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為
【摘 要】元雜劇《單刀會》是關漢卿筆下一部根據三國歷史改編而成的歷史劇,該劇體現了關漢卿歷史劇創作的基本特點。關漢卿歷史劇創作的歷史特點有:歷史事實服從作家的立場選擇、形象塑造服從作家的情感偏向、歷史詮釋服從作家的前定觀念。
【關鍵詞】《單刀會》;關漢卿;歷史劇;創作特點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8)06-0006-03
在關漢卿的戲曲劇作中,歷史劇占有相當分量的比重。關漢卿創作的歷史劇與歷史事實相比出入不小,這種出入主要表現在關漢卿歷史劇中的人物、事件、情節等成分與史書上的記載不一致。本文將以元代雜劇《單刀會》(又名《關大王獨赴單刀會》)為例,說明關漢卿歷史劇與史書所呈現的歷史事實之間差異的表現及其歷史劇創作的基本特點。
《單刀會》通過講述關羽應魯肅邀請單刀赴會、慷慨陳詞拒還荊州、最終全身而退的故事,表達了關漢卿對“漢家”英雄的贊頌(實即對元代胡人統治的不滿)。《單刀會》劇情與相關歷史事實有不小的出入,細關這種差異,人們會發現歷史劇創作中的藝術修辭與價值觀念表達的奧秘。
一、歷史事實服從作家的立場選擇
歷史劇創作總是要依據一定的歷史事實,如同歷史小說那樣,中國古代的歷史劇創作一般都是“七分實事,三分虛構”①。歷史劇本虛構的根據,卻不在歷史上的“實事”,而在創作主體的心理、情感、政治或文化立場等的需要。所以,歷史劇作家在創作時,雖然也會尊重基本的歷史事實,但絕不會拘泥于歷史事實,他會根據自己的社會政治理想,對相關的歷史事實進行增、刪、改,在融入自我思想的同時體驗人物情感,然后進行藝術抽象,塑造人物形象。《單刀會》的創作便是如此。
關漢卿雜劇《單刀會》的故事原型取自陳壽的《三國志》。《三國志卷五十四·吳書九·周瑜魯肅呂蒙傳第九》記載,在劉備拿下四川益州之后,魯肅受孫權之托向蜀漢索要借用的長沙、零、桂三郡,蜀方大將關羽單刀赴魯肅處進行外交談判:羽與肅鄰界,數生狐疑,疆場紛錯,肅常以歡好撫之。備既定益州,權求長沙、零、桂,備不承旨,權遣呂蒙率眾進取。備聞,自還公安,遣羽爭三郡。肅住益陽,與羽相拒。肅邀羽相見,各駐兵馬百步上,但諸將軍單刀俱會。肅因責數羽曰:“國家區區本以土地借卿家者,卿家軍敗遠來,無以為資故也。今已得益州,既無奉還之意,但求三郡,又不從命。”語未究竟,坐有一人曰:“夫土地者,惟德所在耳,何常之有!”肅厲聲呵之,辭色甚切。羽操刀起謂曰:“此自國家事,是人何知!”目使之去。②
這段史實表明,歷史中的蜀漢一方在做事時并不高尚,甚至可以說理虧:劉備戰敗,“借”東吳之地以立足,然而,在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后,卻絲豪不顧東吳的利益訴求,拒絕歸還對方。這段歷史記述中的幾處細節值得后人注意。首先,魯肅與關羽所部互不信任,發生過幾次軍事糾紛,“肅常以歡好撫之”,這表明關羽并非一個寬厚君子。其次,在劉備拿下四川益州、地盤進一步擴大之后,東吳索要劉備一方借駐的三個區域時,“備不承旨”,公開地耍起無賴了;在債主方大軍壓境的情況下,不得已歸還了三郡之外的一個小地方。所以在談判過程中,“肅因責數羽”,明確指出關羽一方理虧之處,當關羽隨從之人就不歸還東吳土地進行狡辯時,魯肅“厲聲呵之,辭色甚切”,可見關羽為代表的蜀漢一方在道義上處于下風。再次,關羽赴魯肅處談判,史載“各駐兵馬百步上,但諸將軍單刀俱會”,由此可知關羽“單刀赴會”是雙方的軍事約定,并非其個人多么英勇神武。可見,在真實的歷史中,關羽的形象既不豐滿,也無令人可敬之處。
關羽的真實形象,還可參看裴松之對上述記載所作的引注。吳書曰:肅欲與羽會語……乃趨就羽。羽曰:“烏林之役,左將軍身在行間,寢不脫介,戮力破魏,豈得徒勞,無一塊壤,而足下來欲收地邪?”肅曰:“不然。始與豫州觀于長阪,豫州之眾不當一校,計窮慮極,志勢摧弱,圖欲遠竄,望不及此。主上矜愍豫州之身,無有處所,不愛土地士人之力,使有所庇蔭以濟其患,而豫州私獨飾情,愆德隳好。今已藉手于西州矣,又欲翦并荊州之土,斯蓋凡夫所不忍行,而況整領人物之主乎!肅聞貪而棄義,必為禍階。吾子屬當重任,曾不能明道處分,以義輔時,而負恃弱眾以圖力爭,師曲為老,將何獲濟?”羽無以答。③
關羽與魯肅相會,關羽自認為蜀吳雙方聯合破曹,蜀方功不可沒,但功不能白立,侵占吳國幾塊地方自屬應該。魯肅卻毫不客氣地指出,當初抗曹時劉備兵力不值一提,借給他幾塊土地也只是解劉備一方無處立足的燃眉之急,是出于惻隱和憐憫。你們現在已有自己的地盤,就不能再賴著別人借駐的地方不還。借東西要還,這是老百姓也懂得的道理,難道統領一方的諸侯還不懂這種簡單的道理嗎?一番話說得理直氣壯,關羽無言以對,這就是歷史上真實的關羽的形象。
自班固在《漢書》中明確把司馬遷創作《史記》的原則概括為“實錄”后,“實錄”就成為歷史著述中最為重要的準則。《三國志》作為一部史書,必然受以“實錄”作為最大特點的史傳傳統的影響。“實錄”也就是要求作史之人真實客現地敘述歷史事件,不因個人的主現好惡來隨意增刪歷史、夸飾貶低人物。因此,在“實錄”這一史學傳統的影響下,陳壽在撰寫“魯肅傳”中的魯、關相會時,其所描寫的關羽形象具有很大程度的客觀性與真實性。
然而,在雜劇《單刀會》中,關羽的形象與《三國志》中的記載完全相反。關漢卿不滿蒙元的政治統治,他要借戲劇表達其漢族政權為“正統”,以此影射蒙元政治的不合法性。為此,關漢卿在創作時只保留了關羽“單刀赴會”的事實,而把魯、關會中的人物言行及角色表現來了個顛倒,把關羽刻畫成正面人物形象,魯肅作為陪襯出現。對歷史經過一番增刪添改,將“歷史事實”談成了一個“藝術故事”。原本是劉備集團借占荊州不還,魯肅以理服人,以至于關羽“無以答”;而在雜劇《單刀會》中,面對魯肅的問責,關羽的回答卻鏗鏘有力,通過第四折一套曲牌連唱,壓制得魯肅無言以對。
就藝術情節而論,《單刀會》的矛盾沖突在此被推向極致。面對東吳索地的要求,關羽以漢室正統為由對東吳進行反駁,否認東吳對荊州所有權的合法性,后又以武力威逼,讓魯肅為代表的東吳一方放棄了索地的要求。《單刀會》中關羽的作為雖然與《三國志》中的史實明顯不符,但是關羽的唱詞與事件中人物身份及心理相符,與關漢卿所處時代漢人對蒙元政權排斥的心理一致,故而在歷史上為人們所接受。
《單刀會》的內容向人們表明了這樣一個事實:歷史劇改編是戲劇作家“六經注我”的藝術體現,是作者借歷史發揮、表達自己的政治立場和意識形態企圖的藝術話語之所,在歷史劇領域里,沒有歷史事實,只有藝術表現。
二、形象塑造服從作家的情感偏向
在歷史劇創作中,作家傾向首先表現塑造人物時的情感。一般說來,作家會對他所喜愛的人物盡量往好處塑造,哪怕這一人物的性格、語言等因素與歷史事實不相符,因為他明白自己是在“寫戲”而不是“寫史”。為了劇情和人物形象發展的需要,戲劇作品中的人物與劇情可以與史載歷史不一致,甚至可以完全相反。
為使關羽形象高大、性格豐滿,關漢卿在“單刀會”的劇情設計上,刪去“備既定益州,權求長沙、零、桂,備不承旨”的史實,以及魯肅舌戰關羽時所提到的劉備一方“始與豫州觀于長阪,豫州之眾不當一校,計窮慮極,志勢摧弱,圖欲遠竄”的狼狽狀態,而讓魯肅圍繞“信用”糾纏關羽,這樣就使得劉備集團形象得以美化,使得關羽能夠在道義上站穩立場,留有足夠的反擊余地。
在做了上述的鋪墊以后,關羽便可以在道義上對魯肅進行精神反擊。關羽作為“匡扶漢室”的忠義之士、叱咤亂世的英雄人物,面對魯肅設下的鴻門宴,自當表現出英勇正義、無所畏懼的一面:
(甲士擁上科。)(魯云:)埋伏了者。(正擊案,怒云:)有埋伏也無埋伏?(魯云:)并無埋伏。(正云:)若有埋伏,一劍揮之兩段。(做擊案科。)(魯云:)你擊碎菱花。(正云:)我特來破鏡。④
一段明場上的爭斗,打破了討還荊州的僵局;殺機四伏的兇險氣氛,使人感同身受。無論是言語交鋒上的咄咄逼人,還是拔劍而起的豪情萬丈,無不表現出關羽光輝正義的神威形象,無愧于第三折“我是三國英雄漢云長,端的是豪氣有三千丈”⑤的夫子自道。
在全劇結尾,關羽唱道:
【離亭宴帶歇拍煞】我則見紫袍銀帶公人列,晚天涼風冷蘆花謝,我心中喜悅。昏慘慘晚霞收,冷颼颼江風起,急飐飐帆招惹。承管待、承管待,多承謝、多承謝。喚梢公慢者,纜解開岸邊龍,船分開波中浪,棹攪碎江心月。正歡娛有甚進退,且談笑不分明夜。說與你兩件事、先生記者:百忙里稱不了老兄心,急且里倒不了俺漢家節。⑥
江頭辭別,關漢卿選用“涼風冷”“蘆花謝”“冷颼颼江風起,急飐飐云帆扯”“江心月”等意象營造出一種蕭瑟凄涼的氛圍,同時以“心中喜悅”反襯孤膽英雄單刀赴會的無懼無畏。結尾一句“急且里倒不了俺漢家節”,謳歌了英雄關羽的氣節與忠義。
同一個人物,戲曲表現與史書記載反差如此之大,表明藝術人物塑造并不取決于歷史事實,而是取決于作家在藝術表現方面的情感訴求。《單刀會》所體現的作家的藝術情感是雙向的:既要顧及劇中人物在特定歷史環境下的內心情感,又要將作家自身的社會情感移入劇中人物身上,此所謂源于史實又要高于史實。史實中的關羽在借地不還之事上自知理虧,因而與魯肅辯論時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雜劇《單刀會》中的關羽在行為表現上就突破了歷史事實的局限,他單刀赴會進行判斷不僅不覺理曲,還覺理直氣壯:
【雙調】【新水令】大江東去浪千疊,引著這數十人,駕著這小舟一葉,又不比九重龍鳳闕,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烈,我覷這單刀會似賽村社。(云:)好一派江景也呵!(唱)【駐馬聽】水涌山疊,年少周郎何處也?不覺的灰飛煙滅!可憐黃蓋轉傷嗟,破曹的檣櫓一時絕,鏖兵的江水猶然熱,好教我情慘切!(云:)這也不是江水。(唱:)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⑦
這兩段雄渾壯闊的連唱所表現的關羽的豪情和膽氣,讓聽者只覺得蕩氣回腸、熱血上涌。凡有歷史感者皆知:此唱段表達的根本不是三國時關羽的情感,而是關漢卿本人的歷史和社會情感:懷戀漢邦舊權、渴望斗爭與反抗。這種情感在下面一段唱詞中得到了淋漓酣暢的表現:
【沉醉東風】想著俺漢高皇圖王霸業,漢光武秉正除邪,漢獻帝將董卓誅,漢皇叔把溫侯滅,俺哥哥合情受漢家基業。則你這東吳國的孫權,和俺劉家卻是甚枝葉?請你個不克己先生自說。⑧
這段唱詞慷慨激越而又蒼涼、悲壯,一連串五個“漢”字連用,表達了作者在“漢家陵闕”后的滿腔悲憤。在劇本結尾【離亭宴帶歇指煞】唱段中,“急且里倒不了俺漢家節”一句,可謂畫龍點睛,為全劇暗含的不畏蒙元強權的主旨劃上了圓滿的句號。此劇中的關羽分明就是關漢卿自己,所言、所唱皆是關漢卿自己的精神和情感。在此意義上,戲曲作品是中國古代作家表達自身情感的藝術話語,是戲劇領域中作家的“情語”。
三、歷史詮釋服從作家的前定觀念
中國古代的史傳歷史雖然追求“實錄”,但也講究“微言大義”,通過特定的敘事方式對歷史人物或事件進行褒貶。關漢卿吸收、借鑒史傳歷史著作的寫法,在歷史劇創作過程中中,常常把自己的價值觀念融入作品之中,對歷史進行藝術化的詮釋。
戲劇家詮釋歷史的前提是他在虛構歷史前已經有了前定的觀念,前定觀念決定著戲劇作品的“主腦”亦即“作者立言之本意”⑨,如《西廂記》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觀念,《牡丹亭》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觀念。從中國戲曲史的情況來看,戲曲作品作者立言之本意,其實就是作者前定的觀念,尤其是作者政治觀、社會觀與歷史觀在歷史劇作品中的體現。
戲劇作家的前定觀念受其社會身份和處境的影響。關漢卿所處時代是中國歷史上民族矛盾最為尖銳的時期之一,在蒙元王朝野蠻的統治和民族壓迫下,漢族人民的生活水深火熱。關漢卿以筆為旗,借歷史上蜀漢與東吳間的土地紛爭,影射蒙元政權政治統治的不合法性。關漢卿創作《單刀會》的前定觀念就是“漢家政權是正統”、“政統具有正義性且必戰勝非正統的強權一方”,在此觀念下,作為“漢家”代表的關羽雖處弱勢(單刀赴會),卻以自身的勇猛與大義,戰勝了重兵包圍之的東吳一方。
《單刀會》是如何植入作者前定的思想觀念呢?關漢卿采取了如下兩種方法:首先,他對劉備集團占據荊州不還的史實加以掩飾,從而否定了“羽無以答”的歷史真實;其次,劇中雖然提到劉備集團占據荊州的事實,卻對之避而不談,只在正統性上做文章,使得劉備集團占據荊州的合法性得以成立。通過上述敘事手段,《單刀會》劇情得以沿關漢卿的前定觀念前進和發展。《單刀會》之所以如此立意,是因為關漢卿創作的目的不是為了再現或還原歷史,而是通過戲曲作品表達自己的歷史觀與價值觀,其內容雖然與歷史事實不符,甚至相反,卻符合作家的情感、愿望,也符合蒙元時代漢族知識分子為代表的廣大被壓迫者的精神訴求。
在文化史的角度來看,劇作家在創作時所持的前定觀念意義重大,因為它將主導作家通過藝術敘事對真實的歷史進行修正與更改,并通過藝術傳播的方式改變人們對歷史的理解與認知,從而改寫了真實的歷史。例如,在楊家將戲劇故事中,潘仁美殘害忠良的奸臣形象為人熟知,大多數人誤以為“潘楊斗”就是北宋初年真實的歷史,以致在專業的歷史研究者之外,很少有人知道歷史中的“潘美”是北宋開國時的能臣干將。《單刀會》也屬于這樣的作品。關漢卿在劇中人物角色的安排上,反歷史事實而行之,讓關羽反客為主,面對魯肅的質問不是無言以對,而是據理力爭,甚至對魯肅咄咄相逼,這雖然與史書記載的事實不符,卻合乎人們情感和愿望的情理。
注釋:
①章學誠:《丙辰札記》,《中國小說史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5頁。
②③陳壽:《三國志》,中華書局,2006年,第753~754、754頁。
④⑤⑥⑦⑧關漢卿:《關大王獨赴單刀會》,《關漢卿雜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第96、87、96-97、91-92、94-95頁。
⑨李漁:《閑情偶寄》,中國畫報出版社,2013年,第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