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女子下南洋：楊耐梅的銀幕突圍與性別書寫

何媛 譚慧

【摘 要】20世紀20年代，中國電影界誕生了第一批女明星，楊耐梅是其中之一，她浪漫、多情、大膽的個性成就了其亮眼的銀幕形象。將楊耐梅的人生選擇置于時代背景下審視，她對于女性進入公共空間程度之開拓，既是其銀幕形象的延展與突圍，也書寫了時代變革背景下一位奇女子的性別歷史。

【關鍵詞】楊耐梅；南洋

中圖分類號：J90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8）06-0081-02

自19世紀末起，中國社會對于女性的現代化改造始終與社會改良同步進行。思想的解放帶來性別觀念的開放，女性進入公共空間并登臺演出成為可能，一部分優秀的電影女明星甚至擁有了相當的社會關注度，楊耐梅就是其中的佼佼者。1928年8月，楊耐梅憑借社會影響力籌得資金，創辦耐梅影片公司，開創了中國女明星獨資建立電影公司的歷史先河。次年2月，在中國電影普遍依賴南洋市場的商業大環境下，她積極把握機遇，親攜自制影片《奇女子》走出國門，踏上南洋土地展開宣傳，締造了又一個女星之首的傳奇經歷。在某種程度上，楊耐梅的銀幕形象與個人成就開拓了20年代女性的能力邊界，成為研究當時成功女性的典型樣本。本文基于史實資料，梳理了楊耐梅不同時期的人生經歷，以嘗試還原一個時代奇女子銀幕內外的歷史形象。

一、走出家庭：堅決的自我表達

楊耐梅祖籍廣東，1904年出生于上海一個富商家庭。自幼備受寵愛的她性格活潑外向，不甘束縛，少女時期即顯露出張揚而豐富的個性特征。在父親的安排下，楊耐梅“六歲的時候就進培秀就學”③，又先后轉校至務本女中與愛國女校，兩校均處彼時上海最有影響的五所女校之列。她繼續學業，成為最早走進學校、學習知識的一代中國女性。掌握知識，在某種程度上可視為20世紀初期時代對于中國女性的最大寬容，它一方面打破了幾千年傳統道德規范中“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訓，另一方面更賦予了女性走出家庭、進入社會的可能。家境的優渥使得楊耐梅有條件把握這一時代機遇，在公共空間接受現代化的改造與自新。

然而不管是成為傳統意義上奉行三從四德的大家閨秀，抑或成為擁有知識武裝的女界精英都不是楊耐梅的人生理想，按照父親的規劃本應刻苦學業、留洋深造的楊耐梅，在學生時代即顯露出對于舞臺藝術的強烈興趣。就讀于以教學嚴格著稱的務本女中時，楊耐梅就是非常活躍的文藝骨干，對舞臺演出尤其癡迷。畢業后，她不顧家人反對，主動毛遂自薦加入明星影片公司，并在《玉梨魂》、《誘婚》等影片中大膽出演妖嬈風流的摩登女郎，很快成為轟動全國的電影明星。

在“做戲是一樁下賤的事情”④的社會環境下，楊耐梅堅決進行著自我表達，甘愿以知識女性的教養投身于一般名門淑媛所不齒的電影事業，為此甚至不惜離家出走與家庭決裂。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對中國女性的現代化改造遠未完成的時期，可以說，部分女性的身體與意識“在其社會地位實質提升前已經先期抵達公共空間”⑤，楊耐梅即是其中的先鋒代表。

二、走出銀幕：活躍的公共形象

銀幕上的楊耐梅時髦摩登，極富浪漫氣質，拍攝電影《誘婚》時，她每天帶上自己的一大皮箱衣裳趕去攝影場，頭發也常常換著花樣燙；在一些情感戲份中，她還模仿國外明星的表情，眼神挑逗魅惑。銀幕外楊耐梅的形象也與此無差，服飾新潮，生性大膽的她敢于在百貨公司暴露雙腿試穿長筒襪，“電影大明星中，衣服最漂亮的要算楊耐梅，她每逢拍一張片子，一定要做幾套新衣服，來出出風頭。”⑥愛好流轉于交際場所，舉止張揚的楊耐梅“在當時上海的社交會中，是非常受人注意的，頭發燙得怪樣的高，說起來，幾乎每一個上海人都知道她。”⑦進入社會公共空間的女性身體成為“被看”的對象是時代的必然，而處于視覺焦點中的楊耐梅并沒有試圖躲避這種“注視”，相反，盡管公眾的評價并非完全正面，但楊耐梅依然頻繁登臺露面，在公共視野中積極展現自己新潮的女明星風采與開放的新女性形象。

1926年12月25日，楊耐梅主演的電影《良心復活》公映。期間，她多次出現在上海各影院的舞臺上獻唱歌曲。當電影演至綠娃哼唱搖籃曲哄兒入睡時，銀幕會暫時升起，舞臺上完全還原片中布景，楊耐梅也以劇中同樣的穿著打扮款款登臺，在樂隊伴奏下，現場唱起片中歌曲《乳娘曲》。觀眾反響異常熱烈。1927年8月28日《花國大總統》放映時，女主角楊耐梅再度登臺演唱片中歌曲《寒夜曲》。另自1926年以來，楊耐梅多次出席各地的影院活動或參加電影巡演，蘇州、北平、天津、哈爾濱、廣州，其亮麗身影遍布全國。此類演出均產生不小轟動，在媒體報道中也能窺見一二，《申報》刊載的廣告稱楊耐梅“為中國電影界最紅之明星……以是國產電影得楊耐梅主演者，必能受社會上熱烈之歡迎。”⑧楊耐梅通過銀幕下的活躍表現打通了電影人物與真實女星的界限，將在電影中常常扮演的備受追捧的摩登女郎形象成功移植到生活中，成為引人注目的魅力女性。

因為擅長將交際花類的角色表演得淋漓盡致，毫無矯揉做作之感，楊耐梅成為中國電影史上第一個以風流放蕩著稱的女明星。很難說這是對一位演員表演功力的肯定，還是道德層面對一名女性委婉的諷刺，但從另一方面看，楊耐梅塑造的人物，無論是《玉梨魂》中偏執不馴的小姑筠倩，《四月底的薔薇處處開》中周旋于三名男性之間的喜感女郎王薔，還是《奇女子》中大膽追求愛情、反叛社會的余美顏等，都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早期中國電影中女性人物悲慘、壓抑、無助的一貫群像，再結合銀幕外自身才藝與美麗形象的展示，楊耐梅實現了社會舞臺與公共媒體多領域內成功女性的形象塑造。

三、走出國門：前瞻的商業意識

1928年，楊耐梅獨立創辦了“耐梅影片公司”。這是中國電影界第一家由女性籌款出資成立的電影公司，邁出了中國電影女明星自組公司自制影片的第一步。耐梅影片公司的處女作《奇女子》，取材自當年轟動中國社會的余美顏自殺事件。余氏生前以作風大膽、喜好奇裝異服、行為標新立異為人所知，坊間傳言其曾玩弄過3000名男性。1928年，余美顏在由香港駛往上海的輪船上突然投海自盡，一時引發社會人士及各路媒體的高度關注。余美顏傳奇性的經歷立即成為具有敏銳商業嗅覺的演藝劇團爭相競演的目標。同為廣東籍且性格浪漫大膽的楊耐梅也對這一事件表現出極大興趣，此時尚未組成公司的她“因彼時適在香港，及遣人四出探問，復造奇女子之故居，卒獲其一生之事跡，哀感頑艷，兼而有之，固一絕妙之哀情劇也，返滬編為劇本。”⑨體現出她十分靈敏的商業意識。

楊耐梅的商業執行力同樣高效，在余美顏事件發生四個月后（即1928年8月），楊耐梅即成功組建了自己的電影公司并決定自飾主角排演一代傳奇女子的銀幕故事。影片很快拍出，定名《奇女子》開始全國巡演。“以浪漫派之楊耐梅明星飾浪漫之奇女子，自爾佳妙。”⑩《奇女子》在國內的巡回放映大獲成功，然而楊耐梅的商業眼光早已拓展至南洋。影片自定名時就著重考量了南洋觀眾的接受程度，“而南洋及國內各報之揭載美顏芳訊，亦莫不冠以奇女子三字，（耐梅影片公司）因是遂決定名為《奇女子》。”?當時，在國內高呼與日本“經濟絕交”的背景下，楊耐梅“一若充耳不聞地，安安穩穩坐著箱根丸輪船來到了新加坡”?宣傳《奇女子》，可見其堅決之心。在南洋期間，楊耐梅不僅只出席與影片有關的活動，更參與了歌舞演出、京劇表演、舞臺話劇等形式多樣的社會活動，并且在南洋當地報紙上發表文章，保持著很高的曝光度。據筆者統計，1928年楊耐梅尚未攜《奇女子》影片抵達新加坡時，新當地華文媒體《叻報》全年共在12天的報紙上對楊耐梅進行了8次不同內容的報道（含明星資訊、電影宣傳、生活軼事）。?至1929年，隨著楊耐梅于2月攜《奇女子》片抵達新加坡，《叻報》全年的報道頻率增至23天，共有34篇消息見報，其中一些報道更是跟蹤式的持續關注與詳細介紹。

新加坡《叻報》在《奇女子》片到叻前后對楊耐梅報道情況統計表

20世紀20年代，中國國內電影市場尚處萌芽階段，國產影片僅依靠本土票房往往入不敷出，而1924年由《孤兒救祖記》打開南洋市場后，南洋地區開始成為中國電影倚重的營銷區域。雖然大環境如是，但楊耐梅能以非專業出身的背景，在第一部電影發行時即有如此規劃與行動，開創性地成為第一位攜片走出國門、走進南洋的中國電影女明星，可見具有前瞻的商業意識與可敬的勇敢精神。

楊耐梅的銀幕形象和私人生活無疑與她電影中的女主角余美顏有著巧妙的互文關系。渴望突破傳統藩籬、追求自我解放與表達的楊耐梅也是一位時代的“奇女子”，盡管她既沒有遵循道德規訓服從家庭安排：留洋深造成為知識女性的精英；也沒有在個人事業上取得更大成就：耐梅影片公司最終成為僅有一部作品的“一片公司”。但楊耐梅所實踐并成功的“女星下南洋種種首開先河之舉，也可視為一場不自覺的女性身體革命。時代所決定的女性力量的薄弱使得楊耐梅等奇女子無法找到真正的突圍路徑，但她們奮力書寫的個人歷史，值得我們重新發現與研究。

注釋：

①本文受2017年北京社科基金研究基地重點項目“‘一帶一路背景下中國電影在東南亞國家的傳播研究”（項目編碼：17JDYTA006）資助。

②何媛，女，北京電影學院2016級研究生。譚慧，女，北京電影學院教授。

③非我.楊耐梅小史[J].影戲生活，1931，（1）：11.

④鄭正秋.說中國影戲[N].原載大報，1924-12-3、6、15、24.

⑤張彩虹.身體政治：百年中國電影女明星研究[M].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11.

⑥莊林.楊耐梅出風頭[N].小游藝，1926-05-29.

⑦張石川.自我導演以來（續）.明星半月刊[N].1935-6-16（5）.

⑧佚名.中央大戲院.花國大總統廣告[N].申報，1927-08-28.

⑨佚名.奇女子.廣告[N].申報，1928-06-06.

⑩紅鸚.楊耐梅辦公司之前后[N].小日報，1928-05-26.轉引自徐文明，韋禮楠.女性特殊哀情影片的生產與跨地文化傳播——20世紀20年代中國電影生態視域中《奇女子》的生產與傳播[J].電影評介，2017，（02）：12-17.

?佚名.《奇女子》定名交涉[N].申報，1928-06-18.

?太猛.《關于楊耐梅女士的幾句話》[N].叻報，1929-02-21.

?其中1929年3月10/13/14/15/16日報道內容相同，均為楊耐梅主演影片的上映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