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莉
天黑下來,陳維維趕到了火車站。
她經常孑然一身,但是絕少像那晚那樣感到痛苦、孤獨和茫然。
一覺醒來,她站在自己的出生地。熟悉又陌生,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被連根拔起。
世間從未謀過面的那些丑陋、齷齪也紛沓而至,如一盆涼水,從頭澆下來,澆滅了她對人生、社會的熱情。
那段時間她天天哭,見人就磕頭。
父親的突然離世,扯掉了她與死亡之間的那道門簾。那年她23歲。
人生總有各種際遇,后來,她又遇見不同的人與事,愈合、重建,走或者爬過的每一步,磨出了她對世界的寬容。
如果說歷史或者說正在快速發展的當下看起來像是一株花,那維維的故事是花下面不那么好看的根。它們是人間,是中國發展背后再真實不過的注腳。走過大時代中小人物的飄零,路過的悲傷、誘惑、沉思和歡樂,維維將它們熔合為金,裝在心底最深處。
她生于上世紀80年代末期,但是活得好像更蒼老些。她似乎經歷了父親的60年代、奶奶的30年代,經歷了她生活的城市從無到有,從有到無。
她無比懷念、向往曾經經歷過的那些純潔與高尚,她依然認為崇高的情感值得奮斗一生。有時候她覺得它們與正在經歷的現實并不是一回事,但是也正因此,她意識到原來它們一直都在。

時間過去了好幾年,陳維維結婚、生子,在蘇州,即將進入她的30歲。
父親的官司早就結束了,也打贏了,但是對方拒不履行責任,也讓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她漸漸地試著不再投放更多精力在上面。其實剛開始她還是耿耿于懷的,現在她知道即使自己再怎樣“憤懣”,也無濟于事。不如將時間用在其他地方。
她是北方小鎮上的姑娘,生于1989年。父親出事那年,她大學剛畢業,她的弟弟正值高考,所有的事情都需要她來面對。而在此之前,她所有的一切都在父母的保護之下,并沒有與現實如此硬碰硬的經歷。
回想幾年前的事情,她覺得有點像是一個正無憂無慮吃著棒棒糖的小孩,突然被大人領到血肉模糊的戰場,指著那刀光劍影對她說,那,這就是你未來的人生。
她23歲之前的人生特別順,好學生,乖孩子,沒有什么煩惱,如果有,也只是小女生輕飄飄的小憂愁。放在是是非非,生生死死面前,淡極無痕。她慶幸擁有這樣的少女時代。
那一年,她的父親死于一場意外。
父親離世的地方是一個廢棄的礦井,多年前出過事故,死亡人數至今是個謎。
礦井有專人看守。看守人找不到了,礦井門口的房子里,只剩一張破舊的蘆葦席,地上散落著煙頭。誰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
沒有人告訴陳維維,解決事情的通道在哪里,即使找了律師。四處尋覓,四處碰壁,像一只困獸。她和其他兩家家屬越想尋個明白,越是覺得如陷入泥潭,不能掙扎,越掙扎,陷得越深。
她告訴自己,得離開,得離開泥潭。
沒有真相。如果說真有真相的話,那就是兩年后,官司贏了,但是被告方拒不履行賠付。即使他是當地赫赫有名的房地產商,其公司旗下的樓盤讓它所在的小鎮擁有“小香港”的別稱。他們在小鎮上買地、蓋樓,在中國房地產經濟發展的浪潮中如魚得水。
那段時間,陳維維聽到過很多聲音,有語意、言辭中滿是幸災樂禍的人,世態炎涼,人情冷漠,瞬間充滿她的生活,是她每時每刻必須得經歷的人生體驗。“烙鐵烙到誰腳上誰疼”,她說。她越來越意識到,這個世界,每天都有那么多光怪陸離的事情發生,她需要在這個過程里讓自己具備抵抗的能力。
“每個人的一生都會碰到或愉快或傷心的巧合。我也碰到過吧。”她這樣解釋。
只是“家鄉”這個詞對她來說越來越成為刺痛。她現在已經不愿意回自己的出生地,嚴重到一次在街上聽到家鄉方言,她扶著墻嘔吐。小時候的家鄉鳥語花香,人們和睦相處,可能物質上沒有那么富有,但是精神上自給自足,“最重要的是善良”。她不知道是她對記憶中的家鄉選擇性解讀,還是現在家鄉里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才是真實。
父親的事情發生后,律師來找證人,在那個父親活了40多年的地方,剛開始并沒有尋到需要的證人。那些陳維維稱為“叔叔、伯伯”的大人們,他們看著維維長大,看著她的父親離開人世,但是并不愿意成為證人。在他們看來,作證意味著與更大的勢力對立,而不是與正義站在一邊。
還好,最終有一個人愿意作證。無疑,它成為官司至關重要的環節。盡管如此,曾經經歷的寒意依然在,陳維維告訴自己,還是要相信理智的力量,相信人心解救世界的力量,并且要熱愛大地。漸漸地,她做到了。
她把這理解為因為她繼承了父親的精神遺產。
經歷了這些事情,她自己有了改變。她去找了多年沒有聯絡的中學同學,兩個人擁抱于街頭。當年同學向她訴說人生絕望,她沒有理解的能力,也沒有學會很好地傾聽,雖然覺得可能不對,但還是直愣愣地將那場傾訴打發了。
家鄉的人們依然在過著歡樂的、光明的,也可能是匱乏的、默默無言的生活。她以前會經常對別人說,自己的家鄉在那漂浮著最美麗的云彩的地方。每年4月洋槐花的香味告訴人們,夏天就要來了。
現在,遙遠的故鄉,只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了,整個世界也不會顧及他。他長眠在隨著季節而變化顏色的植物下面,那片土地很少再有人去。她經常于夜晚醒來,想象著那堆沒有眼珠的骷髏,“那堆枯骨會是他嗎?是擁我入懷教我長大的他嗎?”
“每個人的一生都會碰到或愉快或傷心的巧合。我也碰到過吧。”她這樣解釋。
在陳維維的印象里,她的父親是一個好人,認識他的人也都這么說。他愛打抱不平,又助人為樂。但他身后留下那么大的爭執,沒有人愿意為他去打抱不平。
有一件事情,陳維維為父親驕傲,“他有一位可以托孤的朋友”,這是她自己苦苦尋覓都沒能擁有的人生幸事。這綿綿的情意會及時地阻止她對人生想有的恨意。它們原路返回到內心,咀嚼后再面世,又是另一番模樣。
她出生的時候,家人很喜歡,家族本來人丁不興旺,她的性別當然被寄予厚望,但也沒有因此就少了愛護。
女孩子在當地被形容是蒲公英,是入不了族譜的。
也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維維對族譜有一種特別的情感,覺得它神奇且偉大。穿越時空,把那么多散落在人世間的人,串了起來,天涯海角,彼時當下,都能在這飄零的世間擁有一種歸屬感。
陳維維說她的家族在當地是個小門戶,往前的幾輩人從山西遷徙至此。族譜在動蕩的歲月里丟失了,關于“從哪里來”的這個問號,家族中不多的幾個人只有維維的父親以及他的一個叔叔在堅持尋找。關于這件事,他們迫切得如同少年,想知道自己來自哪里,以及為什么。
他們經常相約一起去某座偏僻的橋下,雜草叢生里有一塊寫滿了字的石頭。他們認為那有可能是他們那一族系入蘇始遷祖留下的痕跡。
在這個日新月異,人們被各種文化迅速沖擊的歲月里,他們堅持尋找原有家譜的舉止經常遭到冷眼和疑問。他們堅持了好多年,沒有最終得到確認,直到兩個人陸續離世。后來的年輕人將自己的名字續在當地同姓大家族的族譜之下。
父親的離去,讓維維意識到,從此以后,她們這支族系的故事,以及其后來血脈的延續,子子孫孫沒有人會再去關心、并愿為此忙碌。浩瀚的歷史長河里,個人遷徙、生根、延續,就像一粒種子被扔進了原始森林。當年那粒種子,它因何長途跋涉?它的家鄉究竟在哪里?還有哪些人?無人知曉。滾滾洪流之下,悄無聲息。
陳維維說當她意識這一點時,她發現自己就像一座孤獨的島嶼,不知道怎樣才能抵達陸地,她與這世界和這時空,沒有一脈相承,沒有水陸相連。“就是一個孤兒了。”
很長一段時間,她嘗試著學習收集花草的名字,根據植物圖鑒知道它們的名稱和特征,并把它們記到筆記本里,她發現這是一件饒有趣味的事情。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如此明確地意識到自然界中所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是有道理的,從沒有想到過每一片樹葉、每一朵花、每一條根須或者每一顆種子都是極為復雜和完美的。
月光從外面灑進來,安靜、美好。她坐在床上的月光里,抱住自己,慟哭。
陳維維的奶奶祖籍河南,那一年,中國任何地方都在鬧饑荒。她餓著餓著被賣到了江蘇,在這里跟著大她很多歲的男人討生活。一生生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
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如此明確地意識到自然界中所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是有道理的,從沒有想到過每一片樹葉、每一朵花、每一條根須或者每一顆種子都是極為復雜和完美的。
陳維維說奶奶知道自己失去兒子的時候,很長一段時間說不出話。年輕時,她潑辣、強悍,小小的身體里,藏著想象不到的能量。老了老了,像是被抽干了血液,看上去干癟、無力。
她后來經常自言自語,她說自己誰都保護不了,兒子死得不明不白,她都沒有力氣去討一個公道。她是同齡的女人中,少有堅持說“尊嚴、說法”的人,這一點,通過父親也遺傳到了陳維維身上。
她的眼睛渾濁,看不到光亮和生機,她說,我定是前世造了孽,上帝才這么懲罰我。她就是那段時間對宗教信仰更加篤定的,她的一生經歷了很多苦難,老年失子對她是最重的打擊。她更加頻繁往返于教堂與家之間。如果說陳維維是去現實生活中尋找與痛苦平衡的方法,她的奶奶則是通過宗教,認為那里會給她答案。有一天,教堂被拆了,那是小鎮上的副中心地段,房地產商與小鎮政府都沒放過它,在此之上建了商業樓盤。
在那條總是霧蒙蒙的小路上,人們再也看不到一個瘦弱的矮小的老人,不知所措地茫然獨行著。
不久之后,她也走了。去世前,她瘦得脫了相,陳維維說那時她才知道皮包骨頭究竟是什么樣的形容詞。她每天只能躺在床和沙發上,看著人們于她眼前走來走去。
她的人生在往回倒,她仿佛回到了不會走路的嬰孩時期。
不知道那時候,她怎么想自己的這一生?陳維維想知道答案。
她的家鄉,是江蘇省徐州市賈汪區。一個曾經的“采煤塌陷區”。當地房價,從原來的每平方米4000多元,漲到了每平方米10000多元。
房地產的熱浪早已從一線城市到了二、三線城市。后來依所學專業有金融機構工作、金融行業創業經歷的陳維維當然知道這一點。她有將投資機會放到哪里的決定權,想了想,還是將某一種可能性放到了東北一個寒冷的縣城。
那里有荒涼的小鎮和小小的村落。冬天的時候是無涯無際的白雪的海洋,夏天是莊稼、青草和花朵的天地,還有綺麗多姿的云彩。
有一年她去那里,許多灰溜溜的凜冽冬日的樣子,跑進腦海里,遍地泥濘。
路邊有棵柳樹,掉光了樹葉,幾只無家可歸的麻雀棲息在樹枝上,想著心事。