭對準官軍，救援魏博節度使田悅。德宗于是調動朔方邠寧節度使李懷光率軍征討朱滔和王武俊。這樣，河北的戰火日益擴大。由于為朝廷出征的軍隊，只要一出境，就享受朝廷提供的優厚待遇，于是造成了中央財政的緊張。但是，對藩鎮來說，戰爭曠日持久，卻不見得是壞事。同年十一月，王武俊自立為趙王、朱滔自立為冀王、田悅自立為魏王、李納自立為齊王，這就是著名的“四王”事件。他們還遣使奉上表箋，愿意尊奉李希烈為帝。唐朝討伐藩鎮的戰爭，一發不可收拾。

三、奉天之難

戰爭的第三個階段，是淮西李希烈的叛亂導致整個局面失控，引發了涇原兵變，李希烈、朱泚甚至分別稱楚帝、秦帝。

淮西節度使李希烈打敗梁崇義之后，本想占據山南東道之地，德宗卻另派人出任節度使，從而引起了李希烈的不滿。建中四年（783）正月，李希烈反叛，自稱建興王。整個關東地區一片混亂。

德宗先是派哥舒曜去討伐;又任命親王出任荊襄、江西、沔鄂等行營兵馬都統，協調諸道兵馬援救襄城，其中包括涇原兵5000人。朱泚以宰相之職遙領涇原節度使，節度留后姚令言主管實際工作。現在朱泚因其弟朱滔謀反而被軟禁于京城，姚令言率領涇原兵路過長安。這一年的十月特別寒冷，將士們又累又餓，朝廷賞賜稀薄，飯菜更是粗劣，于是士兵們揚言，我們吃不飽，怎么能去前線打仗呢？他們聽說國庫里有很多錢，于是發動了叛亂。亂兵向民眾宣傳說：“汝曹勿恐，不奪汝商貨僦質矣！不稅汝間架陌錢矣！”“商貨僦質”“汝間架陌錢”是指朝廷為了籌措軍費而征收的各種稅費，包括交易稅、房產稅、商品專賣稅等。德宗率領妃嬪和皇子皇孫逃往奉天，重演了當年安史之亂唐玄宗出逃的一幕。叛軍推舉朱泚為首領，自稱秦帝。朱泚在給弟弟朱滔的信中說：“三秦之地，指日克平;大河之北，委卿除殄，當與卿會于洛陽。”a

朱泚率叛軍攻打奉天一個月未下。朝廷急召在河北平叛的朔方邠寧節度使李懷光、神策行營節度使李晟來救，朱泚退守長安。不久李懷光又與朝廷發生矛盾，反而與朱泚勾結，不去收復長安。德宗被迫又逃往梁州（今陜西漢中）。這期間，德宗下了一道罪己詔，說小子長于深宮之中，暗于經國之務，說自己不懂得政治，不懂得稼穡艱難，不懂得真正的勞苦，最后才導致變亂。除了朱泚暴陵寢廟、自立為帝，罪惡太大，不能赦免外，其他參與叛亂的李希烈、田悅、王武俊、李納這些人，都可以赦免，隨從叛亂的將士百姓只要趨于效順，也都既往不咎。為了籌備軍費，德宗曾經在長安收房產稅、交易稅，還收商品的專賣稅，這時候為了收買人心，下令停止征收。

興元元年（784）五月，神策軍將李晟等攻克長安，德宗于七月返回。朱泚被部下所殺，李懷光后來兵敗自縊。在河北方面，朱滔病死。朝廷赦免了叛亂的藩鎮，一切不問，歸于息事寧人。

四、貞元以后的德宗

德宗雖然平定了叛亂，回到了長安，但是天子的威嚴卻完全掃地了，中央的權威進一步削弱。德宗后來還在位二十年，與前期相比，最顯著的變化是他更加重用宦官，更加猜忌大臣，拒絕納諫，剛愎自用，頻繁換宰相，剛繼位時的那種鼓舞人心的新氣象完全沒有了。新建的左右神策軍，由宦官擔任長官——神策中尉，他還向地方上的各個藩鎮派出宦官作為監軍。

德宗剛繼位時力主削藩的勇氣也煙消云散，現在是一味地姑息藩鎮。藩鎮節度使死了，朝廷就派人去了解一下，有想繼位的就同意，于是父死子繼成為了常態。

過去德宗很節儉自律，禁止地方進獻;現在則是一心聚斂財富，號召地方進獻珍寶，還派中使直接向各個衙門索取財物。德宗甚至告訴官員們，不要太清廉了，拒絕人家送禮，多么不通人情。原來反腐反得那么厲害，宦官收禮要處以極刑，搞得他們都不敢把禮物帶回去，在路上就得扔掉，現在反而勸官員收禮。這完全是在縱容貪污，后果不堪設想。

不過，德宗的姑息之政，也帶來了一些積極的變化，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第一個方面是由于新稅制兩稅法的實施，中央財政得到了穩定;第二個方面是禁軍神策軍的擴充和強化，使中央軍事實力強大了起來。

在唐德宗晚年，禁軍達到10萬到15萬人，也就是說國家的財政充足了，禁軍在不斷地擴充。另外，德宗積攢的地方上進奉的財物，為他的兒孫平定藩鎮提供了物質基礎。

德宗施政風格的巨大改變與反差，一方面反映了這位自幼生于安逸、后又飽經離亂的天子的脆弱;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大唐這個時期所處的政治困境。如何走出這種困境，已經超出了德宗的政治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