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英
孤坡在大漠深處,三棵胡楊,一眼瘦湖,一座小院。
小院里住著十姑,刀伯和我,還有一匹馬,兩頭駱駝,一只鷹,一條狗。
馬和駱駝主要是刀伯用,他時不時要到鎮(zhèn)上去購買生活所需的用品。鷹是刀伯飼養(yǎng)的,叫刀鷹,刀伯除了用它來捕獵外,還是刀伯的得力護衛(wèi)。狗是刀伯從鎮(zhèn)上帶回來給我的。我叫它飛白。
十姑照顧我,做些家務活兒。她是個啞巴。刀伯天生話少,相當于半個啞巴。受他們的影響,我也不太愛說話。
十姑和刀伯并不是夫妻,也不是我的親人,他們只是受我爺爺之托,陪伴我在這里生活了整整十三年。
有一天,刀伯告訴我,要送我回翁王山爺爺身邊。他說我不是被拋棄,而是為了能讓我生存下來,爺爺才托他把我?guī)У疥柟鈴娏业哪亍N业纳眢w天生有一種怪異的特質,像一塊適合種子發(fā)芽的土壤,或者說我的肌體就是一粒種子,容易被翁王山的氣候誘發(fā),生長成植物。
孤坡的陽光灼熱。我要在孤坡這片干燥的漠地中經受十三年高溫暴曬,才能烘干土壤中的過于充足的物質水分,烤死肌體中的種芽,才能適應翁王山的氣候,在那里活下去。
“我的身體中有一半是植物?或是什么?”
刀伯意識到他的話說多了,緘口不言。
“你不說,我就不回去。”我威脅他。
跟刀伯拗是沒有用的,這些年來我無數次試過,沒有哪次能拗得過他,他是鐵一樣冷硬的人。能把一只目中無人的老鷹訓練成為他的殺手,心腸豈能不硬?他常說,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要有一股狠勁才能生存下來。他也像馴鷹一樣訓練我。
很多時候我并不配合他,我不認為要有一股狠勁,才活得下去。
有一次,刀伯和十姑都同時出門,馬伯騎馬往鎮(zhèn)上去,十姑騎上駱駝往另一個方向走。
我與飛白在周邊玩,遇到一頭狼,飛白去攔狼,掩護我回家。可我發(fā)現,還有十多頭狼從沙漠中冒出來。這群狼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懂得運用奇妙戰(zhàn)陣,它們不時把我和飛白攏在一起,又不時把我們分開。能感覺得到,狼不是獵食,卻不知道它們這樣追逐實為何意。
絕望之時,看到十姑牽著駱駝,出現在沙坡上。她輕輕喚了一聲,狼群便扔下我,像云一樣朝她涌去,圍繞在她身邊。
刀伯說,在沙漠中奔跑的速度若能快過狼,以后他們若不在身邊,也就可以放心了。自那后,十姑的狼就輪流來陪我在沙漠中奔跑。
那些狼雖然每天來陪我跑步,但它們對我卻始終保持著距離,陪我跑完就離開。它們只聽十姑的話,只跟十姑親密無間。
狼和十姑早已熟悉,她身上有一種看不透的神秘感。
回翁王山。刀伯專門在夜間啟程。好像要避開什么人。
我騎駱駝。刀伯騎馬,拉一架臨時做的木板車,載十姑和飛白。刀鷹站在刀伯的肩膀上。
我們剛剛上路沒多久,突然聽到一陣聲響,回頭看去,我們居住了十多年的房子忽然之間倒塌,堆成夜幕下的一道剪影,與沙漠其他沙丘連為一體。以后,只需一場風暴,就能把它深埋沙下。
幽藍色的星星在沙漠深處出現,從星星點點到成片成群,轉眼之間,它們便來到面前。
狼群隨我們在沙漠中走了一夜。在天色將亮時,十姑與狼群一起離開。
“十姑和狼去哪里?”我問刀伯。
他卻只告訴我:“前面就是泥窯鎮(zhèn)。飛白就留在它出生的人家。”
翁王山高山連綿,密林遮天。難以想象居然有這么一個神秘的地方,遍布各種奇異的花草樹木,飛鳥走獸也讓我眼花繚亂。刀伯說,那座山是翁王山真正的王。翁王城就建在那座山中。這時我才發(fā)覺,周邊那些山就像一群身穿鐵甲的勇士,在守護著他們的王。只是,又很納悶:這只是一座瘦小、其貌不揚的山,不知它如何為王,既低矮于群山卻能統(tǒng)領群山?
從這里到云海中心的那座山,隔著寬遠的深淵,如何過去?我沒看到路在哪里。
刀伯引我從一條小路走下去。一路下去時,隱約看到很多粗大的樹木立在云海中,大大小小的藤條像龍須一樣輕輕在云中飄浮,像是河中水草。有些藤條交織成網,還有橋。
轉眼之間,小路便帶著我們穿入山林和藤條中,準確地說,此時腳下踩著的小路已經不是剛才走著的山中之路,而是浮繞在云海樹木中的藤橋,只不過,橋面上還鋪有石塊。
刀伯伸手抓到一條藤,拉拉,試試力度。
“抓穩(wěn)藤條,往下滑。”刀伯說著,往下一滑,直飛而下。
身邊空寂無聲,一些奇怪的動物在不遠處隱現,隨即又消失。我順手抓了一根藤條,順著藤條滑下去。剛滑下去,便已經站在一層藤棚上。刀伯說,從上面往下看,云霧具有模糊視線的效果,其實從下面往上看,天空就很好。
抬頭往上看,果然,天空、山樹都在陽光下,然而再往下看,依然是云霧繚繞,看不太清楚云海中淹沒的世界。
我們從一條藤橋走過去,幸好以前刀伯在孤坡訓練過我走繩橋,現在在晃蕩著的藤橋上也能行走自如。走在橋上,云霧浮在身邊,風從深谷下沖上來,著實有些驚險。好在陽光越來越明亮,照射著前方的路。順著橋望過去,對面山中的木樓層疊而上,精美而壯觀。能在瘦而陡峭的山體上建出如此巧奪天工的建筑物,第一眼便震撼了我。
踏進翁王城的城門,那股震撼更加強烈,無數條藤橋從翁王城發(fā)出,與周邊群山相接,從這里觀四面群山,絲毫沒有仰視的卑微,反而自然而然生起一股自信與自豪,此山如王者,閑然坐臥于此,號令群山。
爺爺是翁王城的鼓首人,我就是少鼓首。
鼓首人擁有最強大的力量和威望。翁王山中聚居著十來個魔族,巨人魔族人的外形與人類最相像,力量也最為強大,掌管通天鏡,踞守翁王城。只有巨人魔族血統(tǒng)的人才能有資格當選為鼓首人。
鼓首府建在翁王城最險要之處,十來棟木樓盤踞在絕壁之上,木梯借助藤條的柔韌度,糾纏在山體、巨樹與堅硬的石頭之上,有一塊長石從山腰處伸展出去,托舉樓宇凌空于云海之中,宛如仙境。木質樓房的材質多來自千年古樹、百年老藤,與背后的山巒自然融為一體,木墻和石頭上有一些鮮亮濃郁的色彩繪就的圖畫,煥發(fā)出原始而拙樸的美。
一百三十多歲的爺爺留守在此。他的精神很好,仍有一頭烏黑發(fā)亮的頭發(fā)。他不用借助發(fā)巾,只把頭發(fā)辮起來,就能在頭上繞成一頂結實又好看的發(fā)帽,再扣上一塊鑲有金銀片的彩錦發(fā)扎。
爺爺走到我面前,打量了一下我,用力拍了幾下我的肩,對刀伯說:“嗯,還不錯。”
爺爺吩咐一個叫石花的姐姐帶我出去。我先被領到一棟木樓里,泡了一個樹葉花瓣澡,把這一路的疲憊洗去,然后換上這里的服裝,黑色麻質寬襟上衣、長褲、樹皮做的鞋子,腰間圍一條色彩鮮艷的腰帶,本來頭上還要扎一個銀飾的,只因我是短發(fā),只好作罷。
我居住的木樓,依著峭壁,有三分之一鉆在山體石墻之內,三分之一立在古樹,石塊和老藤之上,還有三分之一懸空出去,站在木廊上,如展翅凌空。
回來好些天了,我沒見到爸爸媽媽。當我問及爸爸媽媽,爺爺便繞開話題。府中上下所有人竟然也像約好了似的,一起回避。
關于我的身世,我無比好奇。
此時正是翁王城的雨季。空氣中充滿水汽,萬物欣然生長。有些與植物相近的魔族人,頭發(fā)也會不由自主長成草葉或樹枝,一不留神,在草樹之中站久了,腳下也會生出根來,直往芬芳的泥地里鉆。我的身體也有一種生命在躍動。我像一片泥土,頭上,或血肉時面裹著很多種子,我有點擔心,什么時候頭發(fā)也會長成花草,手腳冒根,長成一棵樹。
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我在一面湖水中清晰地看見自己的倒影。我的頭上長出了樹角,變成一棵樹……我一驚之下,醒來了。
照顧我起居的茶姑去藥婆那里討來沉睡香,在香薰的安撫下,我才能入睡,但只要入睡,便入夢,夢境重現,如此反復,攪得我的睡眠很差,心情也有點糟糕,夢里夢外迷糊不清,醒著也以為自己是一棵樹,正在生根,正在抽枝、吐葉……
藥婆悉心為我調藥,也沒能驅除我的夢魘。
爺爺把藥婆叫到外間,小聲問她:“怎么樣?”
藥婆也壓低聲音說:“少鼓首的夢魘來自他的體質,恐怕,他暫時還是不能適應翁王山的氣候,只怕時間久了,會喚醒他身體深處的魔芽……”
“會像他媽媽那樣長成迷鹿樹人?”爺爺焦急萬分。
第二天,刀伯來了。他要護送我離開翁王山,到人類世界去。
在高原的一條山脈上,與天相接之處,一座叫天原的小城盤鋸在此。小城周邊散落著數個村莊,還有一口天湖。一尊綠度母的雕像在天原城上,像一個慈祥的母親在默默凝望著她的孩子。據說人類世界,古時的文成公主在藏傳佛教中,被認作綠度母的化身。
天原的寺廟坐落在藏漢文化水乳交融的宗教小城中,這座古城以這種形制來實現百姓對文成公主的深切懷念。天原城中建筑最多的當數寺廟,朱紅色的高墻盤旋屹立于堅硬的高原之地,白色的瓦頂、門庭、窗臺,黃色的窗簾,在碧藍無垠的天空下,與不遠處的兩座終年積雪的山峰交相輝映,宏偉大氣之中閃耀著圣潔的光輝。
我的居所是天原城最僻靜處的一所小院。
十姑也匆匆而來。她的狼群只送她到遠處的雪山之下,聽到從寺廟傳來的鐘鼓聲,誦經聲……便伏地,緩退。
在這里,我有大把時光用來曬太陽。包一塊毛毯在暖暖的陽光下,仰望那藍得讓人激動的天,總以為只要站起來,伸伸手就能撫摸到天的臉。
經聲是安魂曲,凈人世不潔之塵。寺廟的鐘聲、誦經聲反復灌入耳中,成為最動聽的樂音,心里越來越寧靜。在翁王山的恐懼、不安和噩夢被一點一點驅散。
在某一天早晨,我到天湖邊掬一把冰清的湖水淋臉,一股通透的冷,從皮股滲入肌膚,直穿骨頭,從天靈蓋進達腳心,傳入腳下的泥土。同時,一股靈氣從腳心吸入,自頂門穿出,直入云天,整個人也像有了靈力。
抬頭看天原城,突然無比的震撼。從這個角度望過去,巨大的寺廟足足占了大半座山。從遠處而來的人們,從天湖邊洗塵之后便一步一拜,在經聲的召喚下,虔誠而往。
綠度母的眉眼中帶著笑意,有千萬般柔情,像母親伸開雙手,等著失落孤獨的我回歸她的懷抱。頓時,我淚流滿面,掩面痛哭。
十姑把我摟進懷里。
“我媽媽在哪里?”我明知道十姑不會說話,可我還是忍不住問她。
十姑搖頭。
在淚光中看她的臉,她的眼神,像綠度母一樣充滿祥愛。
在回家的路上,遇到刀伯立在一塊石頭上,刀鷹立在他的肩頭,一起遙望遠方。十姑稍微遲疑了一下,握著我的手明顯加重了力度,好像在擔心什么。
天將暗沉時,刀伯沒有回來,十姑叮囑我不要出去,就匆忙走了。
十姑剛出去,就有人來訪。
這個人穿著一身黑色長袍,長頭巾包著頭和臉,只露出兩只眼睛。
他說我外婆還健在,我媽媽也還活著,被秘密囚禁在一個地方,外婆查到我的下落,派他來找我。
刀伯和十姑曾警告過我,不要跟陌生人走,任何時候,去哪里都要告訴他們。
只是,急于知道媽媽的下落,我暫時把他們的警告放到了一邊,也沒等他們回來。
那個人把我扔到一只渾身是黑毛的長腿怪獸背上。怪獸的背上突然伸出兩只軟角,把我繞牢,飛速奔跑。
長腿怪獸奔跑如飛,帶著翻山越嶺,穿越城市、村莊、田野、河流。火車在鐵軌上飛跑,我騎著它在另一條隨心所欲的自然軌道上飛跑。長腿怪獸還善于跳躍,一路上的峽谷,河流斷然阻隔不了它,輕輕一躍就過去了。
長腿怪把我送到盤山寨,那個黑衣人緊接著也回來了,看著他從一座山峰飛躍而下,接近地面時,看到他有一雙和長腿怪一樣的長腿,只是很快那雙長腿就收縮回去,變成人腿。
這是一個小小的寨子,只有十來間木樓搭在樹上或草叢中。
長腿怪獸跟在我們后面。
“嗚——”
一個聲音從樹上響起,另外幾棵樹上也同樣傳響警報聲。隨即,寨子的人就都行動起來,男人們全都拿著武器從木屋走出來,老人和婦女帶著孩子緊張地站在男人后面。
我心里也有點害怕他們,因為每個人手里拿著的武器竟然全都是山中最毒的蛇、巨長的金邊蜈蚣,還有黑腹蜂和毒蜘蛛。
“這位就是翁王城少鼓首角樹。”黑衣人對他們說。
男人們聽到他這樣說,又驚又喜,大家都不約而同回頭朝樹下的一間草房看去。這幾個男人又互相對了對眼色,看上去像是寨子頭目的一個大臉漢子把手中的長蛇往樹上一拋,蛇便竄到樹中去了。大家紛紛將武器放走。那些毒蟲早已被馴服,供特定的主人隨時調遣。
我跟在大漢后面,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
草房里,端坐著一位白發(fā)老人。老人單薄如紙,懷里伏著一只黑色山貓。山貓的目光凌厲,齜牙嘲我們怪叫一聲,毛發(fā)抖起來。
長腿怪獸也低聲回應它,山貓被他的氣勢壓下去,趴在老人的懷里,仍不甘心,再叫了兩聲。
這位老人就是我的外婆。她太瘦,十指如骨,我小心捧著,不敢握,怕輕輕一握會把骨頭弄斷。
外婆撫摸著我的臉說:“外婆提著一口氣勉強撐著,就是希望能見到你。雖然你還小,可是你媽媽等不了,如果能快,你可能還有媽媽……”
在一個隱秘的地下深洞里,我看到一棵幾近枯死的樹,樹的形狀像鹿與人的結合體。光線昏暗,看不太清楚,但能感覺到她的痛苦。頓時,胸腔如被撕裂。
外婆給我看一幅畫,畫中是一大群迷鹿族人,他們身形很高,外形有點像麋鹿,頭上生著樹枝般的角,樹角上長有葉子,甚至還開著花。他們的腳趾也像樹枝一樣,他們是不善于在森林中奔跑的人。迷鹿族人體態(tài)優(yōu)美,高貴典雅。
“你媽媽是迷鹿族人。你剛出生沒多久就被你爺爺抱走。他聽信別人的讒言,認為迷鹿族人有傾倒翁王山鼓首人的野心,認為你媽媽想通過你爸爸之手偷取假山執(zhí)掌的通天鏡。因此,所有迷鹿族人被流放,變成樹。你媽媽被打成枯樹,你爸爸從此失蹤。我的族人冒險救出我和你媽媽。只是,你媽媽受傷太重呀!”
“沒有救媽媽的辦法嗎?”我問外婆。
“通天鏡能把你媽媽送入通天谷,便可以重生。”外婆說,只是她的表情很奇怪,像在說一件沒有希望的事。
通天鏡在我爺爺手中。
“我回去找爺爺。”我決心已定。
黑衣人和長腿怪送我回翁王山。在云霧中,刀鷹突然出現,以驚人的速度撲來,把我叼起,飛走。黑衣人和長腿怪追趕不及。
刀伯在山尖處接我。我剛剛站穩(wěn),便聽到幾聲怪叫從遠處傳來。刀伯的耳朵抖動了兩下,便聽到來者是:“四腳蛇怪、飛天蜘蛛蟲。”
刀伯果斷地說:“快跑!要比狼更快的速度!”
我回頭看了一眼,數十只怪物閃電般奔撲而來,爪子和嘴都是利器,如果被它們捕獲,定難有活路了。我拼命在懸浮在山中的路上奔跑。刀鷹在空中進攻,刀伯在拉弓射擊。刀伯的箭法也是了得,每一箭出去,都有一個怪物應聲跌落深不見底的峽谷。
我跑得雖快,但路不熟,轉來繞去,竟然走到一處懸崖邊。后有猛獸,前頭無路。“弓弩——”刀伯被幾只怪獸纏住,一時也來不了,大聲提醒我。
想起刀伯特制的一把小巧弓弩一直被我隨身帶著,以前只用來射擊過掛在胡楊樹上的銅錢,今天真正用來御敵、保命。
弓弩雖小,威力不小,幾枚短弓連環(huán)發(fā)射出去,跌落兩條四腳蛇怪,傷了一只飛天蜘蛛。另外的怪獸在周邊來來回回地尋找進攻的時機。
剛松了一口氣,冷不丁的,被一條變色埋伏在山壁上的四腳蛇怪撲下來,為躲避它,我只能冒險一搏,躍出去,試圖跳到下一層的藤橋上。在我跳出去的時候,周邊的猛獸也隨之撲下。與此同時,狼的嚎叫聲此起彼伏,數十條狼影從霧中閃出來,迎向猛獸。
為首的一頭狼最為兇猛,把一條四腳蛇怪活生生撕咬成兩段,扔到峽谷下面。待狼回頭看我,卻目光溫柔,含著淚花。它舔舔我的手,我的臉,仿佛我們認識許久,仿佛我是她的孩子。
“還好嗎?樹角。”狼說話。
狼的脖子上戴著一根細小的紅繩,還有一個樹雕的狼人。是十姑的佩飾。
“十姑!”我喚她。
狼看著我,微笑。
十姑對一頭巨大的狼點點頭,大狼在我面前伏下,我坐上去。
狼群帶著我,在迷霧繚繞的山林深處奔跑。
最后,我們進入一座森林,在林中有一條河,河邊生著一棵高大優(yōu)美的樹,樹型像迷鹿,也像人。一位白衣男子在河邊對著樹彈一把木琴。他們身后,一間草棚炊煙裊裊。
狼群把我送到男人的面前。這位白衣男子便是我的爸爸。
爸爸看到我,輕輕一笑,撫停琴弦,對迷鹿人樹說:“我們的樹角來了。”
“你曾經問過無數遍的爸爸媽媽。”十姑對我說。
樹伸下樹枝,把我和爸爸一起擁抱。我挨著爸爸,把臉貼在樹上,感覺到他們的溫暖。我連哭帶笑,眼淚任性地奔流。
“原來十姑和你們在一起。”我欣喜的同時,也怨十姑狠心。
“十姑是你媽媽的奶娘。”爸爸說。
原來,當年十姑和外婆逃走,后來又悄悄回這里找他們報信,我爺爺秘密把我送到別處去撫養(yǎng),而我外婆在到處找我。媽媽在臨化為樹之前,托付過她幫忙照顧我。為了我的安全,爸爸回翁王山請求爺爺讓十姑同刀伯一起照顧、保護我。十姑表面上外婆的人,其實是臥底。這次,外婆在天原騙走我,也是十姑及時派狼給翁王城的爺爺和刀伯送信。
“外婆讓我看到洞里的那個媽媽……”我想起來了。
“假的。”爸爸說。
此時,我才知曉一些事由:外婆的父親是魔狼族人首領,野心很大,外婆和外公的婚姻也是有謀略色彩的,外婆聽從父族,鼓動為迷鹿族首領的外公聯盟狼魔族,消滅其他幾個魔族,奪取魔力能量,想統(tǒng)治魔山。并授意媽媽接近爸爸,想通過幫爸爸謀取翁王山鼓首人的位置,之后再謀取通天鏡。爸爸和媽媽真心相愛,媽媽不愿意幫助外婆做任何壞事。在媽媽和爸爸的幫助下,爺爺號令眾魔族把迷鹿族和狼魔族鎮(zhèn)壓下去。狼魔族人被抽去魔力,成為狼。只有部分狼魔族人帶著外婆逃跑,改頭換面隱藏起來。
十姑說,我被長腿怪騙走之前,刀伯被人引到雪山頂上,他們展開了一輪激戰(zhàn),刀伯同時派飛鷹給爺爺報信。隨后十姑也收到狼群發(fā)來的奇怪信號,出去尋狼,被狼魔族余部抓住,重罰,化為狼后被拋下雪山深谷,幸好被她的狼群尋找到,送到迷鹿森林來,爸爸為她治好傷。
以此想來,外婆送我回翁王山,其實是劫持我,以我來要挾爺爺換取通天鏡。
“你身上有一朵黑色之花。”十姑說。
在十姑的指點下,我果然從衣服里找到一朵連我都沒有發(fā)覺的黑色之花。
“這朵黑色之花,散發(fā)出來的氣味就是毒氣。黑花的氣味也能破壞翁王山的氣候,讓結界出現裂縫,他們再伺機進攻。”十姑說。
這就是外婆,想想不寒而栗!
現在的迷鹿森林也可以說是流放地,這里一年四季云霧繚繞,水汽很重,葉上的露水滴落成雨,動物也很少,我爸爸是唯一一個生活在這里的人類。在這里的每個迷鹿人已經被抽去魔力,腳下生根,長成樹,樹還保持著迷鹿人的樣子,優(yōu)美動人。
媽媽,即使再優(yōu)美動人,也只是迷鹿人樹,不是人。我想,我還是要回翁王山找爺爺。
一聲鷹叫,刀鷹和刀伯相繼到了。
十姑和她的狼群送我隨刀伯回翁王山。
翁王城被許多黑衣人和狼人戰(zhàn)士圍住了。原來病怏怏的外婆騎坐在一條四腳長蛇怪上,親自帶隊上陣。外婆他們?yōu)檫@次行動謀劃了許久,以為萬無一失。現在已無退路。
“見到了?”爺爺問我。
“嗯。”我點點頭。
“爺爺不忍心讓你跟著他們在那里生活,變成迷鹿樹人,所以才把你先后送去漠地孤坡、天原城……”爺爺也很無奈,“而你外婆也在找你。你在迷鹿森林,也不安全。”
“此后,就好了。”我說。
“對。此后,就好了。”爺爺舒了一口氣。
“爺爺,我可以借你的通天鏡把媽媽送到通天谷嗎?媽媽變成人,就可以和爸爸一起回來了。”
這其實是我要回翁王山來找爺爺的目的。
“你媽媽雖然愛你,愛你爸爸,可是她也愛她的父親,兄長……那些親人、族人,她要和他們一起承受一切……”爺爺說。
“是這樣……”
我能理解媽媽,因為,我也有此類想法:迷鹿森林里太艱苦,我要和爸爸、十姑、狼群一起守護媽媽!
曾經的夢境開始在現實中出現:我的頭上長出樹角,樹角迅速抽枝生長,貪婪地呼吸空氣中的水汽。手和腳慢慢長成樹枝的樣子。
翁王城上空的天空水鏡,映照出一棵英俊少年幻化成的迷鹿樹人。
爺爺看著我,眼含淚水,緩慢地點點頭,用力按住我的肩膀,拍一拍:“爺爺在翁王山等你。”
告別爺爺,我隨十姑和狼群返回迷鹿森林。
一路上,爺爺的聲音在耳邊緩緩回響:大約要在百多年后,甚至更久,才能化盡你身體中屬于迷鹿族血統(tǒng)的那部分魔性,樹形漸退。在此之前,你都不能離開迷鹿森林,不能回翁王城……
責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